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夜色清妍。天幕低垂,颜色并不十分均匀,几处是极浓的深紫色,而几处却是淡淡得洒着几颗星子。点点缀于夜空之中,月色黯然,却是不减清辉,只是将这漫长的夜,渲染地异常冷寂。
云清言看着琢禾杂乱的瓶瓶罐罐,眉宇间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已花了将近一月的时间研制解药,为何还是不成功呢?本以为紫夏女皇不过是想给琢禾一个教训,却未曾料到是狠了心的想要害她。眼看着琢禾一日日地消沉,他恨不得瞎眼之人是他才好。已然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了,罢了,就随他去吧……
只要深深地埋入心底,置之不理,就不会再为难,不会再心痛了……
“公子,夜深了,歇息吧……”小竹子在旁低声劝道。
放下手中的药草,云清言轻叹了一声,脱下外衣走至床边,闭目躺了下来。
小竹子拿起床上的棉被轻然盖在了云清言的身上,又将暖手的小碳炉塞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云清言青紫色的唇瓣染上了一丝红润。小竹子亦看出了他的畏寒,连忙走过去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小竹子,我若治不好阿琢的眼睛,该怎么办?”云清言闭目问道。
小竹子立在床侧,面无表情道:“公子可还在意公主?若是日后避免不了伤害,小竹子觉得,公主这眼睛,公子倒是不必再操心了。”
云清言缓缓睁开眼,眸光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你这话是何意?要我放弃仇恨么,我做不到!”
小竹子垂首跪了下来,“公子,小竹子自小跟着公子,自然是希望公子好的。如今公子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公主……公子,你已伤了一回公主,虽然公主不记得了……可是公子也忘了吗?那段时日,公子是怎么捱过来的?饭食不进,高烧不退,那一场风寒,几乎要了公子的性命……难道,这样的错,公子还要再犯一次么……”
云清言眸中寒意逐渐地加重,轻声且淡然地说道:“我自然没有忘记……可是那仇恨,我却更加无法忘记……小竹子,你可明白……当时这般年幼的自己,竟在腥风血雨之中逃过了一劫……一切皆是上苍注定的,这仇,必然是由我去解决……”
小竹子并未抬头,声音愈发低沉,“可当时,公主尚于襁褓之中,又与公主何干?”
云清言垂下眼帘,苍白的唇抿地死死的,缓缓开口道:“可那时,我也不过是几岁的幼童,又与我……何干呢?”似是反问,似是自问。
小竹子抬头看着云清言隐含悲绝的面庞,终是不忍再相逼,“罢了……公子,小竹子说了这许多,不过公子怕是也听不进去……日后,小竹子不再提公主之事便是了……”
云清言侧目看向躬身屈膝的小竹子,嘴张了又张,方才问出口,“阿琢……她今日还好么?忙着配解药,倒是忘了去看她了……”
小竹子微微抬眸,别有深意地看了眼云清言,“小竹子时时跟在公子身边,公主究竟如何,小竹子怎会得知?不过,刚才倒有个小丫鬟来告诉小竹子,公主今日闷闷不乐,便取了几两银子,委托一个小公公买了几壶酒回来……”
“什么?!你为何不早说!”
