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箭雨火龙

“他都重伤了, 还要提防?”

“此事不宜在这里说,回宫之后,本宫可有事要问你。”我瞥了他一眼, 不再说话。

这“白戎军队”, 十有八九是他柳公公或者干脆就是羽瞻安排的。用意不言自明——就是要至琰死在半路上。

若是这么说……只怕瞒住我, 不让我知道至琰出逃消息好让他落入包围圈以便杀掉的, 也是他们了。

从那小太监报来的时候, 我就大概猜到了这一点。但唯有一样不对——布下了杀局,他仍能脱逃,至少证明他也是有后手在提防我们的。

是而若不加意防着他, 说不定输的就是我们了。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就越是不能掉以轻心啊。

见我不言, 柳公公也便退到了我身后。城墙之上, 一时静寂, 唯有大风猎猎之声,苍阔而悲凉。

白戎人的营帐已经扎好了。密密匝匝连成一片, 是为了防备有人偷袭的设计吧?只是,他们也许没有想到,昌兴都的冬天大风不息,越是夜里,风就越大。

我倒是要看看, 今夜烧了他们营帐, 再有几天的攻城受挫, 他们无粮无帐还能在这寒冬中撑几天。

天边的最后一抹明霞终于熄灭, 当浅蓝色转为深蓝, 最后投向无尽的墨色时,我对上了李彦裕眼中那寒星一样凛冽而明亮的光芒。

士兵举起松明火把, 引燃箭头上的绑好的、浸透了松油的布,一道道火光流过夜空,终于点燃了白戎最西边的一座营帐。

只是转瞬之间,火焰已经掠过了整个大营。

我突然回忆起往事——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在宫城外的毗连塔上看到的那场灾变,是不是这一切的预演?

同样的箭弩,同样的大火,甚至连指挥这一切的将军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现在我半分悲天悯人之心都不存了。

看着他们营地陷入一片混乱,城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我和我的士兵们一样,此时心中只剩极度亢奋带起的杀戮欲望。

城下的敌人,自从进入大延国境之后便一路鲜有阻碍地攻了过来。拔城夺寨,杀人放火,也终于有这么一天了吗?

“都看好了!”李彦裕的声音在一片欢呼中听不清,却仍具有强大的威慑力——他这一嗓子喊过,城上瞬时宁静下来,静得连远处白戎人营寨的慌乱呼喊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白戎人定然要来咱们护城河里取水!现下,所有的弓箭手都预备着!敢靠近护城河的,一概射死,一个不留!”

那些弓箭手们的脸上,有嗜血的兴奋在闪闪发亮。他们高声应了命,立刻反身回到城垛子上。每一张弓都弯满了,箭簇的锋刃,在火把的照明下闪烁着温暖的黄色光泽,却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寒意来。

不知道是谁射出了第一支箭,弓弦兀然松弛的嘣响顿时连成一片。城下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听来却格外振奋人心。连从我这里都可以看到无数飞射如暴雨的箭矢,不知这一切对于城下的白戎士兵来说是怎样的可怖情景?

“殿下!”李彦裕的脸上已经控制不住狂喜:“咱们胜了!”

我咬紧唇,点点头,眼泪差点涌出。我最近真的是常常借火行事,但从没有一次能这样爽快地重创敌人,心中的激奋,自不待言。

“将军!”却正在我激动得连笑都笑不出来时,有士兵失声叫道:“将军,你看那些白戎蛮子!”

李彦裕几步抢到城垛上,回过头时,脸上的笑容已失色:“殿下,他们居然用盾牌顶在头上挡箭!”

我一愣,也伸头去看——果然,城下取水的白戎士兵已经三人一组,一个人举着两面巨大的盾牌挡住飞落的箭雨。

“换火箭!”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没用的,殿下!”李彦裕却道:“那盾牌是铜铁所制,火烧不透啊!”

我咬紧了牙根——如何才能让他们取不到水呢?若是派士兵下去截击,虽然能减缓他们取水的速度,但万一他们发起蛮来,不再取水救火,反而沿着放下的城桥冲进来怎么办?

“老子真恨不得这护城河里流的都是油!烧死这些该死的畜生!”李彦裕见已经有不少白戎士卒取到了水,恨得脸上肌肉都在抽搐,也顾不得我在身边了,粗话也丢了出来。

油?

“现在让士卒取乌油来!”我尖叫:“从上面泼进护城河里,然后用火箭点燃漂在河面上的油!白戎人不是要水吗?水就在下面,本宫要他们看得到水却只能拿走火!”

昌兴都附近有些地方产一种奇怪的东西。像油,却又乌黑发亮,既不能用来下菜,又不能涂抹栓轴,唯有一点见火就着,却与油有几分相似,是而被人唤为乌油。军中多有所备,以便野行时烧火炊饭之需。昌兴都中虽不用这玩意儿,但军库里却也储存了不少。

还没等李彦裕反应,离我近的几个士兵已经高呼道:“遵旨!”

一桶桶油自城头飞泼而下,油比水轻,倒了没一会儿便在水面上漂起了厚厚一层。随着几支松明火把丢下,顿时一道火墙腾空而起。

看着护城河燃烧成火龙,终于把心又放回胸中的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那些士兵喊的是“遵旨”啊,对我,不是应该用“遵命”吗?

