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小公主

此时, 冬珉亦在几个人的护送下登上了阅礼台。那几个人看起来是侍卫,到底是防谁,却也难说……

“大哥哥!”我引着戏雪, 站到他身边去。他似是没有料到我的出现, 眉目里尽是惊诧。

“阿鸢?你怎么回来了?”

我怎么和他讲?想想看, 也只好说身子不好回来养病。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然后指向军队领头的将军:“看, 咱们的师父回来了。”

我定睛一看,为首的将军背后被风卷起的将旗上果然是“慕容”两个大字。

“真是慕容将军啊。”我笑:“我就记着他教咱们的时候只顾着自己喝酒了。看上去倒像不屑教我们两个似的。”

“他当然不屑了。”冬珉一笑,比从前淡然了不少:“他要的是冲锋陷阵杀敌立功, 在宫里教两个小孩子耍刀用箭,当然不是他的愿望。”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抬起头, 望着他的脸:“将军们当真就想有仗打?看着那么多人死在战场上, 就不会有害怕或者畏惧?”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我一眼:“你这次去郜林汗国不也和可汗一起出征了么?莫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便是你我脚下这阅礼台,也都是血肉搭起来的……江山处处藏白骨, 当政者少开战,将军者不妄杀,已经是最大的恩德了。”

我突然想起羽瞻那时候不肯发兵救我和孩儿的事,此时竟也不像当初一样怨怼他了。

他说的也没错,若是他妄动, 只怕死的就是更多的士兵, 到那时, 又有多少母亲为儿子的死痛苦, 有多少女子为永不能再见的情郎悲伤, 有多少孩子从此失去父亲的怀抱?

如是,我只能恨西面汗, 可他也死了。

心心念念记挂的仇恨,有时候也脆弱得不堪一击。那父皇和山阴王,又是为了什么打这一场大仗?

想是能如此想,但我亦知道,要我放下,要我原谅,却是万万不能……倘若我母亲不是伊岚氏,我说不定会求羽瞻杀了所有伊岚氏族的人的……便是血流成海,亦不能全然平息我痛失爱子的恨意。

此时,我身后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我回头看,戏雪面色竟是苍白的。

“怎么了?”

“为什么只有慕容将军?”

我心头一骇,是啊,为什么只有慕容朝领军?卢将军呢?

“哥哥,卢将军去哪儿了?”

冬珉看我的表情亦是奇怪的,他停了一阵,方才开言:“卢将军……他在攻打山阴郡的时候战死了……你不知道么?他是这次阵亡的最高将领。我在明光院都听到了消息,难道没人告诉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戏雪,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快来人。”我低声道,两个小宫女迎上来:“快,把戏雪姑姑扶下去歇着,千万别让她倒在阅礼台上。”

戏雪却强撑着摆了摆手:“殿下,奴婢不碍事……”

“你需要下去。必须下去。你要放松一下,不能硬撑着,会憋坏的。”我低声道:“这种感觉,我知道……很难过很难过,可是你必须过下去……”

看着她背影远去,冬珉轻声道:“何止一将功成万骨枯,亦有大将难免阵前亡……”

阅礼开始了。司礼官高声念着檄文,父皇满面笑容,那绣满龙纹的朝服似有淡淡的紫气逸出。

一顶雉羽轿自军中抬出,直上阅礼台,轿门打开,一个小女孩走了下来。

那便是琼月了。她的封号仍是郡主,但马上她就要成为公主了。父皇将认她为女。

“赐山阴王之女延氏琼月公主之号,封月升公主,赐住孺仪庭。”

是她还太小,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吧?她身边的乳母拉着她,轻声道:“公主,快谢恩呐。”她便摇摇摆摆地拜了下去:“琼月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知道她长大之后会怎么想。”冬珉的声音非常轻,除了我也许没有别人听得见。我满面骇然,看着他那一脸莫测的笑容。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只是想,她这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是咱们害的她家破人亡的,现在父皇又……不好听的话,就是假惺惺地收了她做义女,她长大之后会‘谢皇上隆恩’,还是会对我们恨之入骨?”

