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问罢,怀真一怔,才复想起阿剑之事来,回想昨夜,一时有许多模糊的影像自心头掠过。
怀真扶了扶额角,低声道:“并不是被掳走的,阿剑先生是为了救我。”
小唐眼神一变,凝眸看她:“阿剑先生?”
怀真道:“是啊,我问他是什么人,他说可以叫他阿剑,我也不知他是何人所派,起初还以为是唐叔叔的人……后来听他的口吻,才知不是……”
小唐目不转睛地看着怀真,又道:“他带你去永福宫,可说了些什么?”
怀真蹙眉想了片刻,道:“他说……永福宫是德妃昔日的寝宫,别的就没什么了。”
小唐心头一动,道:“你仔细再想想,果然没说别的了?”
怀真见小唐如此紧张,就又凝眉想了片刻,终于说道:“他……好像不理会外头发生之事,只对我倒是还好……”
怀真想到阿剑给自己披大氅之事,说到这里,忽然道:“后来不知怎么,我就睡了过去……唐叔叔是怎么找到我的?”
小唐听到这里,并不回答,只是垂眸看着怀真的手臂。
怀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先前因跟含烟拉扯时候伤着的手臂,竟已被重新包扎过了。
原先伤着之时,仓促之间,是笑荷给她匆匆地系了块帕子,只为暂时止血罢了,而如今,却已被妥帖地又包扎了一遍。
怀真打量着,便笑道:“是唐叔叔帮我料理的?”
小唐闻言一震,眼神复杂,最终却只叹了口气,道:“本来叮嘱你不叫出门的,倒是没提防皇上会宣你进宫……果然又受了这场惊吓了。”
怀真见他不答此事,只当默认了,便笑道:“不碍事,好歹是雨过天晴,有惊无险的。”说着,便轻轻抱了小唐的手臂,道:“你也没事儿,我就放心了。”
小唐见她靠在自己肩头,娇憨带笑的,他眼中的忧虑之意才也退了,复换作温柔之色,望着怀真,轻声说道:“起先他们因找不到人,十分着急……是我无意中想到了宫中有这个地方,试着来看了看,果然见你在这儿……”
小唐若有所思看着怀真,此刻他隐隐地已经猜到是什么人把怀真“救”走,先前几乎搜遍整个宫阙都没找到怀真的时候,小唐想到上了锁的永福宫,便没跟任何人说,自个儿翻墙而入,果然见她睡在宫内的榻上,床边儿甚至有未烧完的炭烬。
怀真所说“对她倒是还好”,倒不是虚言,不然的话,如何又特意给她备了取暖的炭炉?然而那个人……小唐一念至此,眼神复锐利了些。
怀真听了小唐所说,忙问:“你没见着别人在?”
小唐敛去眼底锋芒,道:“并没别个儿。”
怀真呆了呆,忽地有些迟疑,看看小唐,又看看自个儿身上,想说什么,却又没出声。
小唐察言观色,隐约猜到她在想什么,便安抚道:“你说那人是为救你,却没看见他生得什么模样?”
怀真闻言,又竭力回想阿剑的容貌,但只觉得那张脸平淡无奇,甚至连什么年纪都看不出来。后来昏睡中,倒依稀看见有张年青的脸……却又不真……
怀真有些苦恼,道:“自然是看见了的,只是我之前从未见过他,并不认得……”
小唐不愿叫她忧心,便笑:“这人倒是个古怪的,不知是什么来历,他的用意虽然是好,只不过太神出鬼没了……因找不见你,绍儿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怀真听说这句,果然忙道:“方才我醒来的时候,听着是绍哥哥的声音,好似闷闷的,是因为我么?”
小唐垂眸笑看她:“如今不能叫他哥哥了,又忘了?”
怀真才知又失言了,笑道:“我情急之下,竟忘了……以后记着就是。对了,笑荷跟冰菊呢?”
小唐道:“在后面的车上。”
怀真打听了这一会子,想知道的都有了信,才松了口气,此刻车辆缓缓而行,听得车窗外市井喧嚣的声响,日影自窗帘外一闪一闪地照进来,昨晚那场惊心动魄,如同一梦。
怀真静静靠在小唐肩头,忽地问:“唐叔叔,肃王做了这事,岂不是会……那敏丽姐姐跟世子呢?”
小唐见问,面上隐有难过之色,却道:“肃王如何处置,且看皇上的意思罢了,至于敏丽跟世子……”
小唐看了一眼怀真,不知好不好在这时候跟她说,因见怀真眼巴巴地望着,小唐把心一横,便将世子已殁的消息说知了。
怀真又惊又悲,几乎不信这话,看了小唐半晌,才信了,更加伤心不已,便落泪道:“这可如何是好?世子如此了,肃王府又……敏丽姐姐岂不是要哭死了?”当下竟忍不住,想要立刻去看望敏丽。
小唐便叹口气,道:“你不必去肃王府了,再过两日,等世子出殡,敏丽自会回府的。”
怀真道:“当真?”
