小草惊到,视线穿梭在一站一跪的二人之间。
颜儿的脸煞白,局促地揪着衣襟,闪烁躲避的眸光,不似满溢希冀,倒似羞赧愧疚。
眀曦则满目惊疑,直直望着眼前的女子,唇角搐了搐,顷刻却是狂声一笑,笑得桃花眼沾了泪,终是淡漠道:“你——”
“我说笑的。”颜儿抢白,笑得尴尬寥落,“祝你们百年好合。”转身便走,颜儿捂着腰封,手隐隐硌着龙门壁,碎着步子急急把寥落和哀伤悉数踩在脚底。
漫无目的地疾走,颜儿不知为何悲,又因何逃,穿过一道道宫门,直到走得气喘吁吁,俯身扶着宫墙,才发觉竟到了无缘阁。虚无地靠坐破败的廊椅,颜儿盯着铁栅囚室发呆,许久,凄冷苦笑。
当年信誓旦旦地对苻生说,“我们是同一类人”,不过想借同病相怜希求活命,却不料一语成谶,中了魔咒般,屡屡被弃。自己甚至惨过苻生,若是不曾尝到爱恋的甜蜜,或许繁华落尽时便不至万念俱灰,若是不曾有人以命相护,或许曲终人散时便不至患得患失。世上最伤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一一失去。
如同手捧细沙,越想抓牢幸福,便越失得彻底。曾那般笃定雍山的相拥相恋,到头来,自己不过是百花丛中的一点淡红,比不得牡丹雍容,比不得芙蓉娇媚,一枚可有可无的木槿,得之,锦上添花,舍之,无关痛痒。曾那般感念冷剑下的以命相护,幻念即便天地都舍弃了自己,回眸彼岸还有一尊阿弥陀佛,到头来,自己不过是慈悲怀里的一叶孤舟,他度了自己一时,剩下的一世苍凉还是只能自己孤身潜泅。
掏出龙门璧摊在手心,颜儿痴痴地抚了又抚,良久,才起了身:“走吧,该还的,总得还。”
寿安殿,苟太后歪倚榻上,面如菜色,当真气得不轻。苻芸坐在榻前,乖巧地替母亲顺背,双眼却是忧虑地瞅着姐姐。苻雅僵跪地上,满脸泪痕,脸色却是从不曾见过的刚毅倔强。苻坚则端坐正座,清淡的眉目,清淡的面容,却带着不怒而威的凛然。
“哀家跟你前世有仇?你竟是要气死哀家不成!赶紧起来!”手指隔空戳着女儿的额头,苟太后卸下了华贵雍容,十足十被忤逆子女气急的老妪,“提亲?天底下见过和尚提亲的?你不惜厚着脸皮求表舅父保媒,他可睬你?伤风败俗,丢尽了我苻家的脸!”
“母后,”苻坚压低嗓音,冲着母亲微微摇头,稍敛眸光,对着苻雅道,“姐姐,你先起身回府,提亲一事,容孤想想。”
苻雅怯弱地抬眸,实在瞧不分明弟弟的心意,一咬牙便铁了心跪定了。
苟太后愈发气急,紧着拳头捶着榻沿,低吼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便是陛下答应,哀家也不答应!”
“容不得母后不答应了。”苻雅直了直背脊,微扬下颚,一字一顿道,“我……早已嫁他了。”
“你……你……”苟太后戳着指,气得直哆嗦。这一句倒真真愕住了苻坚兄妹。苻芸平日里泼辣成性,当下却羞红了脸:“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
叩……叩……幸在方和及时叩响了房门,缓了缓时下的僵局:“陛下,太后娘娘,龙城公主求见,说有要事。”
“宣她进来。”苻坚起身踱近母亲,覆着锦衾掖了掖,“母后,您别急。姐姐只是一时气话,信不得。”
苟太后脸色惨白,瞪圆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女儿,恨不得一口吞了她:“哼,妄想米已成炊逼哀家就范,你是不晓得哀家——”
“咳咳……”
随着方和尖细的佯咳,颜儿入殿行礼:“见过陛下,太后娘娘,两位公主。”
惨白的脸霎时红润,苟太后翻书般变了脸,极是和蔼地点头招手:“快坐,有段时日未见了,生得是越发乖巧了。”
颜儿噙着笑落座,瞥见跪在地上的苻雅,到底几分尴尬,却笑得愈发恭顺:“本该一早来看望太后娘娘,实在是……耽搁了。太后娘娘玉体可还康健?”