“那都不是我们能管得到的事情……只要她今天在大典上说了‘谢皇上隆恩’,以后是不是后悔就无所谓了。反正生恩不如养恩……”

“哦?可是,杀了她的生父生母,她能原谅么?”他似乎觉得我的话不可理喻,挑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阿鸢,你能么?你不也一心为你母亲报仇么?”

“她的生父生母有不死的理由么?”我嗤之以鼻:“已经造反了,就该想到战败会是这个结局。可是我母后有什么理由去死?”

这话刚一问完,我便后悔了,我母后确实是有理由被赐死的……光凭那张地图,就够她死一万次了,甚至死了都不能被葬于帝陵。

可是冬珉似是不知道这回事,他只说:“你母后是后宫的女人,又不够有心计,这便是她死的理由了。”

“好吧……”我不与他置辩,转了头仔细打量穿着夏装的小琼月。

这小女孩五岁,一张小脸雪□□嫩,眼睛不大,却溢着水汪汪的灵性。头发梳了小鬟,只用两枚金石榴钏子别了。月色镶紫边上衣,银洒花水蓝下裳,小手不知所措地在身前绞成一团。那模样煞是可爱。

她虽小,却也知道“罪臣山阴王”是她父亲吧?我心中暗叫不好,却无法阻止礼官嘴里的“罪臣山阴王”五个字反复出现。

父皇看起来很高兴,根本没时间注意这个小女孩的脸色越来越坏。

终于,她小嘴一扁,竟在万众欢腾的典礼上哭了出来。

相比礼官的声如洪钟,她的哭泣简直像是一只小猫的微弱叫唤。但仍有人注意到了,她的手不停地去拭眼泪,慌得那乳母不断说着什么。隔得远了听不到,但猜也能猜出是在哄她别哭了。

若是惹得父皇龙颜大怒,便是碍于面子不杀小琼月,她这个乳母也是难逃性命的。

可琼月却并无停下来的意思,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撒着娇大哭起来。

全场一下寂静得可怕。礼官硬着头皮接着念诏书,可早已没有谁听他的了,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阅礼台上那个哭泣的女孩子身上。

现在大家都能听到她的说话了:“不许你们这样说!你们都是坏人!让父皇杀了你们!”

她说的是“父皇”!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不是“父王”或者“父亲”,是确确凿凿的“父皇”。

闻此一语,连冬珉的脸色都变得奇差,父皇的表情更是交杂着震惊、羞愧和愤怒。那乳母跪倒在地,已经说不出话来,瑟瑟发抖。

唯有琼月,这尚不懂事的小孩子,仍然在哭着闹着,甚至还踢蹬着两条小腿,根本没有料到危险已经越来越近。

“她说什么?‘父皇’?”我听见那穿着衮袍的男子开言,他的声色已经不像是我的父皇了,几乎是魔鬼般冰凉危险。

无人搭腔。此刻琼月终于停止了哭闹,却已经来不及了。父皇真的动怒了。

“恭喜父皇!”我不知哪里来的想法,一步跨出队列,跪在琼月和她乳母身前。我只想救她们,五岁的小女孩儿什么也不懂,不该为一个叫惯了的称呼送命不说,这盛大的喜典亦不能被一场莫名其妙的诛杀给毁了。

“是云上公主……你有什么好恭喜朕的?”

