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长公主殿下

他的眼光滚烫, 却在我的沉默中慢慢冷却下来。

“你不愿意?”他试探着问。

我心头猛地一抽:“不是……臣妾,只是没有预料,难以一下子就接受而已。”

他似乎放下了莫大的担子:“那就好。我以为你是不愿意。”

不愿意吗?似乎也并非这样。可要说愿意, 又确有几分抵触。

“臣妾做不得女皇的。”我轻声道:“朝中向无先例。”

“例子总是人开的。”

“父皇的遗诏上说是由至琰即位呐。”

“他有没有那个能力爬上皇座还不一定。”羽瞻笑得暗藏玄机:“现在就笃定他能即位, 也太心急了些。”

“臣民也很难接受一个异国皇后成为他们的女皇啊……”我抛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你别找这些理由。”羽瞻固执得像是一个孩子:“你愿意当女皇吗?”

我愿意吗?

站在高高的龙墀上, 文武百官在脚下叩首跪拜, 无上的权力和荣耀, 绣着日月星辰山河飞龙的衣装。

这些,是对于每一个皇家子弟最大的诱惑。

有了它们,降生时便注定危机暗藏的生命就能得到保障。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握, 万里江山就是最好的演兵场。天地之大,无所不可得, 无所不可求……

即便身为女子, 那不安分的血液依然会在我的生命中奔流, 时时召唤着更多的权力和富贵。

公主的位置不够,女王的位置不够, 摄政的位置,也还不够。

还要更多,还要更多……

那便只剩下一个位置了——龙墀之上龙袍之下的,九五至尊。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可是我怕和你分开!”我握紧他的手, 翻身坐起:“布日古, 我怕和你分开!”

那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了, 以至于他听到时还有过一弹指的疑惑。人人皆呼他为大汗, 尊贵的王者, 有谁敢再以他的真名称呼他?

可我敢。我想他会明白我突然改叫他名字的理由——我固然眷恋着权位,但再怎么雄心勃勃, 心头也始终难舍一个女子对情郎的缠绵情思。如此的思绪不需他有泼天富贵,不需他锦衣轻裘,不需他万千扈从,只需要是他,是他就够了。

他抿紧嘴唇,突然伸开双臂将我牢牢束于他胸前。

我听得到他绵长的一声叹息,带着不绝的颤抖。

我也收紧环他肩背的手臂,将下颌勾住他肩上,这一刻的拥抱我用着全身的力气。我真的畏惧,若有一天成为女皇,会不会一个人被空锁于延宫那重重赤朱高墙后,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能如此刻般忘情相拥。

他该是感觉到了我身体的紧绷和战栗,手掌宽慰地在我后背拍抚,那是哄孩子般的力度和速度,有温馨平和的关爱。

“傻阿鸢。我能扶持你当女皇,自然能想出与你长相厮守的法子。难道我忍心离开你吗?”他舍弃了“朕”的自称,只为以夫君的身份宽慰我挣扎烦乱的心。

“可以吗?”我仰着头,眼泪竟瞬时涌湿眼睫。

他笑着点点头,随即吮去我渗出的泪水。

“哭什么呢?你答应做女皇了,我就可以选个好机会开始布置了。”他笑得单纯灿烂,可我知道,这一笑背后会有多少平地而起的风波……

今年的冬天难得的平静。在北方的原野上,羽瞻为我新建的固定祭台和城郭,正在大延工匠手中逐渐成型。

时间像是被无限缩短,风平浪静的一日一日,他与我与娇女幼子相伴。有时我会生出错觉,我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我会在大帐温暖的火焰边,在他微笑的目光中,在孩子们娇嗲“阿娘”的呼唤中,终老。

那关于女皇的一番讨论,他再未提起,我并不知道他会做什么。那之后没过几天他就解除了对至琰的软禁,也许他已经打定主意了,既然至琰做什么都已经挽不回,就再没必要提防。

至琰被放出来的前几天还会殷勤地来银帐中玩耍,可就连茨儿对他也有了一种奇怪的不冷不热的态度,更莫说塔丽等人,对他只打个招呼便接着做手上的女工活计了。

我虽怜他身世前途,但终究有自己两个孩儿要挂心,每每与他说笑几句,便被珠岚或者白伦缠走了心思。

久而久之,他也少来银帐了。某次茨儿说遇到他的侍从,也只道国舅日日只在自己帐中读书。

原先我督促他读书习字,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好皇帝。可当时他并不乐意如此。如今他自己想着读书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登上帝位的最强大支撑。

“还读什么呢?”我翻动手上的经卷:“晚了。”

“是么?”我讲得是大延官话,茨儿便心领神会以大延官话接嘴:“娘娘,您是说……?”

“慕容将军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呢?”我抬起头,微微一笑:“你若是告诉我这个,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

茨儿低下了头,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慕容将军他,只是忠贞于大延罢了。”

我点点头:“他忠的是皇帝还是社稷?”

