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校尉羽书飞瀚海

羽瞻皱了眉头, 从我身上下来,穿上内袍,不耐烦地喊:“进来吧。”

阿娜塔衣饰潦倒, 进来便是一滞——羽瞻虽穿了衣物, 但面上红潮未退, 我虽然盖了被, 但人正缩在羽瞻怀里, 外面还露着半截肩膀,整个场景也煞是香艳。

然而,她却很快恢复了镇定, 婷婷跪下:“可汗,臣妾的父汗为汗国东征西讨一辈子……今天在白戎被敌人围困, 眼见不敌, 可汗为什么不救?如此也就罢了, 竟然将汇报军国大事的使臣挡在宫帐外不许进来,其原因居然是方便可汗和可敦亲密?”

“朕的事轮不着你管。国家的事也轮不着你管。救不救你父汗那是朕的事, 要你操什么心?”羽瞻的口气凉比秋霜:“朕和你父汗说过,若是他能打下白戎,他就是白戎汗,不必向朕再行称臣,你, 朕也会封为可敦, 与璃鸢同级。他攻打白戎是为了自己, 与向朕效劳有什么关系?且朕也和他说好了, 他打白戎, 朕不管,也不会给他一个士兵一匹马的支援!”

我听到他说要封阿娜塔为可敦, 身子不由一僵,虽然心中明白这“封”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但心头未免还是不适。他感觉到了,仍环着我的右手轻轻拍拍我的背,以示抚慰。

阿娜塔也没有比我好到哪儿去,她眼泪滑下,僵着声音缓缓道:“可汗的意思是,不救臣妾的父汗?”

“你出去吧。”羽瞻揭开被子一角,又在我身边躺下:“朕累得很,昨天才到,不要妨碍朕休息。”

阿娜塔竟从袖子里翻出一把匕首抵在胸口:“可汗,您若是不答应臣妾,臣妾就死在这儿!”

“你想死就出去死,不要脏了可敦的帐!你以为你是谁?拿你的命来要挟朕,只怕你还值不到这么多!”他翻身坐起,声音语气俱寒凉。

听到这儿,我对阿娜塔也生了一丝同情之意,抬起头看她一眼。她自是不想死,见我看她像是捞着一根救命稻草:“可敦娘娘!您帮臣妾求求可汗啊!您不能见死不救,看着臣妾的父汗死在白戎啊!”

“笑话……你讥讽璃鸢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还会求她?她怎么就不能见死不救?”羽瞻不知我与阿娜塔实为表姐妹,从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口气除了冷竟还带着讥嘲之意。

“可敦娘娘没有告诉您吗?娘娘的母后是臣妾父汗的妹妹!臣妾的父汗是娘娘的舅父啊!”她的嗓音已经哑了,到这时候居然还不忘阴我一下。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她怎么想不到,如果羽瞻此时连我都不相信了,谁还能向他进言救她父亲?更何况,若是羽瞻会因此不喜欢我,那因为长相与我相似才得了一次幸的她不就更遭厌恶吗?

“……你的母亲,姓伊岚氏?”他沉沉的目光转向我的脸。我不知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只得点了头。

“你出去吧。朕会考虑救你父汗的。”这话却是对着阿娜塔说。她不敢多留,磕了头便退下了。

“你的母亲便是那个伊岚夫人吗?……这让朕怎么办呢?”他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

“什么伊岚夫人?”我一点都不知道。

“没有人向你讲起过么?”他似乎惊异于我的反应。

“没有过。”我向他身边凑了凑,火盆好像要熄了,我感到有些冷。

他舒过右臂,揽住我肩膀,轻叹一口气,目光发直:“伊岚夫人是郜林汗国当年的第一美女。父汗那是还是太子,也喜欢她,可她不喜欢父汗。父汗和她哥哥虽是至交好友,多方求恳也没有用……最终,父汗用大汗的权威逼她出嫁。”

我睁大眼睛,心里尽是疑惑:“可是,她不是嫁给我父皇了么?”

“你且听我说……她心里还是不愿意,于是,父汗去迎亲的时候,她自杀了。”他瞟了我一眼:“你们母女这一点倒是很像……稍有不顺就拿命威胁人。”

“我……”

“死当然没死成,不过父汗便不好意思再逼迫她。本想待她伤好再从长计议,不料待她伤好,伊岚家却趁着宴请延朝来访的太子将她送嫁出去……”

“……停下!先别说了!”我突然出声要他停止——我心中如闪过一道电光,我母亲的事情,终于照出了一个轮廓。

“怎么?”他狐疑地看着我。

“我母后嫁给父皇的事情,一定有蹊跷。”我毫不犹豫:“你先不要急着去救谁……等我想明白了再说。”

“边用餐边想吧……你不饿么?”

我机械地摇着头——脑海是皆是从前宫中关于母后的传言。

她出身微贱,娘家是不知名的北方小族——可她不仅是郜林汗国贵族家的女儿,甚至还有可能成为郜林汗国的可敦。

她在父皇登基后被直接册封成皇后——羽瞻说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娶了她。

她受困的时候伊岚家族没有对她施以援手——却仍然以她是延朝皇后自豪。

至少这三点矛盾我是明白的……这不仅不算正常,简直是离奇。而真正明白这件事情的,只有我父皇一个人吧?

