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月下刀战

当日晚上, 羽瞻会见诺延部诸贵人的宴席就在金顶帐里举行了。虽然斡尔多城还在原来的汗庭,但金顶大帐却被他随身带了来,想是要充充场面。

奇怪的是, 在座的诺延部豪酋皆与他差不多年纪。如果只有一两人在二十五岁上下还算正常, 可是十多位酋长皆是如此年纪, 最年长的看起来也绝不超过三十岁, 他们的父亲约莫也是四五十岁上下, 难道都过世了吗?

然而,当我想起从前在郜林汗庭看到的档案时,不禁身体一颤——那档案上记载过, 某年伐诺延部叛乱,尽斩其领袖酋长……

这些便是他们的子弟了吧?难怪诺延部始终难以平服。那时候羽瞻初为诺延汗一定也受了不少委屈, 便是现在我也看得出来, 这些豪酋并不似其他部落那样以他为尊, 相反,颇有空置他的意思。

一个位于礼帐正面的尊位, 其实什么也不代表。

那些行过礼的豪酋就没有一个再和他说话的,彼此之间倒是说说笑笑相当热络。我心中颇为愤愤,侧头看了看羽瞻,他的嘴角微微下拉,将不悦掩藏于不动声色之间。

“诸位。”羽瞻的声音却听不出怒意:“今日带着可敦来与诸位相会, 自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商。”

下面只静肃了一会儿, 便又想起纷纷议论声。终于, 有某位酋长拱手道:“请可汗吩咐。”

“从今日起, 不要叫朕可汗了。朕已经得到了郜林白玺, ”他嘴角勾起的微笑既客气又冷淡:“朕是郜林汗国真正的汗了,同时拥有汗刀和白玺的无上君主。朕, 会承袭之前诺延部诸汗的身份,成为‘大可汗’,直接统辖诺延部——这是诸位的父祖曾与朕的父祖说好的。”

我分明看到那些豪酋的神情滞顿住了。

依据我在郜林汗庭所看到的书册记载,白玺已经失传了很久了,至少从诺延家族最后一位大汗被羽瞻的曾祖父杀死时,白玺就已经不在了。

白玺是与汗刀同一等级的圣物。德穆尔家族得不到白玺,便是有那把汗刀究竟也不算拥有最高汗权——至少,诺延部因为他们没有白玺,是不服统治的。羽瞻虽曾被封为诺延汗,到此也不过是挂一个空衔,并未掌握实权。

诺延部仍然被之前的贵族们统治,因而叛乱频频,此时羽瞻说自己得到了白玺,便可顺理成章地接管诺延部。

可是,就这么说有用吗?倘若那些贵族翻脸不认人,随时都有可能发难,我的手心沁出细汗来,不禁向他靠近了几步。

羽瞻的脸色沉静如晴夜。轻轻击掌数下,便有一个随从上前,端出一个锦盒。

他打开盒盖,示意那随从将锦盒端下去给那些酋长们看。

我看得到,那里头装得便是我从延朝带来的白玺。心中突然很是不舍——我也知道,他给那些豪酋们看这块玺也不过是看看,对白玺本身没有一点儿损害,然而,这样的至宝却被羽瞻当作一场豪赌的赌注:赌那些豪酋会因为这白玺而放弃他们久有的自尊和骄傲,放弃旧日汗室的那些记忆,单膝跪下右手抚胸归顺于他。

能赢吗?我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那是惊诧与犹疑,但没有标识他们相信了的失落和不甘。

羽瞻那边有衣物的响动。他徐徐拍了拍汗服的前襟,坐在了案几边,手支膝盖,微笑着看那些贵族传看白玺。

他怎么那么镇定呢?

那些贵族的置疑来得很快。

“布日古汗是在哪儿拿到这玺的?”问话的是一位高鼻大眼的酋长。

“是她带来的。”羽瞻指指我:“忘了向诸位介绍。这是朕的可敦,诺延公主。”

我什么时候成了诺延的公主了?那些酋长也必有如此疑问,一个个瞪大了眼望着我们。

“大延皇朝的公主,不就是诺延的公主吗?”他解释得自若,另一名酋长却冷哼了一声,其他人脸上也有隐隐的不屑不满之色。

“哦?怎么?各位有意见?”他仍然笑吟吟的。

“不敢作战而逃到南方去的人,也配自称为诺延贵人?”那先前冷哼的人果然脱口而出,我心中怒意顿起,脱口反驳:“敢于用无休止的作战糟践百姓生命,最后被赶下汗位的人才算得上诺延贵人的话,敦德汗就不算了吧。如此本宫倒要怀疑您的祖宗是谁了,难道您不是敦德汗的后裔吗?”

敦德汗是诺延部兴起时的伟大君主,据说他英勇有伟略,善战却疼惜战士生命,多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绩,是以无论是大延皇朝皇室还是郜林汗国这些倔强的贵族,都以敦德汗为圣,必年年祭拜。

置疑他是敦德汗的子孙,便是置疑他做诺延部贵族的资格。他气得说不出话,脸都红透了,身边另一人却接过了话茬:“胆小逃跑,难道这算是敦德汗的后裔该有的行为?”

