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信毒心毒

“大汗!”

这静默可怖的一刻终于被鄂尔珲浑厚的嗓音宣告了结束。他揭开帐帘直入, 单膝跪地:“方才追赶刺客的人已经回来了。”

“哦?”羽瞻看似恢复了常态:“怎么样?”

“那刺客已经倒毙,但小公主不在,想是已经被人抱走了。刺客尸体上放着一封信, 是大延文字写的, 他们看不懂, 便带回来……”

“给朕看。”他粗鲁地打断了鄂尔珲的话。

鄂尔珲想也没有意料到他竟如此心急, 愣了一下, 才从怀中掏出那信递了过来。

羽瞻接过信封,正要抽信笺出来,我却心生奇异的预感, 急忙阻止:“别!”

“怎么?”他斜睨我。

我从头发上拔下一根银步摇,小心翼翼将那信笺拨出来展平:“说不定信笺上有毒, 最好别碰。”

他失笑:“哪儿会……”

这话还没说完, 他便吃惊地看住我手上的步摇——那拨动信笺的一端已经黑了。

他愣了一阵子, 长出了一口气,方低下头读那信。我也好奇地伸头去看, 一眼过处,却险些吐出血来。

仍然是要交换,可这交换让人真是心不甘情不愿。原本我和珠岚都被丁勋控制着的时候,用我们来换至琰,我是愿意答应的。但此时珠岚眼看就安全了, 却还被他强抢而去, 仍然是要换至琰, 简直是在勒索我们。

“忠臣啊, 真是护国忠臣。”羽瞻看完那信, 只冷冷一笑,又拿起那根银步摇, 用力一戳,将那信笺钉牢在木质几案上:“叫几个人来,把这几案,信,连同步摇,统统抬到临蓟城的上风处烧了。”

“……上风处?”鄂尔珲不解。

“纸上有剧毒,那烧出的烟雾也一定有毒,就让丁勋自己尝尝吧!他是一心要匡扶江山的大忠臣,那朕便成全他!若是朕的宝贝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定教他断子绝孙!”

鄂尔珲一凛,匆匆领命退出,待他叫来的几个士兵把几案抬出时,羽瞻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了。

他的唇角甚至还微微扬起,可再向上看的话,会看到一双多么可怕的眼睛啊。

那里已经没有方才的暴怒,更不会有一丝我熟悉的温馨。曾经如酒浆般醉人的眸子中,如今正酿制着可怕的毒,那种阴狠狞厉的神情,是我所从未见过的。

我从来都怕看到他不愉快的眼神,不管是愤恨或者决绝,都会在他眼中被千万倍放大了投射进我心里。可是和此刻的狠厉相比,之前的种种决然残酷竟都成了儿戏般稚拙可笑。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幼小时候背过的这句话,便于此时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时不懂事,根本想不到血流漂杵是什么样子,更想不到人君的一怒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父皇也生过气,却也没有让我看到哪怕一个人为此丢了性命。

就算是在处理安氏的事情时,积郁已久的父皇也不过是杀光其全族男丁罢了,哪里有什么伏尸百万。

可是今天,不,明天,我就会亲自看到这样一幕了么?羽瞻已经被极端的愤恨逼到了疯狂的地步,屠城令他绝对下得出来。

而嗜血的期待也在我心头萌生。我宁可毁灭这座城池,也不愿接受自己属民的背叛——更何况,我从未做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事情,他们却伤我至深。

“大汗还有什么吩咐?”不知什么时候鄂尔珲又回到帐中。

“把万人长都叫来,商议明日战事。对了,阿鸢,你去左首帐中……你还没好好陪过小儿子呢,去陪他玩玩吧。”

他是要把我支出去,大概有些事是我所不便知道的吧。我点点头,深深行了一礼:“臣妾只……求大汗务必尽量救出咱们女儿。”

他的神情顿了一下,眉微蹙,便是将一把利剑戳进我心中。最后那一挥手,一句“知道了,你去吧。”就像是下给我的赦令,我再不敢看到他面上有任何犹豫之色了!他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是对我交托给他的信任最残酷的抹杀……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金帐,险些跌倒。直到抱起了刚出生没几天的幼子的襁褓,那颗狂跳的心才终于安静下来。

我揭开束带和重重丝缎纱绸,果然看到那雪白的小脊梁上有一道红色胎记,宛如血迹。

贺总管果然将他带了出来交给羽瞻,自己却死在了丁勋手下。这用命写下的忠诚二字,实实是我都觉得难以负担的。

若是他还有家人,今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否则如何当得起这大恩大德。

有恩于我,我定报答,而有仇于我,又怎能不报复?

羽瞻并不愿意用至琰去换回珠岚,我心知肚明。如果珠岚因此而出了什么事,我既不会原谅丁勋,也无法原谅羽瞻。

我伸出手,轻轻抚过怀中的婴儿的面庞。如果我所料想的最坏的结果出现,那我注定是做不了他和白伦的好母亲的。

他睡得很香甜,直到有杂务兵来请我去羽瞻那里时仍然在酣眠。

我将他放回摇车上,又向那照顾他的年轻士兵展颜一笑:“请多照顾他了……”

那士兵一愣,随即红了脸,急忙行礼道:“那都是小的的职责,能照顾小皇子是天大的荣幸。”

“总之,谢谢。”

说完这一句,我不再停留,转过身出帐。我仍是穿着大延贵女的服饰,长长的纱衣下摆曳过门槛和土地,灰土漫污,再不复当初的光鲜亮丽。

再没有可以全心托付的人了……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的脚步愈发拖沓,待走到金帐前时,羽瞻已等了我很久了。

“你饿么?”他携起我手,柔声问。

我摇摇头。在心绪不佳的时候我一向吃不下东西,此刻莫说有进食的愿望,便是食物就摆在我面前,只怕也一口咽不下。

“那就走吧,去将军府。”他唇边扬起坦荡笑容:“带上至琰,咱们把公主换回来。”

我愣住,抬头看他神情绝非玩笑,心绪激荡得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昨夜的种种猜测疑忌,如今皆被证明是我的多疑我的乱想,怎不令我欣喜若狂?

