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姐姐,我自己能行。”雪池第一百零一次说了这句话。
我置若罔闻,又勺了一大勺糯米粥凑到他唇边,“别说话,吞!”
“我——恩……”他刚张嘴就被我抓紧机会把勺子伸进去,半强迫地把粥灌下。
为免他再推,我自顾自啰嗦开了,让他插不上嘴,“瞧你瘦得猴子似的,一定给我每顿两碗饭补回来!男孩子得壮些才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趁现在这个时候多吃养好伤,别落下病根。不要摆出那样子出来给我看,是男人就爽利点!哼哼唧唧娘儿们呢?有什么好尴尬的,我是你姐姐,还怕别人闲话?看你伤成这样姐姐才照顾你,过几天你恢复了我才懒得理你,说好你得照顾回我的啊……”
雪池目瞪口呆插不上话,我满意地朝张大的嘴巴勺进最后的粥,把空碗递给一旁同样傻掉的金兰,吩咐:“我出去走一会儿,注意别让雪池乱动。”
在他们大眼瞪小眼时,我施施然缓跨出门,迎接碧影芳踪。
绿波青峰,繁复香朵,通幽花廊曲折向深,澄澈的光线穿透夏日的藤萝架子半洒在卵石小道,半覆盖长石板凳。
在开满牵牛花的花廊见到余洛的身影。
乌发如丝下垂,淡蓝绸带轻绾发结,同一色调的清亮窄腰长衫衬得男子秀颀身材,负手立在灿然光子里,背影卓尔。
他转身,轻笑,稍带倦意的绝世俊颜恍然出现在满篱星点花儿旁。
我挥手示意金菊和几个丫环小厮退下。他们颇有默契不吭一声,悄然朝余洛和我行礼后消失在花草丛中。
调皮地不怀好意一笑,我学着婢女们屈膝,俏声请安:“小女迟歌,问余公子安,余公子万福。”
淡笑转深,余洛有模有样拱手作揖,还礼,“莫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我掩嘴扑哧笑出来,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比电视剧演的还酸,不愧是古人。
相视而笑,余洛同我并坐在青石长凳上,不紧不慢道:“昨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府上出了此类败坏声名的奴才,是我管教不严的错。两兄妹和迟歌的冤屈,一笔笔账算着,已经吩咐下去责罚恶奴了。”
细眉一扬,我道:“挨几棍子是因为我太冲动,棍棒无眼罢了。只是可怜无辜的两兄妹,平白无故飞来横祸,被打得全身皮开肉绽。我最看不惯恶人欺压弱小,请问余公子,那些奴才您做了怎么样的处罚?”
轻轻说完,抬眸等待答复。即便这么稍显不客气的话,我也不觉间放轻了语气。
在余洛面前,总是下意识觉得美好事物易碎,恐大声惊走仙人,落得南柯一梦。
余洛坦荡荡与我对视,慢慢说道,“金德带头犯事,示意下人使诈,欲骗年幼小女做其童养媳,聚众殴打无辜百姓,且对客人无礼,实当杖毙,念其年老,改为免去管家之职,驱逐出落雨行府,终生下放洗衣奴。参与作祟家奴,各杖四十大板,扔出街头,其中六人因伤了莫小姐,增到五十大板。迟歌看是否合适?”
我眨眨眼,一下子楞住了。
没想到温和清雅的余洛惩戒起人来这么严厉,四十大板啊,二十大板就差不多要人命了。德大妈终身沦为洗衣奴也够惨的。
余洛静静的眼神充满了叹惜无奈,夹着一丝沉痛,悠远遥看树间飞檐青砖,没有再说话。
丝毫不怀疑他的话能否变成现实。他散发出的气息叫人坚信,他说的,一定会做到。
树影花间,余洛的侧脸深蕴寂寞。华丽外表下存着喘不过气的闷痛,叫人心生不忍。
终是太息,如此优秀的男子,到底为什么疾病缠身,清寂入骨?
“甚好,算为可怜的阿牛兄妹出了一口恶气,得好好谢谢你。”希望我的回答能够宽慰他的负罪感。
余洛回我一个清泉般的笑容,声音温净,“谢我做甚?本是我的错,理应如此。迟歌不必安慰我。”
真的好奇怪,为什么我们两个总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
“水琪跟我说,你有一支罗玉簪子?”余洛薄唇轻翘。
终于问了么?瞬间觉得心里好难过,我终究还是要与血淋淋的现实面对。
大方拔下发簪递给他,我脸上依然不变声色,尽管心里复杂万千,“喏,是指这桃花簪吧?的确是极品,我很喜欢的。”
桃花玉在干净白皙的手掌中淡荡幽光,烟岚青绢,余洛细端详一番,眼带欣赏,“果然不错,罗烟玉可是万两黄金难求,迟歌是从哪里得来的簪子?”