他依然怖厉,我都感受得到那股杀意凌空。

“月升公主看不得别人说山阴王不好,可见其纯孝。据儿臣所知,山阴王待她并不亲切……如此之父亲月升公主仍肯为其名誉而冒险申辩,实是大孝之儿女方为的行事!从今日起她亦归于父皇所出之儿女,与儿臣、冬珉皇兄和至琰弟弟同列,此后孝敬父皇的日子还长着呢。儿臣是而恭喜父皇。”

“父皇……?她那声父皇是在叫‘朕’么?”他的脸色仍是阴沉的,却似乎有了点松动。我知道我这样说根本不会让他相信,但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他一个不杀琼月的可能。

“四海之内敢称‘皇’的,除了父皇还有别人么?”我心内亦是惶恐的,却不得不挤出一脸坦然的微笑:“父皇若是不信,可以再问月升公主一声。”

“你那声父皇,是在叫朕么?”他果然朝向被吓住了的小琼月开问。我无法转头看琼月,只能在内心祈祷她点头称是,否则我的一番苦心白费了不说,她自己也无法躲过一劫,山阴王和王妃更会因此招来挫骨扬灰之罚。

琼月什么也没说。

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千万别摇头,千万别说不!我几乎要替她喊出来,却见父皇的面色一下转霁,想是琼月点头了……

我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得宫女上前搀着我才把我扶回原位。礼官像是没事人一般又开始念那道圣旨,将军和士兵们亦摆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高呼万岁,只有那小小女孩站在台边,我看得到她眼里的神情,不仅是惊惧和无助,还有深深的悲伤。

她或许终于明白了。她的父亲母亲不再是能保护她的天空,却变成了一个随时能牵连她,要她命的陷阱——即便她没想那么多,至少也明白了她此刻虽然是公主,身份却比从前的郡主还不如了。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菩萨心肠的一面。”冬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仍是耳语,没有别人听到,我亦不想再与他为难。

“……我已经为杀了那么多人付出代价了。”我也轻声回答:“哥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回来么?那我告诉你实话,我的孩子没了。刚刚出生……便不在了。我只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怀里,那种痛苦,哥哥你可能永远理解不了……原来一个人死的时候他的母亲会这么疼痛的,原来……原来是人都有心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抬起头,倔强地不流泪水看着他,他的神色却滞住了。

“对不起……”他喃喃道。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害死我的孩子。”我竟然能维持着笑容:“所以,再也不想害一条命……想让每个能活下去的人都活着。哥哥,这奇怪么?”

“是谁?”他声音极轻,却像是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谁这样对你?羽瞻么?他怎么会这么狠……”

“不要乱猜。那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么下得了手?……说了你也不会信,杀我孩子的人,便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哥哥。”

“信不信都发生了。”他有一瞬间的愕然,其后竟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终究过去了。”

“父皇,我想……把琼月养在云上宫里。”大典之后,我趁父皇还未走下阅礼台时赶上去请求。

“你要她干什么?”提到琼月,父皇仍然不开心。

“……我想有个孩子养在身边。”我轻声道:“只是想……有个小孩子陪着。”

父皇自是以为我思念故去的孩儿,想了想也便答应了。我心中石头终于落地,若是让琼月一个小女孩住在孺仪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事了。这个宫中,她只有乳母,那乳母也不是什么大角色,怎么能护住她呢。

果然,当我的宫女将她们引入云上宫时,那乳母竟对我跪了下去,无论怎么劝都不肯起身。

“为什么不起来呢?”我笑道:“你是琼月妹妹的乳母,不必这么低三下四的。”

“……奴婢只求公主一事。”

“但说无妨。”

“不管发生什么,求公主照拂着……月升公主吧。她还小,说不定闯出什么祸事来,万一皇上怪罪了,奴婢这条命便保不住,那时但望公主护着她。这孩子本性很好……”

“说笑了。”我拿起三足凭几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她是公主,谁敢动她?再说,你有这空闲托身后事给我,不如多教教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免得叫人抓了把柄去……莫非你就这么想为她死了来报答山阴王对你的‘知遇之恩’什么的?”

她顿首道:“奴婢……奴婢不敢。”

“那便去吧。”我见她起身欲去,又道:“记住,这宫里没有什么琼月郡主和她的乳母,现在只有月升公主和她的教养嬷嬷。知道么?”

那青蓝衫子的背影一顿,疾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