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雪初飘,清莹如柳絮,缥缈如烟尘,马车碾着碎石咕吱作响。
“老爷,雪越下越大了,我们恐怕晌午到不了。”
顺着柱子挑开的布帘细缝,孙老爷探头瞟了眼天际,眉角蹙了蹙,道:“快马加鞭,过了武始郡就是秦国境内了。”
扭头望了眼心事重重的外孙女,眼角簇起一涡细褶子,孙老爷宠溺地宽慰道:“颜儿想外婆了吧,不急,再过几天就到了。”
抠了抠指头,颜儿挤出一丝微笑,轻轻点头,心底却莫名不安,若海的背影如同死神鬼魅般笼罩心头挥之不去。
“驾——”“站住——”
马蹄声乱,听着约摸有十来骑骏马呼啸追来,喝止声透着凛凛寒气,划破淼淼雪帘。
柱子攀着车门扭头一望,吓得冷吸一气,赶忙扬手揪住赶马的车夫,结结巴巴道,“马……马……贼,快……老……老爷……”车夫一慌,狠甩一记扬鞭,惊得棕马一声嘶鸣,马车一巅,朝着前方雪雾疾驰。
孙老爷赶忙起身,挑开帘子,探头一瞧,哪里是马贼,分明是一队凉国骑兵,心下咯噔,不祥之感湍涌,回眸瞟了眼外孙女,脸色唰地煞白,猛抽一气,强作镇定道:“颜儿乖,等会外公说跑,赶紧朝远处的城楼跑,别回头!别管外公,听到了吗?”
“外公——”噎住,颜儿睁大眸子,惊恐得下巴轻颤,闷闷地摇摇头。
“乖!”孙老爷重重了捏了捏颜儿的肩,牙缝里挤出低沉一声,道,“我答应你外婆,好好照顾你,乖!”
未及颜儿缓过神来,孙老爷已扭身挑开帘子,冲着柱子和车夫喊道:“快!只要近了武始郡城头,凉国兵不敢犯境。快!”
“他奶奶的!”领头的军官见前方马车丝毫没停车的意思,蹬腿紧了紧马肚子,狠抽一鞭,喝道,“长宁侯有令,庸医误诊害了陛下,抓到逆贼的重重有赏!逆贼反抗,格杀勿论!”
铁骑狂踏,扬尘夹着雪絮潇潇乱窜,马车颠簸着一路狂奔……马蹄声愈扬愈近,似贴落耳际……
嘶……马儿哀鸣……
嘭——头撞在车厢一角,颜儿胡乱揉了揉,赶紧坐直。孙老爷一扯车帘,只见马儿侧卧地上,四蹄抽搐。
“老爷,马撇脚了!”柱子和车夫蹬地跳下车,俯身检查马蹄,又惊慌地回望,只见不远处飞雪尘土扬起一抹雾霭。
“快——”孙老爷赶紧拽着颜儿下车,又冲车夫和柱子喊道,“你们带着颜儿快逃,我来顶着。”
“老爷——”“外公——”
孙老爷着力推了把颜儿,急切地喝道:“跑!”说罢,扯了扯衣襟,昂首大步朝着浓浓雾霭走去。
柱子揪着颜儿,强拽着一路狂跑。呼气急促,透不过气来,颜儿扭头回望,只见外公已被马队团团围住。
腿似灌了重铅,越来越沉,噗通一跤,颜儿趴落地上。柱子赶紧回头拽颜儿,气喘吁吁地回头,瞳孔一瞬放得老大,结巴道:“快!追……追来了……”
猛地扭头,颜儿吓得蹭地爬起,慌乱地环顾四下,瞟到土坡之下的荆棘丛,喊道:“跳下去……跑不过马……”
柱子一愣,一瞬恍然,二人时跑时跌地滑下土坡,朝着远处隐隐可见的城楼,蹚着荆棘疾奔。
“呸!”
狠啐一口,两个骑兵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拖着刀刃落下土坡追了上来……
呼……呼……耳际是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脑子沉沉,手心生疼,颜儿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荆棘丛生的小路望不到尽头的遥远……身后的叫骂越来越近,似地府敞开大门的嘎吱之音。
“啊!”柱子一扭头,瞧见一个骑兵正瞪着凶目,高高地举起了刀,刀尖那抹寒光正正映在妍妍粉红的发绦子上,脚尖一旋,转身朝骑兵扑去,高喊道:“颜儿小姐,逃!”
