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诈

接下来的三个月内,云上宫皆是一片白色,直至即将举办婚礼的前一天,方才仓皇地把白纱白绸都扯下,换了喜庆的红绫。

“本公主的寝殿,你们谁都不要进来。”我看着宫女们一片忙碌,摔下这句话便回了寝殿,将门从里面插起来。

我不想见到他们任何人,不想知道任何有关“云上公主明日大婚”的消息。

我的寝殿里依旧一片素白。死气而坚定如我的心。白色的帐幔,白色的挂饰,白色的衣物摊放于垂着白色流苏的几案上。

“殿下,殿下,明日便要大婚了,您……您殿里一片白,可不吉利呢。”汀芷拍着门叫。

“滚。”我甩出一个字。

“殿下?”她似乎是被我这句话吓着了,更加拼命地拍门。

“叫你给本公主滚,听不见吗?!”我拉开门,狠狠瞪着她:“你那么希望本公主赶紧嫁给安向礼吗?!这么想你不如自己去给他当通房丫鬟算了!不要在这儿叫唤!”

“殿下您可别想不开,您……”

“谁说本公主会想不开?!便是想不开,也是本公主的事。”我慢慢倚在门上:“你们都走开。明天我就得离开这云上宫了,现在让我一个人呆着不行吗?!”

“明天奴婢也要离开云上宫了。”一个声音在汀芷背后响起,却是缇金。她走出来,绕过汀芷:“公主殿下,奴婢有话要和你说。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我让开一点,她进了我的寝殿,汀芷似乎放了心,也讪讪退下了。

“有什么事?”我扣上门,方才问她。

“奴婢明天返乡。”她不动声色:“先向公主告个别。”

“知道了。”我挤出一丝笑容:“恭喜你,终于可以逃出这宫殿了。”

“逃出?”她脸上有莫名的笑意:“公主可不想出宫吧?这宫殿对于奴婢们是牢笼,对公主来说,却是家呢。”

我低了头,算是默认她说的话——是的,这宫殿对我来说是家,而右相府算是什么?

“敌人的窝巢。”缇金轻声道:“奴婢猜公主一定在腹诽右相府。”

“你真聪明。”我有气无力。

“若是公主觉得奴婢聪明,那奴婢便告诉公主一事可好?”

“什么?”

“公主也很聪明。”她脸上出现了一个梨涡:“至少这段时间,事情都按公主的想法做就好。”

“你是说?”

“奴婢也不信安向礼敢用强和受伤的公主圆房。”

我对牢她的眼睛,终于露出了许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是谛天女,她这样说必然是有道理的。

第二日,当我出现于众人面前时,分明看到了安向礼眼里的震惊和愤怒。何止是他,所有在场的大臣、妃嫔,甚至会随我嫁去安家的汀芷,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和恐慌。

他怒得有道理。我暗暗一笑。

本来,我向父皇请求让安氏以郜林人礼节迎娶我已经算是逾矩了,但好歹还能找出“延氏祖先是郜林人”这样的理由搪塞,然而此日我身着一身全白的郜林可敦服出现,则是半点面子都没有留给安氏。

白色虽是郜林人的瑞色,却是中原人眼中的凶色,穿白色结婚已经失礼之至,更何况我衣服的式样是郜林汗国的可敦所穿,更像全部在场人等挑明了我心怀故夫。

这一身衣服和我一脸的肃杀悲愤表情,硬生生把一场喜事变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当我触到安向礼那愤恨的目光时,我突然醒悟这样做是没有好下场的。

羽瞻不在了,我若是硬要摆出这样一副姿态激怒了安家,只能给为他报仇的计划招来更大麻烦。

那迎亲的马并不是焰承,我稍稍放了点儿心。我走到披着彩鞍的骏马旁边时,安向礼也走了过来。

我朝他扬起一个妩媚的眼风:“向礼哥哥不搀本公主一把么?”

他怔了一下,面上尽是惊喜之色,果然伸过了手。我借力上马,却不敢多看他那惊喜的神色一眼。

“为何方才还横眉竖目,此时便如此温柔可人?”他低声问我。

我垂了头,嘴角勾出一弧笑:“出殿时是郜林汗国的寡妇,上马后是安氏要过门的新娘……哪儿有对着自己丈夫面若冰霜的道理。”

“哦?”他还有几分疑惑:“那昨日为何又在宫中大发脾气大骂宫人?”

