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珺琪讲完我们分离十八年里发生在她身边的零零碎碎的事情,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了。
郝珺琪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也许是郝珺琪悲伤到了极点吧,她的脸色惨白的吓人。
深夜时分,四处寂静无声。偶有汽车在马路上飞驰的声音传来。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
在讲述的过程中,郝珺琪几次泣不成声,以致于无法继续她的讲述。我劝她休息,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可她不同意,一定要把它讲完。她说她索性一次性回忆完,以后就可以再不去触动它。
可见,回忆,对郝珺琪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郝珺琪在近四个小时的讲述中承受的痛苦绝不亚于我那躺在手术台上做四个小时手术的病人所承受的痛苦。
至少病人在手术的过程中有麻醉药的“呵护”,而郝珺琪什么“呵护”都没有。
病人在手术过程中可能是迷糊的,而郝珺琪清醒的很。
从而,在讲述完之后,郝珺琪就好像大病了一场。
而我也多次站起来,走到窗台前,看房外沉寂的夜空。
心说不出有多难受,情感说不出有多脆弱。你稍稍感伤一点,眼泪便会哗哗哗流淌。
“珺琪,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受这么多苦。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哥你别难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上天给了我磨难,也顺便给了我坚强。”郝珺琪用手背擦拭眼睛。
“可你要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我找得很辛苦,你知道吗?就像你所预料的那样,我别的地方都没有去,大学一毕业径直来到了阳江。我一直在等待,因为对我来说,你一夜消失,我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你可以去华安找我,而我却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我只能在阳江等。因为我笃信,阳江是你的故乡,怎么样你都会回来。可是,毕竟是我的错。哥没有履行诺言,哥没能在第二年暑假去看你。哥一直为此愧疚。哥愧疚了十八年了。”我说。
“我就知道哥会愧疚,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哥愧疚。我压根儿不会怨恨哥,我知道哥不来肯定有哥的原因。”
“你不当心哥做了城里人就忘了乡下人吗?”我回想起郝珺琪小时候的顾虑。
“我怀疑过,可最后还是坚定不移。我印象中的哥不会。因为,我印象中的哥从来不认为他是城里人。他说他出生在东门,他是东门人。”郝珺琪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
我伸出手。接着手在空中僵持,一秒钟后手还是往前伸。我用手背拭去郝珺琪脸上的泪水。
“那年暑假因为父母亲装修学校分配的房子,所以任我怎么求他们,他们都不带我去东门,而我又还没有到能独立去东门的时候,等第三年我们去东门见到的已经是一大片水域了。”我沉浸在回忆里,“朱金山告诉我们,说你和你父亲一夜之间消失了。我真的绝望极了。可是,你知道吗?老村长的儿子并没有死,他只是一时昏厥了。他压根儿一点事都没有。”
郝珺琪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父亲坚信把村长的儿子打死了的,所以这么多年,我们始终都不敢回来。要知道,我们为这受了多少苦啊。怎么可能这样?我可怜的父亲,他逃生的这些年里始终都生活在恐惧中。”
“莫不会你回阳江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这件事?你都不曾回东门去看看?”这一回轮到我诧异了。
“是。我不知道,我也不曾去东门。我想去,我做梦都想去,但我不能去,一方面这是父亲的交代,另一方面我不知道遇上老村长一家人会有什么事发生。不瞒哥说,回阳江的八年里,我都在回避我们老家的人。”
“珺琪——你承受的困难实在太多了。上苍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你?”我说。
“不,是上苍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郝珺琪幽幽怨怨。
“一切就因此改变了。世事的改变竟然如此荒唐。”
“又有多少人因这改变而承受着苦难。哥,如果父亲没有逃离那该多好。”郝珺琪的声音忽然变得空灵,好像从远空飘来一般。
“可人生根本没有如果。”
“是啊。上苍就这么喜欢戏弄人。”
“我不能接受的是,”我说,“我回到阳江的六年,明明你也在阳江,很可能我们多次擦肩而过,上苍却不给我们一丁点信息。”
“也许上苍用它戏弄众苍生的笔在笔记簿上早就写下了,十八年。”
“也许。”
我们陷入了深思。
等回过神来,我问道:“珺琪,那个吴是福出事是在哪个医院治疗,是我们外科吗?”
