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恩断义绝

营地周围的雪都被火焰的高温溶化了, 稍远一点的也被浓烟熏得乌黑。

羽瞻的面容阴晴不定,我坐在他身边,将军们坐在下首, 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次的大火必定是有人故意纵火的结果, 不仅是在下半夜人睡得最沉的时刻燃起, 在最初军士们还慌乱时也有人四处散布恐慌情绪。

恰好当夜风大, 如果不是处置及时, 只怕整个大营都烧掉了——或者说,如果羽瞻没有灵机一动冲出帐外找阿娜塔,只怕一切都来不及。

可是我心中也存在疑虑, 他为什么要去找阿娜塔?这火固然是混入那些女子中的人所放,可是司控他们的是阿娜塔, 还是额勒雅?

他许久不曾开言, 金帐里的气氛沉寂如死。没有人敢说话, 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柔而小心。

直到他攥着拳头,豁然站起:“来人。将那些女人们都集合起来。”

四五万名女子, 站在广阔的草原上,汇聚成了颇大的一片。

只能看到前几排的女子面庞,那是无一例外的恐惧,间杂几分焦急。

羽瞻不言语,只是端直坐在马背上, 似乎要用他自己的一张冷脸冻结周围所有的生机。

“昨晚的事, 朕就当没发生过。”我看见他的拳头握紧, 又松开, 如是几番, 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之后,才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

“但是, 如果再发生任何这样的事情,朕立刻班师!朕不能把这些士兵的命也断送在某些人的阴谋之下……你们的亲人,如果能自己从白戎回来最好,回不来,朕也不管了!”

那些女人们瞬间沸腾了,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此时人群的情绪似已紧绷到了极点。见此情况,羽瞻又缓缓开口:“昨天,有混在你们中间的男子,换上了士兵的衣服,趁火散布流言扰乱军心……你们自己想想,他们是想让朕的军队崩溃,那是要绝了你们亲人最后一条生路吗?”

“他们是男子却乔装作女人,混在你们中间!朕不知道他们背后是谁的势力,只知道朕一日不班师他们就一日不会消停!朕的军士是男人不方便,但你们皆是女子……朕给你们半日时间,找出混杂在你们中的男人。若是今日找不完,往后再有他们干出任何扰乱军心的事情,朕说到做到绝不向西再进军一步!”

此话说完,他拨转马头就走。士兵们却原地转身,背对着开始互查身体的女人们。

大帐里,我跪坐在他身边:“这样当真有用么?”

“若是没用,朕刚好就班师!西面汗爱死在白戎就死在白戎吧!”

“可汗认为这事是谁干的?……是友是敌?是阿娜塔还是额勒雅?”

“不知道。反正,西面汗那两个女儿,一个都不能活。”

我盯着他的脸庞——高挺直拔的鼻梁,剑眉凤眼,侧脸线坚定干净……这样一张熟悉的脸孔上,正浮出一种少见的阴鸷来。

“可汗当真忍心?”我问。

“当然忍心。”他轻轻抿抿嘴唇:“任何人,胆敢和朕作对,朕都不给留下活路给他们……”

“若是我呢?”我突发奇想:“若是我,阻挡了可汗的计划,可汗拿我怎么办?”

“你不会的。”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要是我的什么计划你都要出来阻挡,那不执行倒也无妨。”

我笑出来:“那可汗打算怎么处理那两个女人呢?”

“额勒雅不用我动手。阿娜塔会杀她的,也许她现下已经死了。本来朕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女人来。”

“呵?那你的意思是,你早有计划……干掉阿娜塔妃?”

他点点头:“放这么个人在朕身边,朕怎么也放心不了……一想到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她汇报给西面汗……就觉得恨不得立时杀了她。”

“到底也是和你有一夜情缘的女人呢……真狠心。”我笑嗔,口气里大概也没有半分埋怨。我自是知道,仁慈是天家最最要不得的东西。

他脸色顿时尴尬了起来:“璃鸢,你要不要听我解释?”

“那你解释吧。”我估计那些女人互相搜查完还需要一阵子,和他说笑一会儿也好,让他从满心国事里放松一下。

可是,我没想到,这个话题只让他更加紧张了。似乎面对我比面对千万敌人更加可怕似的。

他想了想,方才开口:“我……受伤之后,是在西面汗那里养伤的……因为发了热,认不清人……她和你有些相像,伺候我时,我便……”

就是这么几句话,他却说得满脸通红。我轻轻一笑出声,他却更加窘迫:“阿鸢……你不相信?朕欢喜的女人,自始至终便只有你一个……”

“我相信……不过相不相信还打什么紧?”我嫣然:“反正,她也是将死之人。”

他眨眨眼,叹一口气,点点头,再看我眼里有一种戏谑的狡黠:“朕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怎么办?”

我噘了嘴不说话,转过脸不理他,他一急,正要说什么,门就被推开了。是憔悴了一圈的阿娜塔,她轻声道:“可汗,可敦,她们查完了……还有十几个男人混在里面,臣妾已经命令把他们都处死了……”

“处死了?”我惊道:“谁要你处死他们?”