我心里咯噔一响。

他怎么知道我大发脾气的?我的宫女中会是谁向他出卖我?看来以后要小心了。

“……本来便不想嫁人。”我轻声道:“就算是布日古汗迎亲我也会发脾气的……想到那带我去榴英阁的姑姑说嫁了人会疼,比我被箭射伤还疼,害怕。”

随即,我抬起一双凝着泪水的眼睛望着他:“向礼哥哥,每个新娘子的洞房花烛夜都会非常疼痛吗?你……”

他脸上的神情迅速放松,却又浮了几丝羞赧:“会。不过,臣会轻些,尽量不弄疼公主……”

我自恃这个谎编得还算圆满,新娘畏嫁原也不是没有的,我的神情语言,该没有什么大破绽吧。

何况我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人”了,他应该不会特别提防我。

我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淡淡的负罪感,我这算是在利用他的信任吗?

不过,来不及多想了,马上就要出宫城了……我宽大的袖子里隐匿着一枚箭头,随着我的手“不经意”掠过马颈,那马一声悲嘶,受了惊吓般狂冲乱跳,当它冲出迎亲队伍时,我才“后知后觉”爆发出一声尖叫。

紧跟着,我被马摔了下来,脚已经从马蹬里脱出,只是手还挂在马缰上,竟被惊马拖着向前狂奔。

挨着地的体侧传来皮肉被磨破的剧痛,眼泪亦不守控制地流下来,我数着时间差不多了,身体受伤的一面疼得已经麻木了,才一抖手腕,缰绳自然从手上落下。

那匹马跑远了,我却委顿在原地,双目紧闭,一副昏死过去的样子。

羽瞻曾经和我说过,落马最危险的情况就是脚卡在马蹬里,那样真有可能被马活活拖死。然而如果是手绕在马缰上,只要心智清明,总是能抖开的。

是他这句话才让我想到了这么一招。

安向礼已经赶来了,他一把把我从地上抄起,一叠声地唤公主。

我皱着眉,半张着嘴,许久才讷出一句:“父皇,阿鸢要父皇!”

他一怔,随即转身大喝:“赶紧抬轿子来,把公主送回云上宫!”

他身边一个伴当样的人急忙道:“公子,这只怕不妥!”

“什么不妥!她都伤成这样了,这儿离她的宫殿近便回去医治有何妨?”

轿子抬了过来,他抱着我上去,竟从怀中取出一条绢帕来为我拭汗水泪水。

我的计策得逞了,心气一松,竟觉伤口疼得无法忍耐。此时刚好也可以博取他同情心,便顺势朝他怀中靠去,轻吟道:“向礼哥哥,阿鸢疼啊。”

半眯起眼,仍能看清他的焦急和忧虑,他脸色发青,扶住我的身体还注意不要碰到伤处:“为什么非要用郜林礼出嫁呢?你要是老老实实坐花轿哪有此事……”

“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啊。”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的喜服上。

“好了好了,不说了。”他怜悯地用绢帕点去我脸上泪痕:“不怕,马上就回宫了,有太医在呢,公主,上了药就不疼了……”

然而,上了药,那痛感反而更加剧烈。

名叫“玉髓润脂膏”的药膏据说是以西域的乌髓玉芯为主料,配以几十味矿物药材制成的,能使伤疤痊愈得全无痕迹。在宫中亦是贵人面颊等显要部位受了伤才用的上的。

我身侧这么大面积的擦伤,父皇竟然下令动用太医院所藏的全部玉髓润脂膏,是非常难得的圣宠。然而涂在身上,却疼得我几欲死过去。

那药膏沾到伤处的血肉给我的感觉,先是如冰块摩擦,再是无数细针扎刺,接着像是撒了一层盐,最后如同火在燎烧。等到伤处麻木了,还要再刮去原先敷的一层再如此重复一遍。

三次折腾之后,我的嗓子都哭哑了。绿帛以一块沾湿了的帕子为我擦面,轻声告诉我这伤口想要彻底痊愈得没有疤痕至少得有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那时父皇刚好可以动手了。

绿帛见我面上浮上笑意,想是惊诧的,故而开口问道:“殿下不疼了吗?怎么倒笑开了?”

