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风雪一夜忧

时间如丝缎般滑逝, 我只偎在他身边,心头空茫茫的,什么也没有, 却又似处处皆欣喜平安。

只要靠在他身边, 便不说话也是好的。也许, 也只有不说话的时候, 我才能有那样的安心感——我是他的妻子, 不是他的下属,不需要处处承蒙巴结,不必担心他颜色一变就倾了我那片天。

隔着厚厚的冬衣, 我触不到他的温暖。但将头埋在他肩窝,呼吸的却全是他身上那我熟谙的气味。

过了或许是很久的一段时间, 我仰起头, 却发现他正带着微笑, 容色和暖。

“怎么?不想靠着了?”此番话语说出,真与白日里那个言辞冷漠的他判若两人。

“不……”我慵懒地扭了扭腰, 琢磨了个舒服的动作,改为靠在他臂弯中,正面恰好对着他脸颊。

“嗯?”他也抖了抖肩,手下滑到我腰上:“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

“想你了。”我脸涨热,口中却毫不犹疑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他眼眸一亮, 随即便被我亲啄在了唇边上。

他的脸上顿时开出了花一般灿然的微笑, 唇微开, 却没说什么, 似是在犹疑怎么开口。

我的笑,在脸上慢慢僵住, 他会说什么?

“你……方才哭了?”我想主动挑起一个话题,但这话问得笨拙,一出口我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去。

他脸上的羞窘之色一闪而逝,竟然慢慢点了点头。

“为什么哭呢?”我侧了头看他。

“怎么才能讨你欢心呢阿鸢?”他不直接回答,却抛出了这样的问题:“要对你多好,你才会成为我的妻子,彻底成为我的妻子呢?”

我心头一痛。我何尝不想能有一个单方的立场,能够满心满意为他打算,再不在双方之间斡旋。

“等臣妾不再是公主的时候……”我低垂了眉,只要有一日南方的国家叫大延,我就不可能彻底成为他的女人,彻底成为郜林汗国的皇后。

“怎么可能呢。”他怆然一笑:“若朕罔顾你的意愿,干涉大延,或者索性灭了它,你会怎么样?”

这话并未引出我的回答,听他这样问出,我几乎没来得及思索,眼泪便大颗大颗滑落:“臣妾挡不住大汗的梦想。若真有那一日,臣妾仍然是臣妾,只是……”

“只是再也不是我的阿鸢了。”他接了我的话:“再不会用这么依赖的目光望着我,再不会倾心追随于我,再不会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跑来找我。是吗?”

我凝望着他,缓缓点头:“但是,就算那样臣妾也还是会留在您身边啊。”

“没有你的心,有你的人又有什么用?”他执拗地看着我,似乎要看到我心里去:“有人说我该杀了你,这样再没有人拦着朕一统天下,可是,没了你……朕实在不知怎么过下去,还为什么要过下去。”

我被他那句“杀”给吓了一跳,但心头又隐隐觉得也许这是唯一两全的法子。我不必煎熬辗转,他也可以实现一生的雄心……可他在留恋,他的手臂收紧,与我紧紧依偎不愿松开。

雄主所不可割舍的唯有天下,而倾心于儿女情爱的,全是昏君。

我心头时喜时悲,但自杀,这个念头如同种子一般扎进了我的心中,就难以再拔出了。

温热的水珠坠在我脸上,四分五裂,我为什么要做束住他翅膀的绳索,我为什么要看着他两难抉择?

“朕不管了。”他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只有一条路,阿鸢,慕容朝说了什么也好,内线损失多少都行,无论如何朕都会让你当上女帝,否则再没有两全的法子。我舍不了天下,也舍不了你。”

“还有一个法子。”我恍惚之间竟开口说出:“若是臣妾死了,您的路就再也没有牵绊。”

他的手原本绕过我的腰握着我手,却在听此一言的时候僵直了一瞬。

“不许乱想!”斥责随即跟到:“你敢死的话,朕一定将昌兴都烧得渣都不剩……你要是想靠死来解脱自己也成全朕的霸业,朕就让半个大延给你殉葬,说得出做得出!”

