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甸甸地靠着自己,那般疲惫无力,颜儿唯恐自己反悔,逃也般望向光秃秃的桃林:“陛下能答应臣妾三个请求吗?”不等他回答,颜儿似自言自语:“十三岁入宫,便再未逃脱这金丝牢笼。无人知晓,我有多渴望自由。你能应我吗?别把我锁在宫里,允我自由出入?”
满心希冀地垂眸,颜儿凝着他的额,双颊微微一红,在“臣妾”与“我”之间穿梭,这点小心机哪里逃得过他的眼?他会如何想自己?转念全是暗否,他如何想一点都不打紧,不打紧。
这样静静地相依,真好,莫说三个请求,只要她开口,哪怕要自己的命,自己只怕也会点头。这傻兮兮的念头,直叫苻坚觉得好笑,不想睁眼,唯是揽在柳腰的臂紧了紧,更恋恋地蹭着她的腹:“嗯,好。”
“第二件,怕是有些难。请陛下在雍水修一座墓,祭奠溺水而亡的颜颜。”
心怦地跳到嗓子眼,苻坚睁开眼,仰头看她,雷击般只觉周身麻麻地刺痛:“胡说什么?”
他的声在抖,他的眸在抖,那双深邃乌黑的眸子里唯剩小小的自己,一点不起眼的黑影……他在疼,头一回真切地感觉到,这不起眼的小不点切中了他的要害,不知为何,颜儿也觉得疼,却甘之如饴,只因……他竟也会为自己疼。禁不住扬手轻抚他的额,浅浅的抬头纹深深地划在心里,滴滴答答似渗着血,时时警醒自己,这个男人有多惹不起……
“我不想做秦国第一妖女。漫天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我是燕国公主……我想从头开始……”
若只是佯装,世间怕再无细作装得过自己,颜儿自觉周身歇斯底里般轻搐,若不是他越发紧地箍住自己,自己怕是会搐得瘫倒,更是颤得语不成语。
“别哭,颜儿,别哭,我受不得你哭。”
哭了吗?像个木偶,颜儿由着他揽着坐上了膝,脸颊黏黏的濡湿,是哭了,泪竟不争气地淌了满面,止也止不住,心更是止也止不住地疼。她不知为何自己竟这般命贱,这么多苦,这么多痛,这心竟还不知死活地乱跳。
新婚第二日,竟惹她哭得像个孩子,面对她,总显力不从心,除了钻心的疼,苻坚竟觉挫败,呼风唤雨惯了,这种感觉从不曾有。轻柔地吻着她的泪,涩涩的,苦苦的,他托着她的脑仁儿,又抚着她的脸,倾尽一世柔情:“好,依你。一切都从头开始,我们从头开始。”
唇边涩涩的,是他的吻,迷失和贪恋,只是须臾而已,颜儿别过脸,躲过他的吻,更想挣脱着站起,可他不允。他抱得那么紧,紧到似要嵌入他的骨。心噗噗乱跳,脸灼灼滚烫,颜儿只知一鼓作气,豁了出去:“第三件,我用五年昭华换陛下五年不弃。请陛下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何人都护着我,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护着我,别……舍弃我……五年为期。这五年,我会倾尽所有,尽好……妾侍的本分。五年后的今日是燕国龙城公主……暴毙之日。那时,请放我走,允我用另一个身份过另一种人生。”
她一直看着自己,浓密的睫还沾着泪珠,乌黑的眸子却已冷若冰凌。这样的她无比陌生,陌生得残忍。苻坚定定地看着她,竭力在黛眉星眸里搜寻赌气的痕迹。若依旧时,她此刻该急乱地垂眸,更会急乱地抠着指盖儿。可,她没有。她那样静,静得孤勇,眸光丝毫不曾退缩。这样荒唐的交易,她竟是认真的?前一瞬狂乱的心跳,此刻都突突地膨胀着心肺,苻坚只觉喘不过气,一座火山压在心头,直冒着熔岩,一寸一寸地熔蚀着自己的喉。
他在暗暗急喘,那两汪深潭滚沸般,氤氲足以吞没自己……从不知他发怒竟会如此骇人,坐在他膝上本就如芒在背,此刻更是万分难耐,颜儿告诫自己,不得退缩,便强忍着直直望着他。从小孤苦无依,别的本领未练就,却极会察言观色,颜儿懂如何讨人欢心,更懂如何招人厌烦。既铁了心以一丈为径摒他于心门之外,便不该留有余地,既是一桩买卖,便该有买卖的架势……不过须臾犹豫,双手便滑向他的颈,颜儿凑着额角贴上他的脸。
当那纤细的指勾住自己的颈,那凝脂般的靥贴上自己的脸,苻坚只觉周身一僵,这是以色相诱吗?怒火瞬即上了头,耳畔都烧得嗡嗡然,抽开她的手,苻坚箍着不盈一握的玉腕,低敛着眸,怒声质问:“你把孤当什么?把你自己当什么?把你我的情当什么?收回方才的话!孤只当你气糊涂了。”
腕子疼,心更疼,颜儿一咬牙,微扬着下巴,一了百了的架势:“陛下心知,这番话虽不中听,却句句肺腑。陛下有句话说得对,这世上谁没了谁,都能活。根本没什么爱是长久的。我不要三生三世,连一生一世都不要。我甚至不要你爱我,我只要五年,我只要天王的一句承诺。”
静默,良久静默……
“五年后呢?”