小唐将她一抱:“当真。”
怀真想到世子那样的好人,却偏短命,敏丽这段儿好姻缘竟这样了局了……不由又哽咽哭道:“当初敏丽姐姐要嫁肃王府的时候,我原本也说过不太妥当,是竹先生说他们两个有一段姻缘的,不过竹先生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并无喜色,反如带隐忧,我当时还不知如何呢……难道……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
小唐正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听了这话,便也触动昔日一点心事,便问:“为何你觉得敏丽嫁给世子不妥?”
怀真不妨他问起这个来,便低下头去,道:“我……”本想搪塞过去,又有些说不出口,然而若不扯谎,难道要说自己早知道肃王要谋反?
小唐见她迟疑,依稀有为难之意,他心中便疑惑:当初敏丽定给肃王府的时候,熙王曾无意漏给他一个信,说是怀真曾求他娶了敏丽……可见怀真那时候是当真不想让敏丽嫁给世子的……只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小唐揣度着,试探问道:“总不会……也是从那话本上看来的罢?”
怀真蓦地抬眸,目光相对,竟慢慢地点了点头。
小唐心中巨震,一时无语,怀真咬了咬唇,仍低了头。
良久,两个人都不曾再说话,眼见车马要到了唐府了,小唐才把怀真紧紧一抱,在耳畔低低道:“我知道了,以后若还有这些话,只可同我说,可知道了?”
怀真抬头,见小唐双眸温和明亮,也并不紧着催逼她什么,怀真便轻轻说了声:“好……”
小唐方在她的额上亲了口,本还想问问昨晚上的事儿,又怕怀真多心胡思,于是只得作罢。
且说小唐送了怀真回府,又对她道:“世子的事,母亲都知道了……昨儿又担心你,必然伤心,亏得你回来了,便劝一劝。”
当下陪着怀真进屋里,唐夫人正因听说了世子的事儿,自在屋里伤怀落泪,听说怀真回来了,才忙止了泪。
怀真进屋行了礼,唐夫人招手叫她过去,便一把抱住,不由滚滚地落下泪来,道:“如何进了宫便是一夜,偏生这一夜又这样兵荒马乱的……”
唐夫人到底是忍不住,说着又道:“世子的事儿,你可也听说了?”
怀真道:“方才在回来的路上才听说。”一刻眼圈也红了,只是强忍着伤心。
唐夫人原本只是自己伤心,如今见她如此,便抱着哭了起来:“你姐姐的命真真是苦……好不容易嫁了个称心如意的好人,偏又这样缘浅命薄的……”
怀真闻言,不免又坠下泪来。
小唐见母亲如此,禁不住也伤怀,又看怀真在侧,知道有怀真安抚,倒也使得,因此他便悄然退了出来,站在门口深吸两口气,才对丫鬟道:“我如今还有事,等会儿太太跟少奶奶问起来,只说我办完了事便回来了,不必叫她们挂心。”
丫鬟们应了,小唐便出门而去。
小唐往外走的功夫儿,心中便掂量着,终究决定还是先往肃王府而去。
只因肃王事败,因此肃王府众人都被扣押着,但因小唐向着成帝禀奏了世子之事,成帝也知道赵殊是个性情纯良的,又念在他年纪轻轻地就早逝,因此竟格外开恩,许肃王府把世子的事儿妥妥当当办了。
此刻,肃王府内,却全是靠着敏丽在撑着,其他众人,被押的押,绑的绑,只留了几个敏丽素日的心腹使唤,成帝又从宫中拨了一些人来调用,才不至于人仰马翻。
且说小唐来到王府,见敏丽一身素服,在给世子守灵,小唐上前去,行礼烧纸,又劝慰了敏丽几句。
敏丽木头人一般,只是置若罔闻,小唐看了她一会儿,到底也没说什么别的,就只盯住敏丽先前的两个陪嫁丫头,叫她们务必照料妥当,仔细看着世子妃,若有不妥,离开去唐府通报,见两人答应了,小唐才出了王府,上马往宫中而去。
这几十年来,淑妃在后宫之中,几乎可称为一手遮天,而她又精通医理,因此对成帝也从来都照料的极好,只是想不到,竟是个养虎为患了。
昨儿淑妃用了厌胜之术,令含烟失去心智,差点儿作出谋逆大事……倘若不是怀真及时拦住,只怕这罪名也是洗脱不得的。——要知道若含烟出事,应公府一干人等自然也是逃不脱的。
这可是淑妃的用心险恶之处:一面儿借刀杀人,一面儿又斩除后患。
昨儿殿内一通乱战,宫外熙王又占了上风,里头得知消息,才开了宫门,当下便将宫内肃王一党的人都或杀或押,又忙命传太医来给成帝诊治。
是以这会儿,熙王还在宫内伺候着呢,连清妍公主等也在宫中。
小唐因也往皇宫而去,却仍是边走边想事儿:一边担心肃王府敏丽的情形,一边又想昨晚上永福宫的事儿……
想到怀真叫“阿剑”……小唐心中带刺,不由眯起双眸,一时竟不想去皇宫,反而想去应公府了。
此刻已经走了半路,小唐心中正掂掇着,不料一抬头的功夫,忽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
小唐起初以为是看错了,然而他的眼神何等厉害,岂有看错之礼?忙打马紧走几步,果然见那人一身布衣,正自街头而过。
小唐失声叫道:“竹先生!”打马追了上去。
前头那人闻声止步,此刻小唐飞马到了跟前儿,正好儿那人转头,却见是张清秀白净的文士脸,留着三绺长须,瞧着睿智精明的,不是竹先生又是何人?