云清言猛地坐起身子,冷冷地看了眼依旧低着头的小竹子,匆忙地披上外衣,快步走出了房间。
适才还是还有几点星子的夜空,如今已是墨黑的一片。不知何时开始,寒风凛冽,夹杂着细细的雪花,然而被雪覆盖的枯枝上已冒出了点点新芽,探出脑袋,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来春日。
宝蝉阁的院子里,琢禾倚栏站,一手轻摇着酒壶,触手之处,似是上好的瓷釉而制,玲珑别致,不知有多少匀净幽雅藏于其中,令人陶醉。她虽看不见这皇家用品是如何贵重,却能听见清清的酒水在酒壶中晃动发出悦耳的声响,细细品上一口,甘甜中略带苦涩,芳香四溢,想来是极品美酒。
不是说一醉解千愁么?为何自己就是不醉呢……为何自己越喝,却是越发地清醒?晃了晃手中又是空空的酒壶,琢禾俯下身子,摸索着将空酒壶列成了歪歪扭扭的一排,又从一旁的篮子里拿出满壶的酒喝了起来。
眼前终日终日的一片黑暗……
这段时日,她已不会再颠倒黑夜,学会了用触觉代替她的双眼,捕捉些许的蛛丝马迹。她能对云清言勉强笑着,却始终无法让自己融入这黑暗之中。她该认命了么……她该屈服了么……她终于被这皇宫吞噬了么……
“公主,再喝下去可是要醉了!奴婢可没有那闲工夫把您抱回去!”站在一旁的丫鬟不住地打着哈欠,语气刁钻嘲讽。
琢禾毫无节制地灌着酒,“大胆!为何……对……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丫鬟掩嘴吃吃地笑着,眼中含着一丝蔑视,“公主?奴婢昨儿还听说风兮女皇不中用,这江山怕是迟早要落入陛下手中的!您这公主,怕是也当不安稳了吧?!”
“是吗……是吗……”琢禾茫然地抬起眼眸,声音越发地低了,似是隐隐含着哭腔一般,脸色显得愈发黯淡。
姐姐……姐姐也撑不下去了么……
丫鬟一脸嫌恶地摇了摇头,“啧啧,公主,您就别在奴婢面前装出那副可怜样了!您如今虽然是瞎了,可是那脸蛋还是中看的!奴婢好心给您指条明路,现下二皇子在陛下眼中是越发看重了,您日后巴着二皇子便是了,还愁没有荣华富贵可享?!”
琢禾大口地灌着酒,嘴角扬起一抹讥嘲,“呵呵,跟着他?江山……美人……你猜他会选谁?会选谁……”
丫鬟啧啧叹了两声,暗道这公主果真不识好歹,若是二皇子能看上她,便是她的福气了……怎的还妄想与江山一争高低?
琢禾低低嘟哝了两句,送到嘴边的酒壶一顿,口齿不清地问道:“清言哥哥……呢……他……呃……他在哪里……”
丫鬟捂着鼻子连连倒退了两步,撇了撇嘴道:“云公子自然在休息,公主还是不要去打搅为妙!”
琢禾一脸懵懂,双眸无神地看着丫鬟所站的方向,“为……为何……?”
丫鬟嗤地一笑,“哎呦!公主莫不是还不知道?陛下对云公子可是宠爱地紧,云公子早晚都是陛下的人……这么晚了,若是公主去云公子的房间,孤男寡女的,怕是不合适吧?若传到陛下耳中,对云公子也不利呐!”
许是琢禾大口地灌着酒,终是喝醉了,眼底猩红一片,眉间骤然露出一丝煞气,猛地将酒壶朝丫鬟的方向一摔,怒道:“狗奴才!本公主给你三分颜色,你就不知好歹起来了!清言哥哥的话,是你可以胡乱编排的吗!若是让我再听到这样的话,看本公主能不能治你的嘴!你这混账东西,竟敢爬到主子头上来了!”
丫鬟倏地被这阵仗吓到了,连忙颤着身子求饶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琢禾大口地呼着气,手颤巍巍地扶上了一旁的雕栏,冷冷道:“掌嘴!”