腕子似要被他捏碎了,这声低吼险些把心给碾碎了,五年后?自己可还活着?不敢想,不愿想。颜儿微微晃了晃头,使劲地旋腕,却动弹不得,蚊子般细声嗡嗡:“只怕不肖五年,陛下就厌倦了我。我怕是赖在未央宫,陛下也未见得会收留我。”
嗓子干干的,哑哑的,苻坚只觉想吼,万般压抑,竟是瓮声瓮气:“孤若不答应呢?”
脑仁儿被他托着,他的指插入黛鬓,暗暗地直捏得头皮发麻,腕子更是如此……颜儿有些怕,那张古铜色的脸,孤傲冷毅得些许骇人。败下阵来,颜儿垂了睑,微微启唇,只尝到浅浅一丝苦,哼,又是泪,真不经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陛下若不应,我也没法子。”惨兮兮地抬眸,颜儿凝着那双眸,凄凄道:“我只想陛下知,和亲,我不是心甘情愿的。”
“同样的话,你也对慕容俊说过?你拿什么跟他换?又换了几年?”连珠炮般一番拷问,语毕,苻坚红了脸,是羞愧,是暗悔,原来气昏头的竟是自己。椒房殿,嫡妻再可恨再可恶,杀伤力不及她十一,否则,自己怎会气急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他到底还是说了,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他怎可能无动于衷?他对自己在燕宫的过往绝口不问,原来并不是信任,而是暗自猜度。颜儿只觉得冷,七月天竟冰冷蚀骨,苦苦冷笑:“陛下若想知,我绝不隐瞒。只怕是太多了,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殿门乱糟糟,一阵噪杂后,竟是人去楼空般清冷。
“公主这是怎么了?”小草躲在凉亭下,睨一眼脸色苍白的主子,回想方才秦王气冲冲出殿的模样,就觉后怕。
“没事。赶紧拾掇一下,明日随我出宫,是时候见冷风了。”瞥一眼西边残白,颜儿不紧不慢地踱步回殿。
“公主,您明知昨夜是皇后娘娘的诡计,又何苦与陛下闹翻。您自己不都说吗?陛下是咱在秦国的依靠。您……”
“行了。”不耐地甩开挂在臂弯的手,颜儿死死地仰头盯着燃着红泪的宫灯,“叫人把灯撤下来。”
这怎能撤?小草犯难地杵在殿门口,昨夜大婚,不巧撞上贤妃难产,朝颜阁留不住新郎或许情有可原,若今夜这大红宫灯都挂不上,叫新晋贵妃的脸往哪儿搁?七七真是气糊涂了,否则怎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气走秦王?倒是不想在秦宫立足了不成?
里厢,颜儿抚着瑶琴一侧的琴谱,涩涩浅笑,走了好,最好这一走就别再回来,自己落得清静,倒可一门心思对付月影宫。老巢既在秦国,总归会留下蛛丝马迹,明日见了冷风,再计较打算。得不得宠,无关痛痒,自己好歹是燕国公主,又是秦国贵妃,想动自己只怕没那么容易。他爱气便气,气急了也是活该……
满脑子塞满自欺的话,颜儿深知,最后那句置气话万万不该讲,偏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竟把父女情分扭曲得那般不堪。晚膳,味同嚼蜡,颜儿只觉头疼,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懊悔于事无补,倒不如就此作罢,来个了断。
读书、下棋、抚琴,颜儿独自忙得不亦乐乎,只忙得新月攀上夜幕,那银钩似刺穿脑仁直摧得脑壳开裂般疼。
琤——
一记残音刺耳,颜儿握着空拳,捶了捶炸裂般的额,更是负气地恨不得一脚踹开琴桌下袅袅的驱蚊香炉,最后到底忍住了。睡一觉便好,颜儿蹭地弹起,转身便往内室走,偏这一抬眸,愕地避退。
他站在一尺开外,古铜面色依旧蒙着紫晕,熏着薄薄的怒气和浅浅的忧思。
一时瞠目结舌,颜儿无声地福了福。
相对无言,分分秒秒都是煎熬。那水润的眸幽幽一阖一睁,苻坚缓缓地伸出手,却仍未言语。
这刻,那颀长的指是致命的诱惑。颜儿抑着噗噗的心跳,一步步贴近,临了终未伸手覆上去,却径直伸手去解他的腰带:“陛下该用过膳了,不如……早点歇息吧。”
摁住腰间柔荑,苻坚低眸,直勾勾地看着那张羞红的靥,那眸光半点无关柔情,倒是十足十的拷问。顷刻,眸子一沉,苻坚拽起玉腕,拖着颜儿直往睡榻走。
颜儿本能地甩他的手,可哪里甩得开,顷刻,却任由他拖着摁上了榻。既已拜堂,便横竖都是他的人,即便心底不甘不忿,亦改变不得什么,何必矫情挣扎?不动心不上心便是,五年相敬如宾便是。虽如是想,颜儿却还是心慌,尤其瞧见他那双冒着愠火的眸,竟生了些许胆怯。
正当慌乱时,他已甩开自己的手,大步腾向珠帘处。“嘘……”他吹灭宫灯,一盏再一盏,不时,这殿便黯了下来,四下亦静了下来,静得唯剩自己的心跳。颜儿收缩着瞳孔,竭力搜寻他的身影,这眼显然还未适应漆黑,哪里瞧得见人影?颜儿只好竖着耳朵倾听,仿佛听见他的脚步,他的呼吸正促促地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