扭头,柱子似被铁甲裹住在荆棘丛里扭打作一团,睫毛一沉,晶莹滴落,不知是泪是汗,再扭头,颜儿哭出了声又奔了起来。
“啊!”尖声痛叫……
思绪飞回那处山门茅舍,那滩刺目殷红,那串染血菩提……“娘——”颜儿禁不住哭唤,腿脚只是不听使唤地往前奔。
“叫娘也没用!”
猛一回头,两个骑兵一前一后,铁甲一角滴落点点殷红,荆棘不堪负重般轻轻一颤……脚跟一疼,已是一屁股跌落丛中,颜儿仰着脖子,眸光凄凄地盯着凶神恶煞的二人……狰狞蔑笑,一道寒光……双腿一蜷抱膝闭目,浑身发抖。
“啊!”
睁眸间,只见道道寒光交错,一阵黑风穿梭在两具寒甲间,脚风一扬,一具寒甲被踹地腾起,嘎……一声闷响,一道红光,嘭……寒甲压倒一片荆棘。
“啊……大侠饶命……饶命……”寒甲连退两步,拱手求饶。
“哼——”一记鼻音,黑风一旋,一脚直击寒甲面门,脚尖狠狠一踩,剑锋直坠而下,刺透冷铁的残音,“孩子都不放过,该死!”
“呃……”声音残弱,颜儿急忙捂住双眼,周身轻搐。
黑风冷冷飘近,顷刻已在身侧……掰开指缝,颜儿颤颤地张了张嘴,却已吓得出不了声。
“七七公主,在下冷风,保护你的影武。”唇角轻嚅,一丝蔑意一瞬即逝,幽冷的眸子箍着一瓣褐黛铁面,面具边沿隐隐可见火灼的憎目疤痕,鼻梁挺拔,薄唇甚至称得上俊逸,影武敛了敛眸,直起身,漫然地拎起颜儿,冷冷道,“赶紧起来,瞧瞧你……外公。”
殷红……还是殷红……柱子死了……车夫死了……
“外公——”颜儿挣开冷风,撒开腿直直往回奔。
头发凌乱,衣裳凌乱,嘴角沾血,眸光暗滞,孙老爷呆坐在地上,木木地扫了眼身侧横七竖八乱倒的骑兵,直到听到外孙女呼唤,才愣愣回过神来,老泪纵横,一个劲朝冷风磕头道谢。
进了武始郡,孙老爷重新购置了马车,千恩万谢地酬谢了冷风,便领着颜儿日夜兼程逃回雍州。一连数日,祖孙俩都默默不语,颜儿呆呆滞滞,孙老爷痴痴傻傻,偶尔喃喃自语:“明明好了,怎么就死了呢?”
雍州孙府,孙夫人掖了掖棉被,起身抹了把泪,凄凄地望向丈夫:“老爷,颜儿打回来身子就不好,时不时发热,话也不说,这——”
泪光迷蒙,颜儿迷迷糊糊地嘟囔:“我……是坏人……坏人……”
孙夫人惊愕地回瞟一眼床头,泪滚落,愈发着急地哭道:“老爷!”
孙老爷缓缓阖目,手捂着肚子,腰也微弓。一急,孙夫人赶紧上前搀扶,道:“老爷,你这伤……”
摆摆手,孙老爷噙着泪死死摇头,叹道:“莫说颜儿,我……做了一世人,哎……柱子和车夫……虽入殓了,可如何瞑目啊?是我害死了他们啊。”
“老爷……”孙夫人不知如何安慰,眸光穿梭在爷孙二人间,失了方寸。
一把拂开夫人,孙老爷弓着腰缓缓迈开步子,喃喃道:“心病呐……如何医……”
房门口,孙夫人殷殷地回望一眼,欠了欠身子求道:“大师,您是悟道高人,求您……点拨点拨我这……苦命的孩子。”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鞠了一礼,便迈步进屋。
盘腿呆坐床榻上,棉被裹得周身严严实实,颜儿呆呆地抬眸望了眼僧人,顷刻,便耷下了眼睑。
“小施主,生即死,死即生,何必执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