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慢地眨了下眼，对于眼前这个人所说的话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张了嘴便想应他一声，问问他胸前的伤口如何，然而话到了嘴边，我猛然清醒过來，面上神色不变，说出的话却完全变了：“容大楼主风采更甚当年，犹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楼主便觉无双，今日再见，竟比之当年更叫人倾心。”我说得很慢，一口血压到舌下，吐词有些模糊，但也足够让人听懂。
容行止似乎觉得我这话说的挺有意思，又走近了半步，道：“楼姑娘既出此言，想必是记得我们什么时候是第一次相见了？”
我看着他道：“容大楼主贵人多忘事，只怕是不记得了。”
容行止却又是逼近半步，与我相隔不过三寸之遥，一张绝美的清冷容颜在眼前放大的感觉着实令人有些炫目。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刚好能让我一个人听见：“小宫主，有些话不能说的太绝对。双眼所见之事未必真实，时过五年，你似乎……还是沒能懂得这个道理。”
我抬眸看着他一字字道：“容大楼主有所不知，我这人本就不聪明，分不清虚实，于是便懒得费事。我是既不相信他人所言，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只看重结果，对我有利的就是真实的。”
容行止闻言静静地看了我半晌，我亦直直的回视着他。视线相交，沒有任何的波澜，我和他都出奇的平静。他忽然道：“你想看看五年前你留下的那道剑伤吗？”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表示。
容行止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应，径直拉开了衣领。见他动作，洛云喊了一声：“楼主！”但容行止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动作着。
祥云纹边的衣领被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徐徐拉开，露出一大片如玉精悍的胸膛，本來完美的让人惊叹，却因为靠近心脏位置的一道一指宽的深红色伤疤而被破坏了。
那一剑竟是刺偏了。
本來被剑所伤是不会留下颜色这么深的伤口的，但可以看出，当初刺这一剑的人在剑身沒入肉体的时候，注入了极强的内力，若非满心恨意，绝不会刺得这样决绝。
我细细的看着那道伤疤，忽然想伸手触碰一下。我记得这个人的血，从那靠近心脏的位置流出來的血也是和普通人一样温热的，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这么接近的地方，为何心脏那里流的血就变成冷的了呢？
“这一剑，刺偏了；尽管注入了内力，可惜刺得还是不够深，”容行止伸出一只纤长的食指，缓缓拂过那道伤疤，动作之间竟带出一丝别样的妩媚之意，“若是刺这一剑的人当时再靠我更近一点，就能准确地刺中这一剑了。我给过她机会报仇，可惜她并沒有好好把握。那么，自那以后开始，这就不再是单方面的复仇了，这是……”
“一场对弈，”我勾起嘴角接到，“一场必须要有最后胜负的对弈。不管是你死……还是我活，既已落子，就必须下完这盘棋，不可悔棋，不可重來。”
容行止闻言一顿，随即牵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点头道：“对。”
视线相交，这一次不再是毫无波澜，而是掺上了彼此都能看懂的那一点决意和兴味。我闭上眼笑了一笑道：“就是不知道容大楼主能拿什么來赌呢？”
容行止略一思忖反问道：“那不知道若是楼姑娘的话，会拿什么做赌注？”
“我吗？我啊……”我徐徐睁开眼，声线平缓，“要赌的话就一定要赌大才有意思，最好是连身家性命都赌上，只有这样，才会让参加这场对弈更加认真不是吗？商贾就赌上自己的全部家产，穷人就赌上自己的妻子儿女，而统治者……”我微微一眯眼，道：“不如就赌上整个江山如何？”
容行止闻言显示一顿，随后竟是露出了一个颇感兴趣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挑，更显得俊美无边：“江山？看楼姑娘的心不小。”
我徐徐摇头道：“楼主会错意了，我并不是要坐拥整个江山，只是见不得对手心想事成，稳稳地坐在自己想坐的位置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体内忽然气血上涌，看來是之前用内力强行压下的受鞭刑时的痛劲儿上來了，我正说着话，这一下來得又快又猛，连着嘴里那一口鲜血也压不住了，竟是连话也未说完就吐了出來！
见我吐血，本來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凌霄动作迅速地冲到我身边，急道：“小骨！你沒事吧？”
我一时被体内上涌的气血弄得缓不过气，眼前一片红，话也说不出，也沒做出任何表示。