皇帝的吩咐,才叫圣旨,太后皇后的吩咐,叫做懿旨……就算他们把我当做太后皇后的平级,也该说“遵长公主懿旨”啊。

难不成是战事紧急,他们顾不得这繁文缛节了么?可这是怎么也小看不得的杀头重罪啊。

我浑身燥热,想去揣摩又不敢揣摩,手指却凉凉的,接了楚袖给我的紫铜手炉才稍稍暖过一点儿来。

而就在我长长地吸了一口呛人的空气,再缓缓吐出,微笑地看着兴奋的士兵们时,却有一片冰冷的东西在我脸上一触,随即化去。

……下雪了?我定睛一看,飘下的可不就是雪片么?

方才天空是红色的,我以为是被火光照耀的缘故,却不料是雪前的彤云。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下雪呢?就在我一愣神的短暂时间,那雪势倏然变大。漫天飞雪,如无数白蝶,被狂风裹挟着席卷天地之间。

城楼地势高,风更大,雪更急,一时间我竟险些站不住脚跌倒。

戏雪看出端倪,站在我身后扶住我臂膀,可除了她,别人的心思却全在这雪上——雪落地为水,而在白戎营地上方,雪片来不及落下便融为了雨滴。

风虽助火势,可也助雪势啊。我眼睁睁地看着白戎人那边的大火越来越小,虽然始终在燃烧,却已经不是不可控的了。

城楼之上,瞬间陷入了一片震惊和失落。没有人说话,下面的白戎兵却激奋之至,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高声念诵着什么。

白戎话,我们谁都不懂,但看他们那副虔诚模样,总该是向他们的神明祈祷吧。

他们也确实虔诚,一瞬间,不管身处何地,居然统统跪下了。原本也有不少人在我军的弓箭杀伤距离之内的,竟也不慌不逃,跪在原地,也像那些远离危险的士兵一般喃喃祈祷。

“当咱们的箭是草么?”李彦裕怒道:“弯弓,射!”

一阵梆子响,被我军士兵瞄准的白戎人纷纷倒下,可剩下的人却纹丝不动,继续祈祷。

这是什么样的勇气和虔诚啊!我咬咬唇,喊道:“停下!停下!”

李彦裕挥手止住弓箭手们:“殿下,为什么要停?”

“没看到他们在祈祷吗?现在袭击他们……神明会不乐意的。”

他顿时哭笑不得:“殿下您真是念书念迂腐了!现下还论什么神明?再说,他们的神明是他们的……”

“都瞄准了。”我不顾他的抗议,径自向军士们吩咐:“等他们祈祷结束,念诵一毕,万箭齐发。凡是在咱们能射到的地方,一个活口都不准留!”

李彦裕登时笑了出来:“殿下,您这和末将的吩咐有什么区别?不也是要杀?”

“要杀,因为他们是敌人;但此时不杀,是为了道义。”我轻声道:“你现在该准备一下……只怕过会儿他们祈祷之后,会疯了一样地攻城。把能用来守城的器械,都准备好吧。”

“他们……应该不会攻城了吧?”李彦裕却有犹疑:“刚刚那场大火之后,他们的云梯石车,就算不被烧毁,估计也不能用了……还怎么攻城?”

我想想也是,遂不提此事了。

过不了一会儿,那些白戎士兵齐齐停止了念诵,恰是雪停风止之时。天边也正现出第一抹惨白,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

寒气无孔不入,我身裹皮裘,犹觉骨头都要被冻硬了,天地也似乎被冻进了层层玄冰,不再有一丝动静。唯有人们呼出的白气的证明他们生命的存在。

“放箭!”李彦裕这声吼,却硬生生将这“玄冰”给击出一条缝隙,连我也不禁打了个抖——真正的恶战,马上就要开始了吧?白戎人食无粮居无帐,正是愤怒疯狂的时候。只要能顶住他们前几波攻击,之后的防守就会容易些了。

弓弦陡然松弛,箭矢破空破甲破体,受伤的白戎士卒发出凄厉的呼喝——这一切声音汇卷城巨浪,迎面而来。

但是,这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白戎人那刚刚烧得漆黑还在冒出袅袅白烟的营中,有十余骑冲出,为首的金甲锦袍,该就是白戎王了吧?这先后与郜林汗国和大延为敌十多年的枭雄,远看起来虎背熊腰,但也只是这幅威势罢了。我在心中暗自拿他和父皇还有羽瞻比较,自然他是什么也比不过的。

但是,在白戎人心中,这位王只怕是仅次于神明最神圣的人物了。他当上王之后曾与郜林的西面汗合作想推翻羽瞻,我也在那次西征中失去了自己的长子——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一箭把他射下马来——而也就在那次战争中,愤怒的羽瞻指挥郜林骑兵将他的嫡系部队统统铲灭,可他居然这么快就又能为祸大延,想来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在白戎人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果然,他只指着昌兴都的高高城墙吼了一句什么,十余万白戎士兵突然就爆发出雄浑激烈的大喝声——伴随着这呼声,他们疯了一样向昌兴都冲了过来,却并不带云梯撞木等攻城器械,连弓箭都不背。这不就是无异于自杀的行为吗?

李彦裕应该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攻城法子,他蹙起两道浓眉,不解地盯着城下,也没有再吩咐放箭。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些冲上来的白戎士兵却真不是要攻城的架势,反倒把那些尸体背上了,受伤而未死的,也被他们背在了背上。

我怎么没听说过白戎人还有在战前打扫战场的事情呢?难不成这些人的尸体他们都要弄回白戎去?还是要烧成骨灰带回去?

正在我困惑的时候,李彦裕突然大喝:“快点放箭!不要让他们靠近护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