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无形之墙

颜姬看着面前的干荷叶包,愣了一下,神情变换了几下,心中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面对的无疑是一只可怕的妖怪,可是却又偶尔不知道算不算是温柔的神情。那种神情不知不觉之中让她略略恍惚。仿佛能够敲敲潜入她已极致坚强的壳,碰触到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方才街上那一幕失态,让她自己也并不明白究竟是为何。已经很久都未有那样的失态了吧?从七岁那年时候在那时的颜府,她带着颜青抹黑了脸,用吊桶顺下去躲在井里,听着外面不住的吆喝声、脚步声、哭喊声、翻动声……

究竟是为什么又会失态的?是因为妖怪的残忍?还是妖怪的温柔?还是那似同温柔的态度将她脆弱的一面释放,却突然让她想起那种能够勾起心底最深恐怖的往事?

那样黑暗的一天,她的人生仿佛从那一天被一把利刀生生割断。前面是明媚的白,后面却是无尽的黑……那样幽深的黑,曾经以为再也爬不出来的黑。

当年的事情究竟还能记得多少?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记忆是那些童年的碎片,哪些是在不断的成长中慢慢加深,慢慢拼凑出来……有坚强,也有恨。

是呵,不过是一个妖怪,又有什么可怕?

颜姬盯着面前那包吃的,眼底却浮起带着嘲讽的冷笑,不是笑那妖怪,而是笑她自己。这个世界,比妖怪可怕的人太多太多。她要选择这样的道路,就什么也不能怕。十几年都这样走过来了,今后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干枯的荷叶有一种颓败的绿色,带着淡淡的枯黄。却散发着清香,她深吸一口气,用手打开荷叶包。白瓷底的小碟中,还好好的放着两排煎饺,面皮半透明,愈发显得里面的馅子晶莹。颜姬用瓷碟旁边的筷子夹起一块,轻轻咬下一口。没有惯常的温热,只有那冷如冰的温度触着舌尖,被她慢慢咽下肚去。

他是妖怪,他与恶虎帮之间的仇她会报。只是他与那些所谓的“人类”相比,究竟哪个更可怕,只怕难以分辨吧。颜姬将那一块块煎饺慢慢吞吃下肚去,任那冰冷的感觉滑过食道,沉甸甸的堆积在腹中。

那一日残笙出了房间,便再没有进来。

颜姬被他反锁在屋里,只能呆坐到晚上,入夜便在房间里和衣睡下。第二天早上天亮不久她就醒了,起来时候发现房间的门却开了锁。残笙似是进来过,却似又没有什么痕迹留下。

她整好衣服走出房间,在院子里面转了转。才发现这个小院果然简单,她睡的这间算是正房,对面一个照壁,隔断了门外的视线。大门两边,便是两间小小的房间,一边是她昨日被打发过去做饭的厨房,另一间则是一间柴房,一间茅厕。

两边是东厢西厢,也不过两间小小的屋子,围起一个四方小院,正中央略偏种了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树下还有一个小小石桌,三只石凳。

这的院子,清雅却平常。在京城里面没有一万间也有八千间,况且何少究竟知不知道她在这里?颜姬心下略略思索,却难以定论。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昨日本是出去传递信息最好的时候,只是她读残笙的眼神也知道他能看得出,况且她后来又失态,想来那王三伯虽然会去通报,却并不会说清楚什么。

更何况残笙会隐身……

残笙倒是不在,她左右两厢看看都没有他的人影。厨房他当然更加不在,作为妖怪大概不需要吃饭吧?颜姬闷闷的想了想,是呵,吃人喝血不就行了?她略嘲讽的扯扯嘴角,若她不是要被他拿去换宝贝,是不是便直接也被他吃了?