“洛云！把你鞭子上那毒药的解药拿來！”凌霄对着洛云吼道。
但洛云显然不买账，只是拿眼望了容行止。容行止沒说话，却是抬起衣袖，动作轻柔地擦去了我嘴角的鲜血，与他的动作相反的是，他的声音有些发冷：“洛云，可还记得我把人交到你手上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洛云脸色一变，恭恭敬敬道：“回楼主，您说这是‘知秋’的贵客，要保证万无一失；但是，又因为她是平定京都食人魔传闻的重要人物，所以……所以要适当用刑。”
“你记得很清楚，”容行止一条雪白的衣袖全部被染成刺目的红，他却似乎不在乎一般安然的收回了手，“你觉得，这刑还上得适当吗？”
洛云眉一皱，头一低，道：“属下愿意领罚。”声音坚决。
容行止却摇头道：“我为何要罚你？你做的很好，现在的楼姑娘，正好合适出去让京都的人见一见，平息一下人心惶惶的传言。”言毕，又商量似得对我道：“相信楼姑娘也会愿意帮助我们，为家国太平做出一点贡献吧？”
我猛然抬头看着他，紧紧盯住他半晌，却是倏然一笑道：“这个自然。”
容行止点点头，朝身后道：“既如此，命人准备好囚车，明日一早，就委屈楼姑娘，游街示众！”
凌霄正在为我解开身上绳子的手一僵，低声请求道：“楼主，可否让我担任押送一职？”
容行止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紧紧握着我手腕的手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言毕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任何人，仍如來时那般径直走了。
屋内一众人恭送了容行止，洛云抬头看了我和凌霄一眼，“哼”了一声，道：“左护法，楼主沒说把这人放了，恕我还得把她关回囚室，楼中事务繁忙，你请回吧！”
凌霄却看也不看他，只是一心一意扶着我，擦着我面上的冷汗和血痕，犹豫着开口道：“小骨……你沒事吗？我给你上药……”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缓缓合上，道：“不必劳烦左护法。”
凌霄抱着我的手臂明显一僵，有些心痛的道：“小骨……当初那件事你还怪我吗？可是，我当时只有那么做，我一直以來就负责保护你的安全，怎么能看着你去送死？你要相信我，宫主也是不愿意你那么做的，你……”
“左护法，你弄痛我了。”我沉声打断他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他慌忙松了手。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來，轻轻避过他伸出來想要扶着我的双手，看着他淡淡道：“左护法应该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烟消云散的。它融入血脉，深刻入骨……”我不再看他，扶着墙慢慢往洛云的方向走去，声音轻缓，“是会生根发芽，开出连本人都不能预料到的猩红之花。你若无力斩草除根，就不要心软的只剪掉一点枝桠，要知道，那只会使它生长得更为茂盛！”
凌霄再沒说话，我知道他一定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愣。洛云依旧蒙了我的眼，让人一左一右夹住我往外走，走过几步。我似乎听到身后传來一声轻微的无能为力般的声音：“对不起……”
这世上最可笑的就是这三个字，明明知道三个字不能补偿任何对对方的亏欠，但人们还是在伤害别人之后，第一反应说出这三个字。
只能越发的显得苍白无力。
回囚室的路上，洛云在我耳边嗤笑道：“你这女人还真是狠得下心，一个两个对你痴心的傻子，被你利用來利用去却还是护着你；可你呢？似乎并不念对方那一点好，即使人把心掏出來给你，你也不愿意多看一眼。”
我平淡的回答道：“我当初也把心掏出來给别人过，最后得到什么呢？我只是不愿看一眼，至少沒有仍在尘土里踩上两脚。”
“这么说你还觉得自己挺善良的？”
我勾了勾唇不答，跳过话題道：“我从來沒有游街示众过，不知道明天要做些什么？”
洛云哼笑一声道：“能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那天发疯咬人，抓着活人就掏心咬脖子，整个一食人魔，当时要不是你那可怜的同伴拼死拦住了你，我们派去的那一队骁骑恐怕都成了你的食物了。说來当时我还被你那个同伴感动了一把呢。知道的晓得你是走火入魔或者被喂了什么药，不过在场的那些百姓们可就吓得不轻了，一劲儿传着京都里进了食人魔，闹得人心惶惶，圣上特命令我们安抚百姓们。本來是要让你斩首示众的，不过被楼主和燕王拦了下來，最后才决定只让你游街示众的。”
洛云说着顿了顿道：“到时候你可老实点儿，别以为就能逃出去了，告诉你，就算‘知秋’來了，我们也有了对策，千重楼也不是白來的名声……”
我笑了笑道：“放心，我不会跑的。这棋局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能弃子而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