我不再多言,朝他怀中缩了缩,他似是觉得我冷,将我抱得更紧,呼出的热气便呵在我颈边。

“再不许乱想……”他重复:“朕的愿望是和你一同君临天下,明白么?要有你,一定要有你在身边。”

不知这样依偎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取了几条厚毛皮垫子铺好,拥着我躺下。

火盆劈啪作响,油灯散发出乳油敦厚的香气,我在他怀中轻轻啜泣,接受他不时落下的吻。过了一会儿,也便睡过去了。

沉入黑甜乡之前,仿佛听见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这叹息声像风,在我的梦境中穿行呜咽,越过重重关山。

我依稀见到卸甲山围场里那头发半长不短的少女神色郁郁,郜林贵族打扮的少年手中捏着细细微黄的鹰笛,为她吹奏一曲以助她宽心明志;见到云上宫满殿披素,公主将手中的正红色璀璨盛装丢给宫女,只道夫婿都不在了还留着嫁衣做什么;见到年轻的可汗将新嫁娘拥在怀中,她腹部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他几乎疯狂地策马狂奔,却又那么小心避过触及她伤处所插的刀;见到怀中抱着爱子遗体的贵妇摇摇欲坠面色枯槁,戎装的君王紧紧将她搂在怀中,细声说着什么。

是“回家”吗?

哪儿是家?我恍然惊醒。那是我们一起携手走过的路,就算是步步血步步泪步步惊魂,到底有彼此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到底有一样的喜一样的悲;可如今,却也许再没有那样的“家”了。

是什么时候起,他与故国,我只能从中择一,却无论怎么选都不甘不愿呢?

若一步踏错,定万劫不复……

我伸出手,想触他温暖,可却摸了个空,睁眼,他果然不在我身边。

大帐灯火辉煌,只余我一人。帐外果有烈风呼啸。

我仓皇起身,披上皮氅便推门冲出,却被帐外的侍卫挡住。

“大汗呢?!”我惊慌失措地冲他喊,虽近在咫尺,回音却被风尽数刮碎,听到的几个词连缀出的却是宛如梦魇般笼罩了我的消息。

夜半突然起了暴风雪,安向礼就借此机会失踪了。他带着伤,若是没有人营救定是跑不远,可是比至巡夜的士兵发现他帐前的守卫已经倒毙,风雪已经将他们逃走的马迹漫盖住了。

羽瞻亲自追踪,整个营地一半的士卒都随他出去了。

我突然想到了某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心头一紧,忙道:“传令,将公主皇子和至琰国舅都带到金帐来,派人严密监视大延的使团!”

“监视?”那侍从颇为彷徨:“如何监视?”

“如他们老实呆着,另说,如有异动且难以控制……”我咬紧了牙,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我不知道大延的使团来了多少人,是不是有实力击垮羽瞻留下的军队。也许这当真是个巧合,可是我不敢托大——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调虎离山的计谋,甚至那使臣满面胡须的武人相貌也成了我猜想的佐证。

如果他们存有将羽瞻引出营地然后颠覆斡尔多城的心,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除了大风之外都是他们可以安排可以控制的!

如果是这样,他们的目的一定不止是至琰或者我。只要击垮了羽瞻的直属军队,郜林汗国就会随之覆灭吧?还有比这样一个风雪夜更好的机会吗?

一名侍卫领命飞奔而去,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巨大雪片被狂风吹成刀锋般冰冷锐利的存在,击在面庞上立刻化成一丝潮湿坚硬的刺痛。

雪夜里常有的棕红色天幕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杀机?

希望我的布置只是虚惊……如不是,希望这一切还来得及。

可上天似乎是嘲笑我的祈祷,便在这一刻,南边天空被照出了一种诡异的红,伴着滚滚烟尘而来的热量,分明讲述着一件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大延使团果然有鬼。

我不说话,身边侍立的侍卫也不敢开口,只静静望着南方的大火……羽瞻会看到吗?他能及时赶回来吗?如果大延使团敢作乱,只凭营地内仅存的兵力,我实是没多少把握。

静默直至茨儿和塔丽护着三个孩子赶到才被打破。嚎啕大哭的珠岚扑在我的裙袍里,声声唤着阿娘,只道她怕;至琰捏紧小拳头,竟是恨恨不言语;唯有白伦仍然迷迷糊糊,见我在,规矩行了个礼便自顾自进了金帐睡觉。

