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远处的萨玉儿垂下头,转身悄悄离开。走出门后,凉风习习,空气中夹杂着不知名树的香气。她抬起头看到繁星如坠的夜空,心底一片荒芜。手臂内侧的伤怕是不浅,即便是她用尽全力用手捂住着伤口,可还会有鲜血沿着手心流淌出来。她低头偷偷望了一眼右臂,袖子内侧早已是刺眼的红,这艳丽的色泽让她回想起刚刚那惊险的一幕,铁球闯入眼帘的那一刻,她已经本能的从位置上朝宇文邕冲过去,可不知脚下绊在什么上,整个人栽倒在地,伸出的手臂划在桌角突出的尖锐雕花之上,顿时鲜血横流。
混乱中大家都只顾着宇文邕的安危,就连一旁的阿紫和秀娘也未曾注意到她手臂受伤,只是匆匆将她搀扶起来。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她起身的时候,库汗银瓶已经倒在了他的怀中。
看到宇文邕那焦虑担心的模样,她又怎好矫情造作,只是闷声不语,手握伤口。
离开紫轩宫,正是夜黑风高,月朗风清之时。她仰天长叹一声,起步离开。这样的黑夜里,即便是有无数宫灯照耀也不会有人发现,从她身上流淌出的血液已经沿途滴落。
回到弘圣宫时,秀娘带着阿紫和富贵已经等在宫门口,瞧见萨玉儿踉跄地一步一顿地走回来,几个人老远便迎了上来。
“这么远,娘娘怎么自个走回来了,早知道就该叫富贵带着步撵去接您。”阿紫嘟囔着。
“娘娘的手怎么了?”秀娘瞧见萨玉儿死死抱着手臂,面色惨白,嘴唇微抖,顿时慌了。
“呀,血!”阿紫低头后也惊呼了一声。
“擦破些皮肉,不碍事的。”萨玉儿苦笑道。
“奴才这就去请太医!”富贵说着便拔腿就跑,却被萨玉儿拦了回来:“此刻太医都守在紫轩宫,你去岂不是添麻烦,我说了不碍事的,一会秀娘替我包扎一下就好,不可去惊动他人。”
“可是流了这么多血哪能简单包扎一下呢?”秀娘蹙眉道。
“好了,我以前可是经常受伤的,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且听我的就好,无需大惊小怪的,进去吧。”
听她这样说,秀娘和阿紫两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只好搀扶着她走进屋。
褪下衣衫时,许是时间略微耽搁了些,衣袖布料已经被血水黏在了伤口上,不得已阿紫只好用剪刀将袖子剪掉,然后再一点点将已经贴在皮肉上的料子从她的伤口上慢慢扯下来,阿紫一边撕一边哭,手也跟着颤抖,萨玉儿盯着已经肿的如木柱般的手臂,心也揪了起来。好不容易将布料都从伤口上扯下来,本是有些结痂的一道近半截手臂长短的伤痕,瞬间又是血肉模糊。
秀娘顿时泪眼婆娑,拉着萨玉儿的右手臂仔细端详伤口,烛光如豆泛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黄色光晕,端详一刻后她哽咽着:“伤成这样娘娘还说是小伤,都怪奴婢,竟不知娘娘摔倒时会划到手臂。”
阿紫赶紧取来一盆清水,将毛巾用温水浸湿后递给秀娘:“可否要告知陛下?”
“不要去。”歪在软榻上的萨玉儿连忙叫住阿紫:“此刻紫轩宫已经是人仰马翻,我没事,只是瞧着严重,其实一点都不疼,真的。”她扯了扯苍白的嘴角笑道。
秀娘哭着点点头:“奴婢现在替娘娘清理伤口,会有些疼,要是受不住娘娘一定要说出来,可千万别忍着。”
她含笑点头不语,还未等她说话,温热的湿毛巾已经贴到伤口附近,尽管秀娘的动作极轻,可是这伤口遇水自然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她咬紧牙,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可是鼻喉间还是会有琐碎的呻吟声,额上的汗珠浸湿青丝,偶尔一绺黏在脸颊上,显得愈发憔悴。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伤口总算是清理干净,萨玉儿终于长舒一口气,秀娘又从阿紫手中接过一瓶药:“这是金疮药,敷药时必定是疼痛难忍的,可这药是一定要用的,娘娘,您忍着点。”
她深吸口气,想着难道比刚才还会疼吗?可这个想法还未完全结束的时候,那白色药末已经洒在伤口上,萨玉儿还没准备好,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惨叫一声,似杀猪般凄厉。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知到底过了多久,许是半个时辰,许是一个时辰,这药终于上完了,伤口也缠上了白布。又换上一身新的褥衣,她平躺在床上,大概伤口太疼了,大概今天太惊险了,又或者是太令人兴奋了,反正是毫无睡意的。
萨玉儿躺在床上又不敢翻身,她回想起那一幕,心底依旧有些微酸。左手不自主地抚上右手臂,他不是无情之人,既然娶了这些女子必定是有情意的,看到有人甘愿为他拼了性命,又怎会不感动呢?只是萨玉儿很想知道,如果今天拼了性命的那个人是她,那么宇文邕的担忧可会增添几分?
