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赶至琨华殿,岂料扑了空,掌门太监回禀圣驾去了皇后寝宫,颜儿便急急赶了过去,临到凤鸾殿倒迟疑起来。
已是华灯高照时辰,颜儿仰望如幻宫灯,进退维谷。薄汗裹着丝锦贴在背肌,丝丝缕缕烦扰着纷杂不堪的心,良久,颜儿才悻然离去。
凤鸾殿,相敬如宾的夫妻正貌合神离地用着晚膳。祁嬷嬷蹑手蹑脚地贴过来,轻柔地摇起宫扇,暗地里朝主子使了个眼色。只肖这一眼,可足浑皇后似已心领神会,唇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皇上,您的宝贝女儿来了。臣妾可要召她进来?”
眉头隐隐动了动,慕容俊置若罔闻,片刻,才漫不经心道:“朕说过多少回了,生平最厌话中带刺。”
咯噔……可足浑皇后搁下银箸,再无笑意:“人非草木,若臣妾此刻还能心平气和,只怕皇上要心寒了。”
余光瞥一眼妻子,她尖刻成性却从不敢忤逆自己,每每有何间隙,都以她让步妥协收场,这已然成了默契……慕容俊气定神闲:“此事虽因颜儿起,却怨不得她。眼不见为净,朕已替你送走了她。你若再不依不饶,便有失宽厚了。”
“欢天喜地送她出嫁,这便是皇上给臣妾的补偿?”
啪……掌心扣着银箸砸在案上,慕容俊面露愠色:“天灾人祸避无可避。你哥哥不过四旬有余,来日方长,还怕断嗣?”
“皇上——”连日隐忍,连日憋屈,可足浑皇后早已按捺不住,刚要顶嘴,手腕却被猛地拽起,未及回神,整个人便悬了空,话也给闷声咽了回去。
“不就是子嗣吗?”慕容俊抱起妻子,眼眸里不见柔情,却平添了一股子魅惑霸道,“朕还你一个便是。”说罢,阔步踱去内室。
“皇上……”声音一时比蚊子还细,可足浑皇后顷刻十八模样,羞红着把头埋入丈夫怀里。
翌日,天粉粉亮,龙辇刚出凤鸾殿便骤停。瞅见拦在半路的人儿,慕容俊未现惊色,倒默然落了辇。父女俩循着宫道并肩而行,不言不语。宫人们察言观色,远远落在了后头。
“朕遂了你的愿,你不该开心吗?倒来兴师问罪不成?”慕容俊一脸淡漠,唇角更是浮过一丝嘲讽。
侧过脸,定定地凝着父亲,颜儿苦涩一笑:“父皇开心吗?如愿以偿得到玉玺。”
面不改色,慕容俊甚至不曾朝身侧捎半眼,便连余光瞟望都无:“朕得了玉玺,你得了良人。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脸色煞白,颜儿陡然止步,辗转一夜,心底本存了一丝希冀,父亲断不会,不会……
慕容俊随之止步,皱了皱眉,幽幽回眸:“朕不喜欢你的眼神。你如今是得了便宜卖乖。”
“爹,在你心里,我都比不过一块石头吗?”凄切地吐出这句,颜儿清晰地感觉到泪滑了下来,划破心扉闷闷地撕裂一道细口,“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局?我只是枚棋子?接近师父,夺取玉璧的棋子?”