“……唔,疼劲儿过去了。想到还能在宫里和你们过几天清静日子,心里高兴了些。”

伤口自然还是疼的,然而能够躲避和安向礼的婚事,再疼十倍又何妨?

不过,躲得开婚姻,却躲不过安向礼。他已经有了驸马名分,随时都可以直入云上宫见我,不想让他起疑心,我就得摆出一副恭顺娇羞却身体不适的样子来应付。

而安向礼还算好对付的,真正讨厌的人是安贵妃。

我一旦出嫁,后宫中便是她的天下,现下我虽还未离宫,到底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如此一来她难免张狂,连她宫中的奴婢也格外放肆。

我受伤的当夜,她亦亲来看望。然而一身华贵打扮,宛如一朵正红的云彩从门外飘进来,在一片郁气的云上宫里扎眼得讨人嫌。她开口亦毫不客气,一来便是“殿下真是被皇上宠坏了,怎么能任性得用郜林人的礼式出嫁呢?”

我刚刚睡醒,精神还算好,便欠了身算是给她致礼:“……敢问贵妃,为何不能用郜林人的礼式出嫁?”

她应该是听清了我说的“贵妃”,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笑样:“用郜林人的规矩出嫁,知道的只说是延氏祖上是郜林人无所谓,不知道的,只怕要说公主是……心怀故夫呢。”

她居然敢提到羽瞻?故夫……我的手在锦被里握成拳。我无法容忍有人用这样冰凉的口气幸灾乐祸地提到他。那个人的一切在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小心收藏着,如何能让人这样用“故夫”概括他温柔的眼睛,概括他灼热的吻和没来得及实现的承诺?

“人言且由人言。”我定了定神,轻声道:“都城里如何会有人不知我延氏祖上之事?倘若连这也不知道还要谣传风信,不如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吧!”

“……公主好一副伶牙俐齿。”她笑得优雅:“不过,听本宫一提到布日古,怎么就一下子失了风度呢?难道还真让本宫说中了?”

“哦?难道故意曲解我心怀故夫的人就是娘娘自己吗?”

“那自然不是……不过,公主,可真的是心里怀想着那个人?”她仍不肯放弃这个话柄。

“都已经过去了。”我轻轻一笑:“怎么,娘娘是盼着本公主身在安氏心在郜林吗?或者娘娘是希望得到这么一个结论去向谁揭发什么?!”

“本宫只是来探病的,公主何须如此言语无礼!”她勃然作色。

“娘娘若只是来探病的,何故一意提起布日古汗?勿在人前提过去的亲人,这是最起码的礼义,娘娘居然敢说本公主无礼?!”

“殿下!”我身边侍立的汀芷突然推了推我,轻声唤,似是提醒我不要得罪安贵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娘娘何须与自家侄媳妇见识?”说话的却是安贵妃身边的宫女。

“……罢了,那算是本宫无礼好了!公主好好将养!本宫可忘了,你已经是安氏的儿媳了,那个胡儿便是你再忘不掉也早喂了狼了。以后,但望你守点儿妇道,不要让我安氏门楣无光。”她站起身拂袖而去。

“是,但请娘娘记住,二十年前您就是延家的儿媳了,怎么这么多年还学不会守妇道呢?!”我亦大怒,说出的话顾不得她做什么想法了。反正就是她再怎么和右相说我的不是,我都能向安向礼求回情来,颇有几分有恃无恐。

她的背影一怔,然后冲冲而去。

我操起榻边矮几上的一只瓷瓶,朝着她出去的门砸了过去。

“给本宫滚得远远的。”我轻声道:“永远不想见到你这个下贱的女人……”

“殿下……您这……”汀芷早已吓得浑身颤抖。

“怎么,她还能一杯毒酒赐死本宫么?!”我恨恨道:“刚那个妄议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那是安贵妃的宫女长兰佩。”

兰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要撞回我手里,可别怪我不给你生路……既然我已经与安贵妃撕破了脸,今后对这些小棋子也不必仁慈了。

机会来得很快。

大概半个月之后,安贵妃居然遣兰佩来请我去怡景宫一叙。

当看到那妖娇的身影晃进云上宫正门的时候,我心中便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