真是烦躁!她长叹口气,何苦想这些,反正她自己是知道的,她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了,她做事又何必让他知晓呢?于是,她将右手衣袖下意识地向下拽了拽,好像怕被人看到一样。
睡觉吧,睡着了就不会疼了。
开始数星星……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九百九十九……七百零四……乱了乱了,全乱了!
萨玉儿腾地坐起来,她真是想不通,自己干嘛要这样为难自己,为何一定要数星星呢?那么多,就算等她睡着了也数不完啊!算了,还是数别的吧……
于是,她数了一夜的手指头,一根,两根,三根……十根,十根,九根……一根。
天际破晓,她不知数了多少遍,终于可以起床了,不用再数了。
待萨玉儿起床后,秀娘已经从紫轩宫回来:“娘娘,奴婢已经去紫轩宫送了野参和灵芝,今早太后已经派杨姑姑去瞧过了,各位娘娘也送了心意,奴婢对德妃娘娘说您很是惦记她,可又怕扰了她休息,所以谴奴婢去送些药材,等过一两日德妃娘娘身子渐好了您再过去。”
萨玉儿坐在铜镜前垂目道:“难为你想得周全。”
“您的伤也需静养啊。”秀娘屈膝立在她身旁,双手轻扶着她的手臂心疼低声道。
萨玉儿抬眼望着秀娘关切的目光,心下一阵温热,微笑道:“已经不疼了,真的。”
说不疼是假话,昨夜她看着红烛燃尽,数了一夜的手指头,可还是无法安然入睡,除了心底的琐事总是萦绕不断,更多的也是因为手臂上的伤实在是太疼了,疼得她眉头一夜都不曾舒展开。
秀娘叹口气点点头,搀扶着萨玉儿起身走到桌边,满桌的早膳她却半口也咽不下:“撤了吧。”
“奴婢喂娘娘喝点粥吧,不吃东西哪行呢。”阿紫走过来说着便端起碗屈身于萨玉儿面前。
她环顾左右相伴的阿紫和秀娘,不由得心生感慨,虽是主仆,却亲如血缘,即便是这样的缘分也是来之不易的。瞧着阿紫期盼的目光,觉得不好驳了她,只是胡乱喝了几口清粥。
这一天他没有来,也该是如此的,他该守在紫轩宫的。
行刺之人多半已经当场击毙,少数落网者也严刑拷打逼出口供,据说是齐国人乔装入宫,只为行刺宇文邕。而南宫瑾因是禁卫军统领,不曾做好宫廷护卫工作,被宇文邕鞭刑五十,以儆效尤。
萨玉儿没想到,此事过后第一个来探望自己的不是宇文邕,却是李娥姿。她轻挽着萨玉儿的手,满目怜惜的望着她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连声都不吭一下,若是陛下知道了可怎么是好?”
“是我自己不小心,又不能怪别人。”萨玉儿笑道:“况且已经没有大碍了,最多是留下道疤而已。”
“玉儿,你就是这样子,表面上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骨子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肯说一声,这样只会苦了自己,知道吗?”
“哪有姐姐说得这么严重,都怪我平时太爱动,如今自食恶果了。”她自嘲笑道。
李娥姿无奈叹息,牵着萨玉儿的手来到弘圣宫院内的亭子里坐下,今日的阳光极好,洋洋洒洒铺落在树梢叶间,琐碎地留在地面上,光影如剪裁过一般精致。
“你跟我说实话,那天你是不是为了救陛下才摔倒的?”
萨玉儿低头不语,阿紫端来两杯茶见萨玉儿这个样子,忍不住道:“娘娘有所不知,我们娘娘那天就是为了救陛下才受了伤,可是陛下至今一次都不曾来过。”
“阿紫,别胡说!”萨玉儿斥责道:“我是自己没站稳,跟他没关系。”
“你呀,还怪阿紫多嘴,你不说陛下又怎会知道你的心呢?本是救驾的大功,你却闭口不言,若是旁人早就不知传成什么样了呢。”
见她不肯说话,李娥姿只好无奈叹口气道:“今日天气好,我们一起到园子里走走。”
萨玉儿点头不语,两人相携而行。
“玉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此次毕竟是德妃救驾有功,她受了那么重的伤,陛下自然会格外体贴些。这些事情你若看不开,那么将来的茫茫人生,你又该如何度过?”李娥姿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茫茫余生……”萨玉儿口中呢喃,这四个字有些让她畏惧,入宫的那一刻是否已经注定了这一生都要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地方?她真的愿意这样吗?
见她又恍惚失神,李娥姿继续道:“我知道,你向来与我们这些深闺中养大的女子很是不同,你的性情刚烈,为人仗义,身上有着许多江湖气息,这是你身上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可也是与这深宫最格格不入的地方。这里不是江湖,不是两肋插刀,行侠仗义就可以安然度日的地方,这里有太多的无奈,有太多的暗角,也有太多太多的泪水。这里,最容不得的便是做梦,和奢望。”她凝视萨玉儿如璀璨明星的双瞳,一字一顿地说道。
“奢望?”她呢喃自语,她到底在奢望什么?是浪迹江湖的自由,还是坚如磐石的专一?而这两点,在这个寂寥深宫之中,何止是奢望,它们就像是天上的月亮,看着美好,可永远都无法伸手触及,即便是真的触及,也不过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