“留着可汗不也是要处死他们的么?”

“朕可没说这话……”羽瞻总是在我和阿娜塔争辩之后才开口:“不过,杀也就杀了吧。朕的妃子杀几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阿娜塔脸上闪过一丝骄傲和激动混杂的神情,映着羽瞻纵容的笑容,不知道的人只当他们是一对爱侣。可我方才听了羽瞻的话,再看他那实实毫无笑意的双眸,却只觉他也有这样高深的一面。

或许,是我一直小看了他。他早就不是围场上那个少年了……他的心机许比我还深。

不过,他对我还有着永不背弃的承诺,他的强大就是我的强大,不是吗?我在心里暗暗这样对自己说,却还总觉得有几分慌乱。

“此事已经处理完了,出发吧。”他的声音神情都云淡风轻。

此后,军营中再无乱事。直到那一天,士兵突然冲进金帐,彼时只有我一人在,竟吓了一跳。他朝我拜下:“可敦娘娘,可汗请您速去阿娜塔妃帐!”

阿娜塔妃帐?

及至我到,只见羽瞻脸色如铁,钢牙紧咬,而阿娜塔直跪于羽瞻面前却是一副不服气的神色。

“可……可汗?”我轻声唤他。

“看看,璃鸢,看看她。”他声音冰冷沉重,扬起的手臂直指阿娜塔的鼻尖:“她,是朕的女人,却胆敢和他人通好……你说,朕怎么处置她?”

阿娜塔却恨恨道:“可汗……您何以如此痛恨臣妾?臣妾并无此事!何故要栽赃于臣妾?”

羽瞻笑出的声音竟有一种阴世般的寒意:“朕痛恨你?朕栽赃你?朕当着一众将军的面,这是在栽赃你还是羞辱朕自己?”

早有将军按捺不住,此时便出列道:“可汗,对这样的女人还宽容什么,便与那男子一同处死,以儆效尤即可!”

“朕……还真不想对朕的女人下此毒手……”他缓缓闭上眼,又睁开:“朕哪点对你不好?你要背叛朕?”

“可汗!您……今日您是不想让我活下去了是吗?”她笑得凄凉,却极美,连我都心中一动。我急急看向羽瞻,他的目光却没有一分软化。

“她是妃子,就交给可敦处理。来人,把那个男人给朕拴在马上,拖死!”羽瞻的声音带着一种钢制的冷酷。

“不用!”她晃晃悠悠站起来:“可汗,臣妾不用可敦动手!”

她抢上一步,抽出一名将军的刀,进而向自己的胸口戳去。

我只看见羽瞻嘴角轻轻挑起。

没有哭喊,没有惊叫,甚至没有谁的呼吸频率变化,只听到刀刃刺穿□□的撕裂声,以及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回头,见她笑得绝艳,却凄凉。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幼时在连枝宫所见母后的遗体……她的笑容比阿娜塔妃温婉许多,可是,死的时候,心下也是一样凄凉吧。被命运和丈夫一起遗弃了的感觉,该当何等摧心裂肺?

阿娜塔拼了最后的力气,将刀拔出,血液喷溅,我一声惊叫还没出口,羽瞻便把我护到了身后。

我乳白的衣服上,一滴血也没有溅到。

“没吓到吧?”他温存地细声道,眉目里尽是疼宠呵护。

我摇摇头,头冠上缀下的金银宝珠便轻轻交叩,如同佛塔铃的交击声。

“把她尸体处理掉。这座妃帐,就拆了烧掉吧。”他护着我走出帐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要湮灭了那个女子在世上、在他身边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我躲在羽瞻身后,又用手堵着耳朵,不想听见那男子被马活生生拖死的惨呼声。马蹄扬起了灰土,他便在那灰土中翻滚,血的气息和土的气息交杂呛人。

羽瞻错开身体,抓住我的手,逼我睁眼看他:“你看着,璃鸢,你必须看……以后,这样的事情你会经常见到,一定要习惯……以后不一定每次杀人都有我陪着你,可是,有时有些人,你不得不杀。”

“不!”我目光盯住他的脸:“羽瞻!告诉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事情?”

他笑盈盈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还……这个男人,是无辜的?”我的口气竟而似质问。

“不。”他表情不变:“西面汗的贴身侍卫……不奇怪么?西面汗自己被围得脱不了身,却能派个侍卫出来问女儿我的军队走到哪里了。”

我突然感到害怕——这明显已经是个陷阱,他不会不知道,可却镇定地一步步走向那个不明的未来。

他似乎觉出我的颤抖,拉起我的手:“走,回帐里去,你冷吗?”

我摇摇头,这颤抖并不是为了冷,甚至不是为了害怕……那男子已经不能再出声,目光所及,一道血线伸向天边的黄尘。

突然,我俯下身,撕心裂肺地干呕,好一会儿没有起身,却最终没有吐出什么来。

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那忧心与关切的目光竟瞬间转为狂喜。

我读得懂他的意思,脸随即热了起来,直至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