我浅笑,绽放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戏,总要演下去的,说实话又何妨,“我因手臂上的伤发高烧,一度昏迷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记忆尽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前尘往事无半点印象。余公子想知道簪子从何而来,怕是要等我那两丫头醒来才行。说起来我还想问呢,当日公子是如何救下启云月落的?追杀我们的黑衣人可厉害了。”
余洛深深望我一眼,依然宠辱不惊的淡淡表情,“那些杀手的确不赖,只是迟歌的丫头着实惊人。水瑜他们带人赶去时,那小丫头一人与五六个杀手奋战,受伤多处仍然硬撑着。而大丫头用毒放倒了好几个杀手,连带我的几个手下也遭殃,她自己只剩一口气了。”
我脸上惊讶之色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启云会使毒?”
深深浅浅的阴影映在浅蓝衣衫上,俊颜沉静如古玉,“迟歌的丫头没有把以前的事告诉你吗?我想你右手刀伤的毒应该是她解的呢,非常了得,只是少了生肌的药,伤口才长慢些。”
我只知道她们武功都很厉害……嗫嚅着:“是启云帮我解毒,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或者忘了她有这本事……”
宽大稍带凉意的手掌覆上我香肩,诧异转脸,正对上深邃的俊眸,“会慢慢想起来的,别急。”
垂下眼帘掩去感动,还有暗嘲,想起来?想起兵符来吗?
“迟歌,你失忆之后,丫头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被追杀?据我所知,那些杀手不是好惹的。”温润如水的好听嗓音。
眼底悄潮,这一刻,我看不清余洛,余洛看不清我。装傻真的很辛苦。眼前神秘的贵公子,不可能和兵符无关。而与迟歌知心的余公子,相信我失忆的鬼话吗?
我摇头,“我刚清醒不久,启云才说了大概,另一拨杀手就追踪而至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招致杀身之祸。萍水相逢,得公子仗义出手相助,我和启云月落对余公子感激不尽。迟歌也明白惹下大冤家,难逃毒手。迟歌已在府上叨扰一月有余,而今启云月落仍未转醒,深恐连累公子。明日迟歌便带她们离开。至于那苦命的俩兄妹,求公子多担待些,等那少年伤好了,再打发不迟。”
低眉敛目,装傻到底。避开他问题收了一通冠冕堂皇之辞,我知道,明天是不可能走得成的。连累?还不知道是谁连累谁呢!
余洛幽幽长叹,居然不掩饰眼中痛楚,“迟歌,你何必说连累这话呢?等启云月落醒来,你养好身体,再作打算吧。落雨行府很隐秘,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安心住着。府上不缺钱多养几个人。”
挑起讽刺的弧度,连推迟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多作,“迟歌恭敬不如从命。”
凤眼俏抬,直直看着他墨黑眼睛,我读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摇头苦笑,陷入沉默中。你我不过尔尔,此刻委以虚蛇,又何须抱歉。
静默中用眼神交流,也不知他读懂我多少。
笑指他腰间长笛,打破沉默,“余公子,大好时光不可虚耗,可否为迟歌奏上夏日花间曲?”
好看的唇荡开笑意,帅呆了,帅呆了,差点让我流鼻血,仿佛刚才尴尬的试探不存在一般。他轻声道:“佳人求曲,何敢推托?望迟歌莫笑话便是了。”
在一墙紫蓝色喇叭花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架下站定,余洛解下那毫不起眼的长笛,放在唇边试了几个音,悠悠乐声便开始逸开来。
我痴然站定,似坠入仲夏花梦中,置身万物之外
完美的侧脸,修长的身姿,悠远淡静的目光,一层一层淡淡的如玉光辉围绕着竹笛公子。
周围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受了感染一样,行云流水般融合到余洛带出的意境中去了。
盛夏蝉鸣隔世遥远,低声犹如手中小小狼毫,一笔一画细致勾勒出清蓝色薄雾夏天的轮廓,花廊延伸幽远,阳光深处叶影斑驳,雪色蝴蝶兰,玉色海棠春,浅粉碎水苏,随着笛音逐渐洒墨湖宣上,宁静致远,世外桃源。
声调高转,继续着它的写意工笔画。山水风景,如一帘旧梦隔了朱红纱幔,在心间隐约朦胧,美好而不真切。曲音缓缓泻流,婉转流连。蔚蓝长空下辽远旷无,凄凄清清,如杜鹃啼血。
为什么,四野寂静,无人相知;为什么,山中幽林,可望不可得……
伸手擦掉眼角湿意,余洛,我明白。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们同样寂寞。破碎的家庭,孤僻的性格,我身边同样清冷寒峻。
怔然看见墨玉琉璃般的眼珠,我才发现余洛已经转身面对我,一曲终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一直花痴般盯着人家背影看,余洛要是认为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小脸往哪搁?
余洛走到我身边,半晌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嗯?”我抬眸不明。
他落寂笑笑,“谢谢你听懂了。”
我腼腆地抿抿唇角,心里似有轻羽扫过,痒痒的,柔柔的,一湖春水被撩起泛开层层涟漪,载着阳光碎片。
余洛目光越过我落到后面,“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