我想让珠岚和至琰也去休息,这两个死活不依,珠岚更是抱紧我的腿不肯撒手。

想是被吓到了,这两个孩子还没经过这样的阵仗呢,而她尽数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却给了我一种奇异的安慰感——我是他们的倚靠,在羽瞻回来之前,我这斡尔多城的女主人必须保护这里的子民。

时间过得太慢,南方的呼喊声却一刻不停。我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只盼天快些亮,羽瞻快些回来。

东方现出微白之时,那去传令的侍卫带着大延的使臣到了金帐。

茨儿和塔丽引着孩子们去银帐暂避,我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拉直衣摆,在属于我的座次上坐正了。

“参见殿下。”那使臣进了帐,却是跪了下来。

“免礼平身。”我讶异于自己应对的自如,从前我少见外臣,这话如今虽是第一次说,却熟练地似乎脱口而出过千遍万遍……

他却并无惊异之色,起身施施然坐到宾位上:“臣以为,该为昨日之事给大汗和殿下一个解释。”

“请说吧。”我微微偏头,脸上挂起深深笑意:“昨日的大火,还有罪臣安向礼的出奔,这一切和大延使团的牵连,希望您都说得清。如果连本宫都不相信,那么本宫的丈夫更不会相信了……请莫辜负皇帝陛下让您来的一片苦心。”

“使团中有人被安氏子所贿赂,想要帮他逃走,为了障人耳目,还在使团的营地上放了火……”

“请停下。”我截断他的话,尽可能让眼光冰冷:“障人耳目,是障谁的耳目?”

“是想让大汗认为使团与安氏子勾结,专心提防使团而不去追赶安氏子吧……”

我微笑,点头道:“这样说也有道理,那么,请您先回去吧。等大汗回来自有定夺。”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鉴于我逐客的态度不得不起身向外走。

目睹他背影消失,我简直想仰天大笑,当真以为我一介女流就是傻瓜么?若是为了让羽瞻迷惑,怎么会在他已经率人追赶安向礼后才放火?

便是要撒谎,也总得找个好理由,再找个好栽赃的主儿吧。

——那火本是我命人放的。

有了那把大火,大延使团便会大乱,就算他们要对我们不利,也会被那大火掣肘。

至于以大火为罪名质问使臣以试其是否心虚,则是我方才想到的法子。

如若他不心虚,何故将大火栽赃于要营救安向礼的人身上?若当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昨日早就随安向礼跑了,难道还留下来放火再等你追查么?若是查不到,将这罪名仓皇安在这莫须有的人身上,不是为了掩饰还是为了什么?

我的笑意尚未从面颊上退去,外面便传来了骏马的嘶鸣声,小侍卫揭开帐帘,道:“娘娘,大汗回来了!”

我心中顿觉松快,他回来了我便不必一个人强撑着,遂起身准备迎接他,却急得险些把自己绊一跤。

身体倾斜欲倒之时,突然被一双手扶住,抬起头,正撞上羽瞻的眼睛。

“您回来啦……臣妾醒来见不到您,不知道有多慌呢!”我心意松了,话语自然含娇带嗔。

“朕可没看出来朕不在的时候你慌了。”他凤眼含笑:“不是很勇敢吗?居然派人去大延营地里放火;倒是朕一回来,你就连路都不会好好走了。”

“您怎么知道的?”

“朕昨天一直在营地外面埋伏着,没去追安向礼啊。”他若无其事:“他跑了算什么大不了的,要是大延使团当真有虎狼之心,把斡尔多城留下不是更危险?”

我叹出一口气:“臣妾真以为您走了,一夜担惊受怕。”

“朕都知道……”他将我拉进怀中,亲吻我脸颊:“现在还怕吗?”

我摇摇头:“不怕,可是你脸上怎么这么多黑灰……”说罢伸手想擦,却被他抓住了:“还问?是哪个臭丫头半夜放火,差点呛死我?!”

“是哪个傻瓜偏要埋伏在下风口?”我嗔道,却因他未脱大氅雪片融化弄湿衣服而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他这才放开我,笑道:“看我糊涂的,连大氅都没脱,冻着你了……”

可是,看着他去脱氅衣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昨夜这一切,是不是一种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