我连食物是什么时候端上来的都不知道,直到羽瞻用指头戳我的脸:“喂,你要坐在这里饿死自己么?”

我一抬头,目光炯炯望着他,倒吓了他一跳似的:“阿鸢,别吓我,你怎么了?”

“我明白了……”我一把抓紧他的手腕:“那是个圈套!”

“什么?”

“西面汗有不臣之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说:“至少在我父皇还在当太子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打算老实受汗庭辖制……”

“这朕知道……”

“他之所以将妹妹说成是身份卑微的平民之女,是因为倘若说了真话,父皇一旦生疑,随便向谁打听就会知道母后是郜林可汗看上的女人,出于国家利益肯定不会要她。而说是平民的女儿,加上母后的美貌,吸引父皇将她带走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郜林可汗的女人被延朝的皇帝抢了,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而等到母后和父皇真成了,父皇便是后悔也不可能再把自己的妻子送回郜林汗国。如此,两国的关系便会生隙。更何况延朝忌惮外戚,母后恰好没有‘强大家族’,皇祖母还相信面相,便传了谣言,请了术士,说母后是天生贵命,生的孩子将贵不可言——如此,母后便有可能平步青云,结果也正如他们所料,于是,伊岚家族便在延朝宫中有了靠山。”

他神色一震:“你是说……接着说。”

“郜林汗国和延朝的边境从不设防,居民往来自由,通商自便,这个你也知道。一旦两国对对方产生疑惑,不说民间交往受限会导致什么损失,便是军队驻防要有多大的开支?互不信任,就更容易挑拨离间。我不说你也知道,就在你父汗第一次带你去昌兴都之前,郜林汗国和延朝是不是互存戒心的?可汗,试想是延朝对汗国的威胁大,还是西面汗的威胁大?必然是延朝对不对?如果可汗将精力花费在对付延朝上,那么西面汗的扩张,吞并其他部落就不会受到注意,更不会受制衡了。”

“如今这一步已经生效。西部所有的部落都成了西面汗的私辖地!这样的局势也有了十二三年了。可汗让他去攻打白戎,他答应下来,是认为可汗心中的他就是一个为了地盘和地位不知进退的人,所以这么做不会引起你的疑心。但是可汗想过么?白戎也已经逐步强大了,为什么可汗在资州战役时他无往不胜,一班师他就惨败被围?世事有这么巧的吗?”

“你是说……他和白戎勾结?可白戎与他向来就有争端……不对!朕明白了。”羽瞻一击掌,我看出他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他只要给白戎多一点好处,白戎便会答应和他联盟以谋图朕!如果他当上了郜林汗国的大汗,给白戎多少好处,岂在话下!朕绝对不会去救他的!这个老狐狸!”他在帐内来回踱步,显是心中已经恼极怒极。

“要救,当然要救。”我嫣然一笑,挽住他臂膀:“可汗,那是臣妾的舅舅,您就算卖臣妾一个面子吧!”

“你说,他是你舅舅?”羽瞻低头看我,神情变幻不定。

“不过,可汗可以晚一点儿再去……救不救,可汗您说了算,但什么时候能出发,却是天爷说了算的……”

他一笑,手臂紧紧揽住我腰肢:“阿鸢,刚刚你说的那些推断,有几分把握?”

“大概七分。不过,可汗本来也没打算去救他不是么?就算臣妾说的都是错的,也无关紧要对不对?借敌人的手灭弄权的佞臣,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你舅舅……”他脸上有不显眼的笑意。

“舅舅?”我轻声道:“母后被人围攻的时候,他们怎么没出现?我母后含冤而死,他却在郜林汗国过他的好日子……他是我舅舅怎么样?这样的舅舅,有也当没有了!”

想到母后这一生的遭际,我心内恻然。她年轻时被人逼婚,以死相抗,之后被亲生的兄长当作礼物送给别人,虽然婚后过了几年还算幸福的日子,但很快就被人害死,父皇又真的是心心念念为她报仇么?那也不一定,就算没有她,父皇也会铲除安家的。只是我一个小女孩想“报仇”……可最后不也是靠了父皇要灭安氏才赐死了安贵妃么?

只是,这个推断中,缺了一些佐证,终究不太牢靠。太后已经故去,到底为什么她一定坚持让父皇立母后,也许只有桃镜姑姑才知道一分半分;而父皇与母后的十年夫妻恩情,我是亲眼见了的——当真只是出于见到母后的美色才有这样一段情缘么?我却不敢相信。

见我怫郁不乐的样子,羽瞻便不再说话,只把我拉到餐桌边坐下:“你便是没胃口也得吃些。还指望你养好身子给我生个儿子呢……”

我听这话脸红,捶他肩膀,他笑起来,银顶帐里的气氛便缓和了下来。

但那个疑问,却始终存于我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