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枯井

我苦笑, 想要告诉她这人根本由不得我们选,却又懒得开口。

烦心的事情还多着呢,旁的不说, 就说琼月是假处子一事, 能不能瞒过白戎王, 都还很成问题。

我问过太医院的医士, 他只道那方子虽然能让女子下身窄小, 却不可能让已经破了身的人重新见红。这话都说了,我还能有什么招儿?只怕这嫁出去的公主原本是个妇人身子的消息也要传遍昌兴都了。

从琼月嫁走的那个黄昏起,我就让人密切监视着白戎人营盘的动静。按照和议, 琼月进了他们营中,他们差不多就该退兵了。可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难不成是要反悔吗?

可若是那边真派人过来了, 只怕我又要疑心他们发现了琼月的事情, 照样是担忧的。

这几天,说不定就把我今生所有的愁给发尽了呢。

戏雪见我不回答, 便也不再问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捶着肩膀。其实我的肩膀并不酸痛,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的不适,可除了让她捶肩,我还能干什么呢?

前一阵子忙得没时间休息, 现下真的没事情做了, 却又闲得难受。这样也就罢了, 耳边还总回响着白戎人冲锋时那牛角号呜咽的响声, 几乎要把我折腾得疯了。

终于, 殿外响起了脚步声,小黄门进来道:“殿下, 白戎人送国书来了。”

国书?我一愣,心知不好——若是没事,他们撤军就撤了,还送什么国书?这分明是发现什么了。

“国书呢?”

他将那仍做成圣旨样的国书递交了上来,戏雪双手捧给我时,正碰上了我的目光。

连戏雪都发现不对了么?她眼里的忧色……

“召集百官,至玄正宫朝堂。”

看罢那国书,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丢出这句话,那小太监忙应诺出去,倒像是逃命般急忙。

※※

“白戎人好生过分呐。”

待他们都看罢了那国书,我站在丹墀上,一字一顿道:“我们清清白白的长公主嫁过去,已经是给了他们天大荣耀,如今竟还赖咱们的长公主不干净……这是谁在侮辱谁?!”

“侵略咱们的,是这帮蛮子,屠戮资州城百姓的,也是这帮蛮子,如今,借着和议为名骗去了公主,又借公主不清白为名再次滋事的,还是他们……”

我口中的话平静却暗藏愤慨怨怒,这样的语气其实最能激起大家的愤怒。

“再没有姑息容让的余地了。”我环视众臣,缓缓道:“诸位大人若是不愿与本宫一起死守昌兴都的,现在出城向白戎蛮子投降也还来得及。”

“殿下把我们当做什么了?”却是病情刚刚好转的徐大人:“死节是臣子最大的荣耀,咱们怎么能抛下国家社稷和殿下,向如猪似狗的蛮子们投降?!”

“诸位可都同意徐大人的话么?”我幽幽问:“若是都同意,本宫便下战书了!”

在战书上盖下玉印,交予传令者带去,我知道,再也没有周旋的余地——这战书到达白戎营地的时候,就是两军交战的时刻。

然而,那战书送去很久,却不见白戎人攻城。

一天,两天,连着七八天的寂静,让我站在城楼上瞭望时,也只觉得那一片乌压压的营地里安静得可怕。

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戎人的国书只说琼月身体不净,要大延再给粮食金珠以示歉意。可我们拒绝了,他们却不用武力来解决问题,这倒真出我意料了。

“依你的意思,这些人是想要干什么?”我揉揉眉心,问身边肃立的李彦裕:“本宫都被这些人给搞晕了,不知道他们的打算。”

“臣也不晓得……只是,殿下那时候威吓使臣,说大汗要派兵偷袭静司城,那边便立时软了身段;现下却又按兵不动,想也是在犹疑。”

“你的意思是——白戎人是想确定郜林汗国的动向?可他们这么等下去,就不怕贻误战机?”

“他们贻误战机,咱们可是求之不得啊。”李彦裕笑了:“殿下是觉得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我点点头,不语,再看那片营地,仍觉得心中空落落得没有底儿。

李彦裕也不说话了。有风从城墙上萧萧而过,也许是快要春天了——这风虽冷,却也还带有几分暖意。战旗很沉,却依然被风吹展,发出如同鸟儿飞翔振翼时的响动。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是柳公公。我以为他一直都站在我身后,却不知他什么时候下了一趟城墙,现在又上来了。

“殿下,鹿府尹求见您呢。”

“鹿府尹?”我这才想起从前吩咐他,在勤德坊一带搭起棚子安置难民,最近忙着和亲的事情又把这事抛在脑后了,现下他来找我多半也是这些事情:“让他上来吧。”

那时我是亲自嘱咐府尹要好好当心这些难民的,他们虽然身无分文,看起来非常落魄,但难说里头不会有白戎人的探子奸细。所以搭起棚子来派人日夜巡查,倒有一多半是怕探子借机乱走。

在这么一个时候他来告我事情,难不成是发现探子了吗?