“嗯嗯……”苟太后微微点头,捎眼色让儿子回座,“虽说是远道的稀客,却也是家人,多住些日子,别拘谨。”
视线在一老一少间睃巡,终是落在了清浅的笑靥之上,苻坚漫然轻语:“方和办事越发不牢靠了。从阿房宫一路回宫,舟车劳顿,该在偏殿先歇着。”
颜儿温婉一笑,低瞟一眼苻雅,振了振:“陛下,这怪不得方和。是我执意要他通传的。我受故人所托,此来,是替明曦保媒提亲的。”说罢,起身盈盈福了一礼。
苻雅愕地扭头,眼神纷杂,顷刻,却添了几分惊喜。峰回路转,母子三人着实惊到。苻坚探究地瞅着颜儿,不由蹙了蹙眉。
从袖口掏出一颗皓洁的夜明珠,颜儿小心翼翼地搁在案上:“僧袍、经书、菩提,对明曦而言,是世上最珍贵之物。他以这三物为聘,真心诚意天地可鉴。我本不该以这等俗物,玷损他的赤诚。只是……”
瞥一眼案上明珠,颜儿轻柔地笑了笑:“明曦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实在想尽点心意。此珠淘于东海,人称沧海遗珠,正如明曦此人,自幼丧了双亲,栖身佛门,他的品德修为,世间鲜有男子能出其右。”
苻雅动容地泪水涟涟,颤颤地不住点头。
“所谓良人,不在权位,不在富贵,单凭真心。明曦待一般信众,尚能以命相护,待携手一生的妻子,更当不离不弃。女子的大幸……”颜儿不由瞥向苻坚,声线禁不住染了一丝落寞,“不过是一份安稳。得一有心人,同生共死,心底笃定即便难逃一死,总有他挡在身前。”颜儿俯身搀起苻雅,语气坚定:“明曦便是这样的夫君。和尚还俗入世,娶妻生子,虽是惊世骇俗,却也是当世美谈。我以龙城为名,为他和雅姐姐保媒。”
苟太后淡漠地凝着颜儿,片刻,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瞥一眼女儿,暗叹一气松了口:“陛下是一家之主,哀家老了,但听陛下决断吧。”
泪眸颤了颤,苻雅抠紧颜儿的手,心底涌生希冀,乞求地望向了弟弟。
瞟一眼夜明珠,苻坚隐隐面色不虞,蜷指轻叩案几,嚅唇淡笑:“未央宫嫁公主,三书六礼样样少不得。聘礼言之尚早,先收回吧。”
苻雅的面色一沉,捉急地揪了揪颜儿的袖口。
移眸颜儿,苻坚起了身:“今日,权当……纳采。”
“呵呵,太好了。”苻芸早沉不住气,长舒一气,迎上姐姐道喜,“恭喜姐姐如愿以偿。”
“多谢陛下。”颜儿莞尔,福了福。苻坚点头,望向母亲鞠了一礼,便要离去。
“陛下留步。”苟太后招手,“你们先退下吧。”
屋内只剩母子二人。苟太后仰着头,倚着枕,叹道:“坚儿,你把慕容垂挡在长安城外都三日了,于理不合。”
“母后多虑了。”苻坚并未落座,踱至床边,透过窗棂细缝望向院落卉木,“春时正好,孤命融弟款待吴王,一同狩猎,并无不妥。”
“可他是受命来接那丫头的。”苟太后沉下脸,回眸冷冷瞥向夜明珠,“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慕容俊和那丫头真是父慈女孝吧?”
苻坚扭头,清眸凝了霜,冷厉地望着睡榻。
苟太后索性也不顾忌了,扬指点点夜明珠:“传言这颗珠子是从赵皇石虎的皇冠上抠下来的!仗着慕容俊,以龙城保媒,她是有恃无恐啊她。慕容俊遣亲弟来迎个敌国的丫头,赐她旧都龙城。这一切的一切,你也是男人,这般宠一个女人,慕容俊如何不是被迷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