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直言交易

出我意料, 整个王府还是很大的,那姓贺的总管一路跟着介绍,却说唯有这正面一片是当年父皇下令修造的, 左右两翼的无数殿阁, 却是两年前丁勋调任时大兴土木的结果。

他许是为了自己的主子请功, 我却颇为肉疼。丁勋毁的是我的声望, 浪费的是我封下百姓的钱财, 却修出了这么一座占地蒙灰的空置宅院。

茨儿在我身后小声嘟哝:“又欠了一笔帐。”

我虽不便回她什么话,心中自深以为然。

待我大致知道了“我的”王府大概的构划,早已累得腰酸腿软。按时间算, 我已经快要临盆了,可我当真不想在这个地方把孩子带来世间, 让他或者她从小面对心机, 算计, 阴谋和争斗。

可是,这并不是我所能抉择的。不要说腹中的小生命, 就是珠岚,也莫名其妙地被牵扯了进来。如今我只能断定她身边有丁勋买通的人,却没法再细察下去,更无法替她挡去所有的危险。

唯一能庆幸的是,她还在我身边, 那温暖的小手圈住我手指, 绣着繁复花式的小靴子一步一步踩在冰凉的石砌地面上——那应该是和地毯, 和草野都不一样的感觉吧。

茨儿在这里又做回了当年的“宫女长”职位, 整个府邸里有八十多名侍女, 近身伺候我的有十六人,这十六人名义上都归茨儿管。

如果不考虑我们现在实际是被软禁在这里的话, 王府里的生活还是比较舒适的。我每日插着那金簪在庭院中散步,闲坐,尽可能增加在外面的时间,期望羽瞻训出的鹰能够发现我。

时间推移,我的行动愈发不便,但每日如此行为却绝不动摇。我不能放弃和他通递消息的渴望,否则自己都会因绝望而死掉吧。

认识伺候我的侍女们之后,我对逃出去这件事已经很难抱有期待了。

我曾主动与一个为我梳头的侍女交谈。她灵巧的手指掠过我乌黑长发,盘起精美的高髻,簪上一片片镂纹花胜,动作轻巧又伶俐。我在铜镜中细察她眼神,是如水的纯净。我不信她会是丁勋的人,遂开口问她:“你可是临蓟道的人?”

她点点头。

“家就在临蓟城里吗?”

又是沉默的点头。

“哦……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这并不算是冒昧或者危险的举动,我只是要问问身边侍女的名字方便召唤而已,可她竟一言不发。

是丁勋要求她们不得和我说话吗?我微愠:“本宫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她显出为难的神色,指指自己的嘴,然后摇摇头。

我猛然站起,转过身,看住她:“你是天生哑的吗?”

她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张开了口——舌竟是被齐根截断的。

后来我也问过茨儿,她只道她所见过的侍女皆被斩去了舌,有的根本说不出话,有的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噜声。

他是怕侍女们向我们透露什么消息吧,可喂她们哑药也好啊,何须把她们的舌头割去。

我得知此事心情便极为沉重,我实在不能想像他是以怎样的名义把这些方当妙龄的姑娘抓来割去舌头——这也意味着我费心想出的突破口再次被他堵住了,这是让我气结不已的事情。无论我想到什么可能的办法来挣脱现在的处境,结果都是撞到他安排好的高墙上。

我空有五枚兵符,却全无和外界沟通的法门,所谓束手无策插翅难逃,说不定就是形容我这样的处境。

“取个名字叫‘璃鸢’——琉璃鹰琉璃鹰,就算有翅膀也终究是假的,飞不出这破笼子。”我满腹牢骚,朝着茨儿抱怨。

她居然笑了出来:“娘娘这话说得有趣……可大汗的‘翅膀’是真的啊。”

“他能怎么样呢?”我虽得她这一句安慰,心里却仍是惴惴不安。羽瞻说要救我,可我到这王府已经一个月了,他那边却全无消息。不知是遇到什么情况阻碍了他的行动。

就在这事,咚咚的脚步声从折廊一路传来,贺总管气喘吁吁地通报:“殿下,丁将军求见。”

求见?他什么时候想进这府邸还要求见吗?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吧!我腹诽,面上却得装出一副平静了然的样子:“好吧,引本宫去客室见他。”

客室离后堂并不算远,但当我跨入客室时,丁勋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他身边的几上摆着一杯茶,已经喝了将近一半下去。

不待我吩咐就上茶,他在这儿的地位还真不是一般的“客人”啊。

“将军……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本宫呢?”我直坐上厅中央的美人榻,肘支在低几子上,努力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请殿下先坐直好吗?”他眉目不惊:“末将有要紧事情回报。”

我冷冷一笑,却也不敢不依他,坐直身子,他这才开言。

“敢问殿下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禁不住自己的恶气:“换了你日日困足庭院能过得怎么好?”