小唐一惊,忙翻身下马,拱手行礼:“先生几时回京来的?”
竹先生见是小唐,半惊半喜,面露笑容:“唐侍郎,有礼了。正是今儿才回来的。”
小唐道:“先前听闻先生有游历五湖之意,只当是相逢不知何年了,没想到这样快便又重逢。”
竹先生笑道:“山水有相逢,世事更难测。唐侍郎是要去哪里?”
小唐道:“本想进宫去……竹先生这次回来……”
忽然想到,上回竹先生在京内,是在肃王府上,如今肃王府却是去不得了……然而小唐知道竹先生是世外奇人,只怕早就知道,不然的话,如今昨儿才平定了事端,今儿他就出现在京城了?
小唐还未问出口,竹先生却已经明白,竟道:“原来要进宫去,不知带着我,可方便行事么?”
小唐一愣,几乎没明白竹先生的意思,当下只是定睛看他。
竹先生却含笑又道:“不瞒唐侍郎,我原本也正想进宫呢,只愁没有个引路的,没想到冥冥中自有缘分,正好儿遇见您了,不知您愿不愿意当个引路之人?”
小唐知竹先生高人高行,虽然偶然举止有异,却绝不至于荒唐到皇宫里去,此举必然大有用意。
小唐迟疑着问:“先生进宫……是要面圣?”
竹先生竟点了点头,小唐又问道:“只不知……是为了何事?”
竹先生又是一笑,道:“既然您问了,我也实话告知,我进宫不为别的,是跟废太子有关。”
小唐虽知道竹先生必然有惊人之言,却想不到竟是此事,又见街头之上,人来人往,不是便宜说话的地方,小唐便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竹先生打量着他,忽地笑道:“我虽在京外,却也听闻唐侍郎成了亲了,如何,我先前对你跟怀真的那断语,是不是也成真了呢?”
小唐闻言哑然,想起旧事。
原来,当初小唐对怀真尚且毫无用心之时,第一次遇见竹先生,他便笑说怀真不能以“叔叔”相唤,后来因怀真调那透骨玲珑病倒了,小唐请了竹先生来救,竹先生还要化了怀真去,怀真竟要答应,是小唐一力拦着……
彼时竹先生曾亲口对小唐说:“瞧着你们两个倒是有些儿缘法……算来……你原本该是她的……系红线之人。”
小唐当时只关心要救怀真性命,闻言又惊又觉着匪夷所思,因此竟不在意,只当时狂生之语罢了,因此竟没放在心上。
后来直到对怀真动了心……一时却也忘了此语,再往后成亲,依稀才记起似有此事……
然而想到当时的情形,心中却也是微酸又甜,叫人禁不住含笑,——那时候哪里能想到,自己竟有福气得到这小丫头呢。
此刻见竹先生旧事重提,小唐便笑道:“先生神机妙算,我是信服的。”
竹先生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了,叹道:“我从来都自觉算无遗策,定人的命数,易如反掌,然而唯一算不到的,却是人心人情,人心之中的所知所感,所觉所悟,喜怒哀乐种种,我如何能算到有几分、又有多重呢?……虽知道顺天命而行才是对的,也从来问心无愧,但只因这“心情”两字,却叫我无法安然。”
小唐并不懂这话,心中一猜,忽地问道:“如何不见高徒张烨?”
竹先生见他虽面露疑惑之色,但一语中的,便又笑了笑,道:“他自然也随我回来了,不过此刻不便露面,待我面圣之后再说罢了。”
小唐心中震动:“先生……到底想要如何?”
竹先生凝视着他的双眸,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如今……大概是想要逆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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