茨儿仿佛是被我这话困住了:“自然是忠于社稷,若是忠于皇帝他何苦千里来郜林汗国求见娘娘呢?”

“你不明白?”我换上了羽瞻惯用的神情,于嘴角噙一丝冷笑:“他是忠于先帝旨意还是忠于苍生福祸?”

长久的沉默几乎要将我淹没。终于,茨儿像下了莫大的决心,一字一顿道:“殿下,臣妾信自己的丈夫会为苍生思量,殒身不恤。”

我点点头:“与其遵旨让一个并无资质的人登上帝位,不如就……”

“殿下是要放弃为先帝复仇?!”她的眼睛瞬时睁大,嘴唇灰白。

“当然不放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决胜千里的傲慢:“冬珉更不配做皇帝!但若是至琰也当不好皇帝,本宫只能为天下计,废帝。”

那两个字从我口中吐出时,茨儿脸上突然闪出异样的光彩。

“长公主殿下……”她徐徐下拜,用的是大延外命妇向主位所行的礼节:“臣妾知道长公主的意思了。”

“你是可以信赖的人吗?”我眼光漠然望着她颤动的唇。

“若是臣妾的丈夫值得信赖,那么臣妾就值得。”她眼睛闪闪发光。

这是条件,可我知道她敢于这么说,正是向我表述了自己忠诚的可信度。

她心系慕容朝,若慕容朝不乐意襄助于我,她必然两面为难,做出什么抉择也难说。但如果慕容朝能够站在我这一边,她就绝不会有丝毫背叛。

我突然笑起来:“好吧,现在可以先不告诉慕容将军此事吗?”

“臣妾难以从命。”她仍是说实话。

“哦?戏雪不是最现实不过最无情不过的人吗?”我微愠:“为什么现在会为了一个男人来得罪自己的主子?”

“那是臣妾的丈夫。如与臣妾为一身的夫婿。”她毫不退让:“请长公主殿下谅解。”

“那便告诉他吧。”我轻叹一口气:“只怕如此反而害了他。他客居于此,不该轻易参与政事。”

“臣妾会拦着他的,只是说给他知道,让他有个准备。”她笑了:“殿下不必担心,臣妾的夫婿啊,就是一只呆头鹅!他只晓得冲锋打仗忠义肝胆,要他去思索宫计朝策,比杀了他都难。告诉他也只是要他不要轻举妄动。”

“去吧。”我不动声色,挥挥手。却在她迈出帐外的一瞬叫住了她:“近来你对至琰也颇淡漠……你该明白些事儿。若是慕容朝有什么不慎举动,你们俩都难以自保。另外,父皇要我摄政,摄政王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应该是懂的。若我有什么举措,那是顺理成章。若他还不解,请他来见我。”

“便是信不过茨儿,难道殿下信不过戏雪吗?”她转过身,眼中的光泽熠熠,一如当年那于云上宫中毫不犹豫手刃旧日姐妹的小女孩。

她一向好眼力好运气。

那时候若是她无胆气,若是她跟错了主子,若是她有丝毫念与殷纨的旧情,只怕现在最好也不过是落在浣衣局做劳役。

她简直是一条母狼。如果不是我手上一直足以喂饱她的肉,她亦会无情地反噬我吧。她可以无条件护着慕容朝,那却是缘于爱情,可不是什么忠义。

宫掖贵门,最可笑可叹的就是忠义。回想我身边的人们,汀芷忠义,慕容朝忠义,如今都是个什么下场?缇金是谛天神女无人敢惹,绿帛圆滑老到得主欢心,戏雪狠辣现实不念旧情,这些一点也不美好的品质,才是后宫中活下去的凭靠。

慕容朝这样直性子的人,若没有个茨儿一般活络的女人陪着,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娘娘,今日所说的话,应该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开口的却是塔丽。

这几年,塔丽学大延官话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听到我们提到几位贵人的名字,虽也许不明白我们隐晦的意指在哪里,但一定能猜出此事不可外传。

“那是自然。”我凝眸看她。

“那又为什么要同意茨儿夫人将此事告诉慕容朝将军?”

“本宫也不知道。”我笑叹:“人总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要让茨儿知道至琰也许做不了皇帝这件事情呢。

我明知她知道了慕容朝就会知道,而以慕容朝的性子,他若是觉得我有心违背父皇旨意,只怕会从此也将我视为仇雠。

我冒这样的风险,难道是希望得到慕容朝的首肯或者默许吗……如果他对此举没有异议,我就会多一个铁打的盟友。

是为了这个吗?我自己也想不清。此事也不好和羽瞻讲,万一他动怒就不好了。

可是,就在我暗下思忖的时候,羽瞻回来了。他脸上的神色是阴暗的。

我心头一慌,站起身欲迎上,脚下却一绊,险些跌倒。

“这么慌张。你是怕朕问你你向茨儿泄露机密的事情吗?”他的问话直白,却如同一把尖刀,戳在我最怕他触及的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