“本宫的祖先可没有逃跑,只是不忍心内战耗尽国力罢了!至于谁胆小……”我看住他眼睛,殊不客气地一笑,突然从羽瞻腰边抽出汗刀,照着他劈了过去。

那人刀术很好,但汗刀乃宝钢精矿所铸,锋锐无匹,数招过去,那贵族的刀已经被我劈断。失了武器,他想从别人腰间拔刀,却每每被我逼回手去,左右支绌,不得不后退数步。

羽瞻见我占尽上风方站起身来,一笑道:“阿鸢,不得无礼,回来。”

我亦退了回来,方才动作剧烈,脸色潮红,几乎要喘不过气,却还是以嘲讽的口吻笑道:“这可是谁胆小逃跑了?”

那人的脸忽青忽白,竟突然抢过旁人的刀,朝自己颈上抹去。便在他动作之前,一道白影从我身边闪过,手腕一麻,汗刀已被人劈手夺去,恰好在那贵人割上自己咽喉之前斩断了那把夺来的刀。

“别立这就想死了么?”夺走我刀的人是羽瞻,转眼他已经将汗刀入鞘,笑得晏晏望着那意图自尽的贵人:“她不过是仗着这把刀好而已。你不是败在女人手上。败在汗刀底下,又不是什么耻辱。她这样无礼亦是因为见不得你们言语辱损延朝的皇室,就像你们的女孩儿也听不得人说诺延部当年虐待百姓一样。”

“……”那人的脸色仍是不断变幻,倒颇为好玩,终于,他闷闷道出一句谢可汗。

“说了不要叫可汗了。”羽瞻抬眼扫视其他贵族:“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还有谁要置疑这白玺?若是没有,希望你们能遵守你们的祖先留下的诺言,承认朕是大汗。”

“这白玺是真的。”终于,一个长相与父皇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开口:“与我祖上传下的细节皆相符。”

此言一出,那些诺延贵人皆变色,看来那青年是他们的领袖。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想必就是诺延部从前大汗的直系后裔。

“不过,”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布日古汗,我还是要违反一次诺言。我想与你比刀。若是你赢,我承认你是大汗,带头向你称臣;若是我赢,那么诺延部还维持原样,你可敢答应?”

“当然答应。”羽瞻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换上的是一种潜藏着难抑兴奋的肃穆:“在哪儿比?便在这帐前的空地可行?”

“自然可以。”那青年毫不犹豫地答应:“不过你不能用汗刀。否则我的刀被你砍断了还怎么比?”

羽瞻不答,只扭头对我一笑,脱下外氅摘下汗刀,一并甩给我,带头大步向帐外走去,那青年亦紧紧跟上。

我跟出帐外,此时天色已晚,四十多个火把环绕着一片平整的草场。二人皆面色肃然,两双鹰隼般锋锐的眼紧紧盯视着对方。羽瞻的刀松松地下垂着,挽起的半截衣袖下小臂线条却显出了他握紧刀柄的力量;那青年的刀尚未出鞘,手指看似无意地搭在柄上,却能从他脸上不时轻轻抽搐的肌肉上看出他亦不算轻松。

郜林人的刀法原以威猛刚烈见长,最适于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劈砍敌人,此时他们却均未骑马,个头也差不多高,这样的步战看来双方都没有占到便宜。

除了松油燃着的哔哔剥剥声,整个场地只听得到刻意压低的呼吸。

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伴着那青年突如其来的刀风,激得场边的火把忽闪明灭。

一开始羽瞻只是在抵挡,每一次危险的进击,他都在间不容发的一刻避开,两柄刀不时交击,发出让人心寒的铮铮声。

而如此缠斗半晌,那青年突然转换了目标,他一刀刀劈断场边的火把,我起初以为他只是误伤,后来才突然领悟,他穿的是褐黄色的衣袍,而羽瞻着白衣,一旦灯火尽皆熄灭,他看到羽瞻便比羽瞻看到他容易很多了。

我急忙拍手招来随从:“去,把灭了的火把点上。”

可是,还没等到随从跑上去点火,羽瞻便也发现了这件事,他放松了对自身的防备,反而去护住仅余的几根火把。那青年刀锋朝他一进,他只得倒退数步,险些摔出圈子。

幸他机敏,脚尖点地,便转回了身子落到圈中,衣袍却已让那人给割破了一角。那些诺延贵族们的喝彩本已要响起来,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此时火把又点了起来,两下交手却似平局了。我在外看得分明,那个青年所用的刀法却颇为眼熟,该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是什么时候呢?他是诺延大汗的后裔……如电光闪过,我突然想起了冬珉与慕容朝比试时用的刀法。

他明明打不过我乱劈乱砍,和慕容朝喂招却是不落下风——这么说他虽怠于练习,但他的刀术本身该过慕容朝一筹。如果慕容朝也会用他的刀法,又为什么不以此与他对战?谦让皇子可不是慕容朝的作风。

如果他的刀法当真不是慕容朝教的,那会不会是诺延部使用过的?我的心脏开始狂跳。那青年的刀迹看在我眼里,记忆一点点苏醒,我甚至能预测到他的下一刀会从哪里砍过来。

可是羽瞻自己挡格亦游刃有余,我亦囿于规矩不能出声提醒,此刻的焦躁更胜于完全摸不着门路时万分。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那两个在圈中转动激斗的身影依然不停,月亮却已经升到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