别的地方也没有,颜姬冷冷一笑,他还倒真是放心放她一人在,岂不知她既然是恶虎帮的帮主,虽然功夫不见得多么盖世无双,这些些许拳脚轻功,却也是懂得的?她将双袖略紧了紧,这件蔷薇色的长衣只因家常穿着,又要去陈老那边,便未及更换,到底拖沓了些。想了想又将下摆撩起,在膝盖处打了个结系起一部分裙摆,这才一提气,身子朝上直拔起,稳稳的落在厢房的屋檐上。

哼,妖怪,本姑娘走也,你慢慢找你的宝贝吧。

颜姬微微冷笑便朝着屋檐另一边大迈步走过去,却未及防重重的撞到一面结实的墙壁上面。冰冷坚硬却无形,那墙壁与她额头碰触的那如冰触感几乎让她一瞬间冻结。她反射性的后退半步,抬眼瞪视前方。

远处的远山、近处的百姓平房屋宇清晰如常。她伸出手去,还未抬高就接触到那一份坚硬。颜姬摸索着在屋檐顶上走一个来回,那道墙壁便随着她围绕了整个院子一周,并没有一丝空隙可乘。她用力运功,朝那墙壁猛击,手底的功力却似化作无形,消失与那看不见的墙壁内。

那道不可见的墙壁就在面前,虽然无形,却坚不可摧。

她终于明白自己想得太过简单。那妖怪虽然不知是否通人情,却并非笨蛋。他能够放心将自己留在这里,自然有想过让自己插翅难飞。

颜姬将手收回,十指已经冻得僵冷。那看不见的墙壁如冰,却比冰更冷几分。她想起在颜府后院的水剑水网那种利器,想来这妖怪此番依旧对自己并不坏。

门口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残笙推开院门进来,依旧是那一身娟白长衣,如玉面容。他的目光几乎是看也不看,便敏感的抬起头,锁定颜姬所在的屋檐,并无表情的道:“早饭。”顺手将一包东西放在石桌上面。

颜姬一愣。本以为这么直接撞上妖怪回来,若非被锁起来,也少不得一阵唇舌,却并未想到得来的只是那简简单单的一个词。本已如刺猬一般竖起的刺无处可刺,心底一阵说不上是空落还是如何的感觉。

她从屋檐轻巧跳下来,看了看残笙,见他的目光微微低下,注视着自己。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长裙下摆系在膝上,下面淡粉色的软靴只及小腿,露出肌肤莹润如玉。心下不由得乱了一下,忙将裙子的结解开,扫了妖怪一眼,只见他淡灰色的眸子已经转开,人转身走进东厢去了。

颜姬在石桌边坐下来,见是畅春街东家的糯米粉团子。□□的糯米团子点缀了金黄色的碎栗,恰巧合着自己的口味。她吃了一口,今日的饭不像昨日那般冷的厉害。她转眼看残笙进的那间东厢,却一点声音也无。颜姬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粉团子吃了干净,收拾垃圾,转身回自己的那间房间,将门也关起来。

……

残笙一个人坐在厢房里面,面对着一包糯米粉团子发呆。

雪白莹润的糯米粘合在一起,上面点缀了金黄色的栗子,那外表的热气还未散尽,丝丝缕缕的融合在空气中,有一股不属于海底,也不属于他的热度。

人,都是吃这种东西的吧?

吃了这种东西,便少了对血肉的渴望,多了人世间的温度。

残笙对着这几颗糯米团子发呆,犹豫了一下,便拿起一个,一口咽了下去。温热的气流随着团子一股脑的涌进喉头,却在咽喉处哽住,再也不往下降。湿热的气息让他有几分窒息,又有几分晕眩。

这便是人间界的感觉么?

那样的温热,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温热。

门被“砰”的一声打开,颜姬大步走进来,将一杯水“嗵”的摔在桌子上,水杯被她摔得水花四溅,滴到木头的桌子上,散落一片。残笙在窒息之中茫然一愣,呆呆的听见她轻哼了一声。

“快喝水,要是噎死了,便找不着你的宝贝了!”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几分如兰瓣一般的轻柔。

残笙闻言拿起杯灌了一口。温和的水伴着那一块糯米团子终于滚下咽喉,落进肚里,新鲜的气息从外面直灌进他肺里,满满的填补了刚才那一阵窒息,肚里却是温热的。

颜姬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扫过桌上那一包跟自己一样的糯米团子,只冷冷淡淡的道:“没见过有人一口吃一个团子的,难道你不会咬么?”

恩?咬?残笙微微一愣,颜姬已转身走出门去,一脚跨过门槛,却又略顿了顿身子,回过头来,声音依旧是清冷无情的:“这杯水,只是答谢早饭的。”

说罢便甩上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