“怎么说都是咱们的宝贝女儿。”他似乎早料到了我的惊愕与狂喜,声音淡淡,可那种坦然放下重负的欢悦却遮不住:“作为父亲也没有丢着女儿不理的道理。再说,丁勋能当着我的面夺走珠岚,我就不能当着他的面再把至琰抢回来么?”

我再无心思顾及他的后手,只要想到能把珠岚救回我身边,便是让我当即跪在他脚下也可以。还顾什么至琰,顾什么大延社稷,顾什么权衡利弊?

“别哭了,不然花了妆又得再上,浪费时间。”他的口气里有一种宠溺的不耐烦,我禁不住又笑了出来。

“真是个娃娃。又哭又笑的。”他刮刮我鼻尖,全不顾周围整装待发的士兵是怎么想:“朕怎么就敢把你这样的姑娘娶回来了?”

“臣妾只在您面前哭。”我的声音还带着潮湿水汽的重。

“朕知道。”他的笑意益发明亮,仿佛雨后照过云层的阳光,可突然又换了严肃神情:“以后在朕面前也不许哭……朕不会再让你哭了。”

这是他给我的承诺么?他这一句话,便令我心头温暖柔软,仿佛能开出花朵来……

“走吧。上马。”他云淡风轻地扭过了头,但唇角那缕微笑却映在我眼底。被一遍遍放大,充斥胸臆。

对我来说,如此快乐的时候并不多。或许是因为患难才过没多久,恐惧和痛苦仍留在心底,能有这样的一刻便感到格外温馨格外幸福吧。

然而,我的幸福,并不是别人的幸福。

羽瞻的大军仍然驻扎在城外,由此去将军府,必然要穿过临蓟城的街市。

算起时间,约莫和我当日进城的时分相当。然而那时街市繁华,如今却处处断井颓垣,战旗横倒,死尸相撑。

就算是现在停下战争,这临蓟城也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我高坐在马背上,举目所见皆是一片废墟,血和尸体的臭味在空中酝酿如毒。这惨况远过于从前那场宫变,我闭上眼,怕再看一眼就会呕出来。

可是,死,或者失去盼望的活,到底哪个才更可怕呢?相比这些已经死去的人,另一个孩子的心意说不定更加消沉。

我在出发时看到了至琰一眼,也就是这一眼碰上了他那如古井般的眼神,却惊得我立刻回过了头去。

我走了一个月,他似乎变了很多。

那样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神,是他一个小孩子该有的么?

也许是我疏忽了……他这样的生境,想不早慧料也难吧。

他骑在一匹高大温驯的老马上,由好几个士兵看护着,生怕他跌下来或者逃跑——其实他一个小男孩儿能逃到哪儿去呢?

但他关乎着我女儿能否安然归来,莫说羽瞻,我也不敢有半分托大,只求万无一失将他交到丁勋手里。

可他是怎么看待我们的举措的呢。他曾经信任过我和羽瞻的吧,那时候他敢和我们撒娇,会把我们当作自己最亲的人——可是现在呢?我们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要将他送回大延那险恶的风暴中去了。

“大汗,臣妾想和至琰谈谈。”我睁开眼,立刻将目光投在羽瞻脸上,根本不敢多看旁边一下。

他点点头,却不开言,挥挥手,那牵马的士兵便把至琰引到了队伍前头。

“大汗……您……臣妾想单独说。”我为难道。

“也好。”他面无表情,轻催坐骑,到了稍前一些。

“至琰……”我伸出手去,握住那冰凉的小手:“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他的语速非常快,口气倔强,泪水却溅在了马鞍上。

“……是阿姐无能。”我踌躇,开口却只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丁勋是想扶持你做皇帝,但他不相信阿姐和姐夫,他觉得我们会纂夺你的位置……其实,他是想自己专权的。”

“不要说了。”他反倒扬起了头:“你们怎么想,我都知道。你们都是想让我做个傀儡皇帝罢了!”

我心下一惊,却亦有奇异的痛楚。我为什么要心疼他呢,这是他的命运。命运对我不也一样残忍苛烈么。

“阿姐,谢谢你和姐夫,没有杀了我。”他饱蘸着讽刺的声音如同匕首刺入我心房:“不过……”

“不!”我几乎失控,险些就喊了出来:“至少……阿姐是想让你当个好皇帝的。”

“阿姐不想当女皇?”他侧过脸来,讥笑的神情尚未褪去,但一丝惊喜和希望正如同遥远星光一般在他眸子里闪耀。

“不想。”我郑重地握住他手,且不管我是不是在说谎,至少此刻能赢得他的信任对以后的所为并无坏处——可笑我居然在算计一个孩子!

“阿姐的愿望,是咱们大延和郜林都好好的,百姓富裕,再不打仗……如果你能答应这一点,阿姐一定竭尽全力让你做真正的皇帝。”

果然他还是个小孩,涉世不深。脸上明亮的笑已经表明了他的宽宥。

“好,阿姐……咱们说好了啊。”

“嗯,说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