有那么一瞬,我被这个想法激动得呼吸都快了不少。

可是,鹿府尹上来时,脸色却不大对劲,不像是发现了白戎人探子该有的兴奋。

“殿下,城中出了些怪事,微臣不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您定夺吧。”

“什么怪事?”

“城中有水井一百五十又七口,现在却有十几口水井没水了,另有三十多口井的水位也有明显的下降。虽说往年春旱时水井也可能干去,但现下……还没有到春旱时节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彦裕却猛地转过了身来:“鹿大人,那干了的水井,是最近几天干了的吗?”

“不是……”那鹿府尹被他吓得都结巴了:“是……是……都是昨晚一夜之间干了的。”

“那水位下降的井呢?”

“这……这我也不知道,李将军,您别这么盯着我看啊……”

李彦裕却没心思和他缠,两道浓眉紧紧蹙起:“殿下,糟糕了。”

我原以为这水井干涸只是影响百姓吃水罢了,但方才听他盘问鹿府尹,竟突然想起书文的记载,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指。

鹿府尹仍摸不着头脑:“李将军,咱们还有一百多口井可以用……这几十口没水了,总有有水的嘛!那有什么糟糕的?臣只是想着这事应该禀告上来,公主不妨去祭天一次试试……”

“和祭天没有关系。”我打断他:“是白戎人在城外挖地道呢。”

“地道?”鹿府尹打了个寒颤:“挖地道……攻城?”

“难不成是储存粮食吗?”李彦裕没好气地回答:“他们见咱们的士兵抵抗得决绝,不敢再强攻城墙了,就只能靠挖地道来进入城中。”

“那可怎么办?”鹿府尹瞬时慌了:“他们进了城可怎么办啊!百姓们可没有刀枪,防不住这些蛮子……”

“还防住他们?他们进了城,只怕就是屠杀了!”李彦裕不顾鹿府尹已经浑身打颤,接着吓唬这从没见过战阵的文官:“殿下都不怕,你怕什么?”

“殿下是龙女啊!”鹿府尹居然出了一脑门汗:“她吉人天相,定然无恙,微臣却只是一介布衣,这脑袋……”

“想保住你的脑袋,现在就快回你的衙门下令,叫百姓们在每家院子里挖出个坑来,将一个水瓮半埋在里头,时时观看着水面的动静。每天要向里长报告三次,一有异状,立刻层层上报,不得耽误!”

“然后下官知道便立刻向您禀报?”

李彦裕看了我一眼,我会意,道:“正是。这也算是城防的事情,自然告诉李将军就好。”

“对了,还有,派水工去查那些枯了的井水脉,看这些水脉是不是通向一处的。”

鹿府尹应了一声,急忙去了,下台阶时差点跌倒,那圆圆胖胖的身体猛地一倾,竟是滚落下去的姿态。

“这鹿府尹好生胆小。”我蹙眉道:“只怕他若有机会一定投敌的。”

“这个么……”李彦裕笑了:“他不敢。”

“怎么?”

“他才娶了一房小妾,据说这昌兴都中,出了宫,就数他这小妾长得漂亮。到时候万一白戎人进城,他这小妾还保得住么?”

我不禁莞尔:“女人和性命哪个重要?”

“若是雄才伟略的好男儿,两个都不太重要,可对于鹿府尹这种靠吟诗作赋当上官的士家子弟,只怕那女人倒是比亲娘还重要呢。”

他倒是有心思说笑?我虽和他说着,但心思全在白戎人掘地道这事儿上,怎么能像他一样投入地聊这鹿府尹是如何宠爱家里那小妾的“佳话”?

“你就不担心白戎人掘地道这事?”我斜睨他,他识趣地住了嘴,听我问完却又笑了。

“担心又怎么样?殿下?”他大咧咧地说:“想知道白戎人在哪儿挖地道,一来是让百姓埋水瓮,二来得查那些枯井的水脉来自哪里。两件事都交给鹿府尹去办了。臣便是再心急,也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还是劝殿下一句吧,您不用那么费心。现下您是摄政,今后要是有机会登基,一定记得把事情交给大臣去办即可。否则,您得累垮的……”

我被他那句“有机会登基”给震得不轻。他这么说了,自然是支持我登基的。他掌控着昌兴都的所有兵力,这么一来,我登基的助力又大大增强了。

“殿下在想什么?”他用手肘支住城垛子:“您当然是会成为女皇的了……”

“这话别说!”我急忙喝住他,却在对上他目光时,微微一笑。

他该会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