“哈?”他反而笑了出来:“末将可没有禁长公主殿下的足。您若是愿意出门游逛,尽管去……”

我弄不明白他这样说的用意。是真的不在乎我出门吗?难道他就不怕我与羽瞻的暗人接头或者逃走,难道他就这么有信心——或者这么鄙夷我的能力?

“如此说吧。”他似乎懒得和我再唇枪舌剑地啰嗦:“末将带长公主来此,是有自己的用意。”

“请说。”我也不愿多说什么话,多说势必多泄露自己的信息。

“大汗的意思和末将的愿望都是废黜昏君,但他希望是殿下即位,末将则希望是小皇子殿下当上新帝。”

我冷笑道:“他希望我即位,是为了控制大延,你希望自己的外甥即位,一样是为了得到权势。”

他莞尔:“殿下这么说自然可以。末将行伍出生,不会掉书袋,就直接告诉殿下——末将需要您用摄政长公主的名义罢黜现下的皇帝。”

我怒极反笑:“如果本宫做了,你会怎么对待本宫?”

“放您回去。”他眼中似有冰刀霜箭:“但末将不会坐视胡人插手于大延,希望长公主自重,回去后劝服大汗。”

“如果……本宫拒绝呢?”我侧过头,挂起微笑,眼睛却狠狠盯住这已经快要老去的男人,想要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也由不得您。”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殿下,您还不明白自己的作用吗?你只是一个女人,想要做皇帝,也太异想天开了些。如果你知足,还能在北方当个可敦,如果不知足……”

“如果不知足你敢怎么样吗?”我几乎不相信他敢如此直白地威胁我。

“那便怪不得末将了!胆敢危害社稷……”

“闭嘴。”我站起身,看着他不敢置信的神情,冷冷道:“本宫叫你闭嘴。危害社稷的人是你。”

“什么?”

“如果不是你示意大汗可以助他实现野心,他不会想办法把你调来临蓟道当将军,更不会借你力量助你扣押使臣,绝不会让我南下去做罢黜皇帝的罪行!当今君王并非昏庸无能,只是天不作美方至连年灾祸。如今奸党已除,有什么必要逐他下位?你要‘奉先帝旨意’立新君,不过是看在至琰是个孩子你好掌权罢了!何须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名为大将实乃国贼!”

“你!”他突然站起,身子却猛地一斜,一个趔趄。

“本宫怎么?本宫说的有错吗?”我扬眉,怒视于他,半晌方放缓了语气道:“你我皆不是什么公忠体国的好人,不必拿这些大话压我!你要的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让本宫考虑考虑,若是本宫觉得这交易做得过,自会应允你,若是做不过,你也不必强求不必威胁……大不了同归于尽,你当我延氏贵女连这点儿魄力都没有吗?请回吧,什么时候确定了和本宫讨价还价的底线什么时候再来。”

他挑起嘴角,是野兽寻衅一般的笑:“交易?殿下,您有什么本钱呢?”

“本宫没有本钱。”看他起了焦躁心态,我反倒更加冷静下来:“如果硬说有的话,那就是四条人命。”

“这样吗?如果末将说这四条人命一文不值呢?”他眼中锐光更盛:“就算没有你们帮助,我依然要扶助小殿下即位。”

我微蹙眉头,道:“别忘了小殿下在哪里……丁将军如果不忙,本宫想给你讲个故事。”

“你说。”

“小的时候,我经常和如今那位皇帝下棋,但是终究年龄小,总也下不过他,可是我知道什么时候快要输了……我败局已定的时候,这棋就没法下了。我会直接弄乱棋子掀了棋盘的。”我以手支颐笑道:“百姓犹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从来都耍赖的妹子,就有不按规矩做事的哥哥,有敢掀棋盘的妻子,还怕找不到宁为玉碎的丈夫么?你是不在意我们四个人死活,可是,能掌控你死活的人在意。”

“你不需要我们帮助,但是,应该也无力承担我们帮助你的敌人吧。”我站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扶住因久坐而微酸的腰,将手递给身边的茨儿,走了出去。

我感到背后有一道刺一样的目光,狠狠地射来,恨不得扎透我的身体。

可我不在意。今日我说的话多少该有些威慑作用,他最好能想透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件事,搞清楚现在是掀翻冬珉重要还是和羽瞻破脸急切。

更何况,现在我不必急着和冬珉闹僵,可丁勋已经没有退路了。

“殿下……”便在我即将跨出门去的一刻,身后传来了丁勋的声音。

“怎么?”我站住,却不愿再回头面对他那张脸孔。

“您说错了一件事。”他的声音突然有了让我心虚的底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只有您一个人而已。只要您还活着,北方最强大的力量就会投鼠忌器不敢妄举。你可不是只能拿来牵制我,用得好的话,您一个人可以当得了十万大军。”

“你信不信本宫敢死给你看,信不信……”我猛然转身,恨不得能将他砍成两截。

他截断我愤怒的话语,悠然道:“如果您想死早就死了,您不是还期盼着和您的大汗好好渡过余生吗?您怎么会轻易放弃生命呢?只要珠岚还活着,您就不敢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