“是!是!”丫鬟应着声,左右开弓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一声声清脆的声响在夜空中响起,混着丫鬟偶尔哽咽的声音,在这凄冷的寒夜,更显诡异阴森。
“够了!滚!”琢禾不耐地挥了挥手,眼底一片冰冷。
丫鬟如蒙大赦,通红的眸子扫了眼又拿起酒壶的琢禾,瑟缩了一下身子赶紧退了下去。
琢禾倚着雕栏,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双眉紧蹙。
不会的……云清言绝不会背叛我……这么多年的相处,不会没有一丁点的感情……可……可他若一开始便是有目的地接近,又该如何?不……不能,我不能这么想!很久以前不就已经告诉自己了么……很久以前我不就已经选择相信他了么……只有两个月了,定不会再横生枝节的……
可是……他为何不来看我呢?不是说了要留在我的身边的吗?不是说了要陪着我的吗?他为何出尔反尔……难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么?是么……大家都在看我的笑话吗?他不喜欢我……他不会喜欢一个瞎子的……是吗?……
琢禾心中满满的忐忑不安,酒壶刚送至嘴边,却快速地被人从后面截下。
“大胆!是谁?!”琢禾猛地转身怒斥,身形晃了两晃才站定。
云清言紧抿着唇,脸色冷峻,紧紧地攥着酒壶,眼底似有怒火燃烧,鲜少的危险情绪奔腾咆哮在他的胸口,将以往如寒玉般永不融化的镇定,踩踏地粉碎。
琢禾不闻来者开口,恼怒地伸手向前一探,却抚上一张冰冷的面庞,一愣,“是……清言哥哥吗?”
云清言依旧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琢禾的眼底却依稀有暖意浮现,摸索着上前握住云清言冰冷的手,欣喜道:“清言哥哥可是来看阿琢的?手怎的这般冷?阿琢替你捂一捂……”
感觉掌心间的手毫不犹豫地抽出,琢禾的眸中闪过一丝受伤,“清言哥哥……这是……怎么了……”
那丝受伤不偏不倚地刺进云清言的眼眸中,明明是百般恼怒,如今却变成了万般的不忍与怜惜。放下酒壶,将琢禾的双手缓缓包入掌中,低声道:“阿琢,外面这么冷,为何不回屋去?身子不好,居然还敢饮酒……”
琢禾的唇边漾着喜悦的笑意,“清言哥哥这是在关心阿琢么……阿琢只是有些烦闷才……以后不会了,定然不会了……”
云清言静静地看着琢禾,眼中闪过太多的情绪,“阿琢,为何事烦恼?”
琢禾急急地说道:“清言哥哥,从明日开始不要再去凤鸢宫了,可好?如今宫中有许多……清言哥哥和陛下的谣言……阿琢听了很不喜欢!清言哥哥不要再去了好不好?答应阿琢,不要再和陛下单独见面了,好不好?”
云清言嘴唇微微颤着,良久,他紧闭双眸,却是反问道:“阿琢……若……若那些谣言皆是真的……你,你会如何?”
“不……不可能的……”琢禾脸上的笑意顿时僵硬,愣了半晌,忽的满面怒容道:“清言哥哥,你怎会如此?!那些财富,那些权势,就这般重要吗?!为了这些,你连自己的尊严也不要了吗?!她对你不过是一晌贪欢,你怎能如此糊涂?!还是因为……因为我瞎了……因为风兮国不行了……这才急着找另一座靠山?!你说啊!你说啊!”
一句句残忍恶毒的话语铺天盖地地朝云清言袭来,他怒不可遏地抬起手掌,却看到琢禾怒容下的哀戚与伤痛,脸色一变,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罢了……随你怎么想……早些去歇息吧……”
云清言默默地转身,脸色异样地苍白,微紫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满眸的伤寂夹杂着丝丝扣扣的脆弱。
衣袂在寒风中飞舞,不一会便消失在院子里。
琢禾又抿了口酒,不知为何,如今这壶酒却是异常的苦涩。烦躁地将酒壶扔至一旁,身上凌厉的气势缓缓地恢复成一片平和。酒壶落地一声脆响,琢禾如梦惊醒般地抬起头,来不及细想,便跌跌撞撞地朝记忆中云清言卧房的方向追去。
她究竟说了什么!她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云清言都说了是“若”……为何自己想也不想地便当成了实事?!她该信他的……她该信他的!
琢禾一路上不知跌到了几回,衣裙皆被雪水沾湿了,白皙的掌心上也因摔倒而擦出了几道血丝,这才摸索着到了云清言的房门口。
“清言哥哥……你开开门……我……我有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