“朕教你谋略并不是要你来猜忌朕!”薄怒腾上眉梢,慕容俊逼近一步。
“司马復也要玉玺,若以玉玺换娘,他必然乐意。可父皇您会肯吗?”颜儿微仰着头,涟涟泪水滑落脖颈,泛起一抹孤凄莫名的冷光,“若是为了娘,用我换龙门璧,我毫无怨言。可父皇,您不是为了娘,不是!从教我谋略骑射到册封龙城公主,从梦镇招贴皇榜到掘墓盗宝,步步都在您掌握之中。”
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坠坠地摇曳在泪湖中央,越来越模糊,颜儿倔强地吸了口气,哽咽道:“命皇叔去秦国接我,父皇,您便算计好了,否则秦王如何知我是为了龙门璧?您都打定主意用我换那块石头,临了,却还要利用我!除可足浑毅,让我成替罪羊。”
一口气吐出郁积于心的苦水,颜儿泣不成声,几分力不可支地微微俯身,却带着三分希冀,微昂着头,直勾勾地凝着父亲,只等他否认,可……
慕容俊目无表情,冷漠地对视,片刻,才自嘲般嚅唇一笑:“不枉朕费尽心力教你。不错!但龙门璧落入苻坚之手,你和亲秦国,却是个意外……”敛眸,慕容俊斩钉截铁:“纵是朕用了计谋,朕也问心无愧,朕不曾亏待你半分。”
“爹,我是您的女儿!”双手攀住明黄臂弯,颜儿凄凄仰望,颤颤摇头,“您怎么忍心这样对我?为一块石头就不要我?杀可足浑毅、搅吴王婚事,让我沦为众矢之的。您怎么能一而再地利用我?”
“够了!你根本就不是朕的女儿!”慕容俊反手轻飘飘便揪起了柔弱的泪人儿,清淡的眸顷刻浑浊,掠过一抹狞色,闪过一丝恨意,更糅杂难以言喻的憋闷委屈。
身子拎空着,脚尖够不着地,颜儿只觉飘然无力,耳畔嗡嗡,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骤急骤僵,掏空般的空洞生疼。
眉眼沉了下来,慕容俊松开手,敛眸间莫名尴尬,更夹着一丝暗悔。
“撒……谎……你在……撒谎……”山崩了,颜儿泪眼迷蒙,只觉眼前的人越飘越远,伸手去攀他,却抬不起手来。
慕容俊原已转身离去,闻声便顿了下来,黛褐眼眸隐隐浮过一缕轻雾:“天下没一个男人会撒这种谎。当日,我们的血……融不了。”
噗通……跌跪在地,膝盖刺骨闷疼才唤醒一丝清明,颜儿抠着清冷的地砖,凄凄地望着那抹模糊的背影,哽咽不止:“我……叫……杞桑,娘——”
“就因为这个,朕才认了你!”低喝,慕容俊拧紧空拳,指节咯咯作响,片刻,拳头骤然松了下来,语气亦陡然无力,“你是朕今生最大的……耻,最重的……痛。看你的每一眼,于朕……都是折磨。”仰望渐明天际,慕容俊轻舒一气:“苻坚拱手让出龙门璧,朕着实有些意外。他既值得嫁,和亲也算朕圆了你娘的一个心愿。月影宫,你不必再管了,朕自有打算,朕应你,三年内迎芯儿回皇陵。”
哒哒……哒哒……脚步渐行渐远,敲在心房却越来越重,重得脑仁儿昏昏,眼眸儿濛濛,没了,什么都没了,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呜……”捂着心口,颜儿嚎啕,却早已失了声,轻若无声的呜咽哪里诉得尽心中的苦痛?苍天何止是舍弃自己?比杀戮更残忍,比凌迟更幽长。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竟要深陷这样的宿命轮回。不容于凉宫的孽种,不容于燕宫的耻辱,张宛凝?慕容杞桑?自己都不是……呱呱坠地便注定无父认养,无姓收容……出世已遭人厌弃,何以不步步遭弃?
“公主……”“怎么了?”“快,快来人……”
周遭乱哄哄的全是人,黑压压地天也塌了,颜儿睁着空洞的眸,却已看不清这个浑浊的世界……
六月天,无处逃生的窒闷,芙蓉轩化作一座火炉,硝烟灰烬三日不熄。颜儿坐在院落的石阶上,撕下一页经文送入黄艳艳的火舌,凝滞的眸光冷得足以浇灭肆意的火苗。
“哎……”云夫人低叹一气,拂手屏退了宫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经文求得辛苦,怎说烧就烧了?”
歪侧着头靠在梁柱上,嘶……颜儿木然地撕扯书页:“世上哪里有渡人的佛陀?与其求人,不如求己。往后……我不会再诵经礼佛了。”
云夫人直皱眉,无奈地摇头:“父女俩不单脾性像,便连这口话都是一模一样的。乞巧节的吉日,后日便得启程了,你们怎就……这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