“是中医院外科。哥在中医院吗?”
“我在阳江医院。为什么不送我们医院?”
“我是吴是福出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估计是救护车将他送去中医院的。余庄村里人帮忙打的电话。”
“哎。”我叹气。
“其实,送哪个医院都没用。颅内出血。头肿得有两倍大。手术起不了任何作用。”郝珺琪没有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可如果来阳江医院,两年前我们就可以相见了。很多事哥可以帮上忙。因为,大凡这样的外科手术我都会在场。”
“是啊。如果哥在场,如果哥是主治医生,在我去医院看望吴是福的时候说不定我们就遇上了。偏偏这六年里我再也没有去过人民医院,而此之前为了寻找哥,我却不知去过多少次。打齐正哲成了植物人,再加上郝佳来到我身边,我就再也没有主动问询过。”
“主要是你已经心灰意冷。”我说。
“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态,虽然还有期冀,但已然没有太大奢求,更多的是被动等待。哪怕在这六年里,无论哪一天我像原来那样全城个单位都走一遍,也能提前遇见哥了。可是,哥不是说了吗,人生根本没有如果。”
“是啊。”我深深地叹气。
“哥不要难过。我们不是见面了吗?上天还是给了我们机会。真的,只要能见到哥我就满足了。我最害怕的是,这辈子再也见不着哥。”郝珺琪安慰我。
“可我多么希望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你现在不是已经陪在我身边了吗?我真的很知足。”
“珺琪——”
“哥——”
……那天晚上我走出郝珺琪的家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了。郝珺琪坚持把我送到路口。
在路口,我们站在一起站了几秒钟,我有一种冲动想将郝珺琪拥在怀里,但是,我最终只是向她挥了挥手,连“晚安”也没有向她说。
我看着郝珺琪消失在巷道里。
街道上非常寂静。这条通向阳江大桥的街道上不见一个人,也不见一辆车。夜风凉飕飕的。我慢慢地走着,感觉今天,不,严格来说应该是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我的心很堵。为什么两个人一直在寻找对方,等相见时却都已百孔千疮?是什么在左右着我们的命运?是谁要将我们安排成这样的命运?是什么剥蚀了我们固有的单纯、快乐和相知相惜的感觉?
我不知道我接下去该怎么做。我好害怕明天醒来自己愣愣的坐在床上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抚平郝珺琪的创口,不不,创口是无法抚平的,应该是怎么抚慰她受创的心灵。
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
我到底该怎么做?
不知道。
还有。你能怎么做?
不知道。
你说你能怎么做?
我真的不知道。
走到广场边,我在车子里坐了会儿。回到家,我又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我就呆呆地那么坐着。我感觉自己在想什么,当我仔细思考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我真真纠结的是我该以什么身份和郝珺琪相处。
按理,这根本不是问题:我们当然应该以恋人的身份相处。
郝珺琪右手中指上的凹戒灵异三番五次闪现,阻止男性侵袭郝珺琪,已经昭示了,无论凸戒还是凹戒都在维系十八年前我们彼此许下的诺言。
“那我和哥永结同心,不离不弃,好不好?”郝珺琪抓住了我的手,“哥你愿不愿意?”
“哥当然愿意。来,我把这朵超大的梅花送给你。我们俩以后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嗯,永结同心,不离不弃。”郝珺琪接过我手中的花,她把花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哥,梅花很香很香呢,你闻闻。”
郝珺琪不顾父亲的反对,绞尽脑汁到阳江民政局工作;我不管父亲的心脏会脆弱到什么程度,都要到阳江人名医院工作,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兑现当年许下的诺言。
所以,我们必然以恋人的身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