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凤梧坐在床边, 将金针一根根收回匣内。
望着窗外蓝波涌动的天,他轻轻发出一声叹息。暗夜,这蜃海之下的王国, 奇丽, 诡异, 如同梦境。
“嘉若, 起来喝药。”他推了推床上的人。
林嘉若用被子捂着头, 闷在里面一声不吭。
一双温热的手将被子从她头上拉了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嘉若, 怎么又不听凤梧的话好好喝药呢?”
林嘉若睁开眼睛,姚景明嘴角的微笑中带着淡淡的倦意。
他已经好几个夜晚不眠不休, 守着庆一, 守着嘉若。
庆一还没有醒来, 医圣说,他伤的太重, 恐怕无力回天。嘉若此刻看似好转了些,但他知道,如果不尽快解了她身体里的毒,她会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像花儿一样枯萎。
姚景明此刻的心情, 绝望而沉重, 却又不能流露出丝毫, 这一群人, 现在都得靠他撑着。
窗外有沉闷的钟声响起, 一声声低沉而又伤疼。
“表哥,为什么有钟声?”
“因为, ”姚景明端起药碗,舀起一勺吹凉后送到林嘉若的唇边说:“这是暗夜王过世的丧钟。”
林嘉若征了征,默默将药咽了下去,好苦。
柳凤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林嘉若靠在姚景明怀中,一口口将药喝了下去。
这些天发生的事,远比这药更让人觉得苦涩,那不但是苦,更是彻骨的痛。
“庆一哥醒来了吗?”林嘉若摇着他的手问。
“还没。”姚景明的双眸倏地黯淡下去,“不过,医圣正在为他施针,也许明天就会醒来了。”他安慰着嘉若和自己。
“那么他…”林嘉若咬唇有些犹豫地说:“他又怎么样了?”
姚景明垂首望着她的脸道:“你是说暗夜澈吗?”
林嘉若咬唇道:“表哥,你们别恨他,他也是个可怜的人。而且…而且他是林凡的亲弟弟!”
姚景明点了点头叹道:“我知道,一切幸许都是命吧!命运在冥冥中安排了一切,让我们来到这里,让一切这样发生。”
他知道嘉若这些天来心中一直很痛苦,为庆一,为暗夜澈,为了林凡。摸摸她还有些微热的头,他柔声说:“暗夜澈他只是睡着了,因为现在有林凡在守护着他,所以你不用担心。他和庆一一样,随着都可能醒来走到你的面前。”
“林凡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呢?”嘉若望向窗外,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林凡是在刻意回避她。这感觉让她很难受沮丧到了极点,他们俩是多么亲近的人?曾经那样亲密无间的朝夕相处,她那么样的挂念他,他却不来看她一眼。
姚景明敲了敲她的头道:“小丫头,别胡思乱想。林凡本要来看你,可是,你也知道他现在的身份,有很多事急着处理,等处理妥当了,自会来陪你。”
他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却透着无尽温柔。
林嘉若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还不明白,她拉过姚景明的手放在颊边轻轻摩挲,轻声说:“林凡,他现在有他必需做的事,我不怪他。表哥,你很辛苦吧…要照顾我们每一个人。”顿了顿,她又有些伤感地说:“总觉得,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从前了。”
“傻孩子,胡说些什么。”姚景明捏了捏她的脸勉强笑着说:“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你和林凡,西云要参加高考,而我和庆一,仍旧要继续上个学期未完成的试验课题。”
姚景明将林嘉若揽在怀中,缓缓抚过她柔软的发丝,仿佛又回到崖底绝境中两人相依的那一刻。
“嘉若,相信我,”他闭上眼睛,像是对林嘉若又像是对自己喃喃道:“我们终会回去云隐,在月波楼前看湖水里映着的明月。彼岸庆一家的梅林一如既往的绚烂如霞,他会摇一叶小舟在月光下从湖的另一端披星而来,望着我们,笑如春风..”
颈项间一阵冰凉,林嘉若伸手摸去,水珠晶莹。
表哥竟然流泪了?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哀伤,这个永远独自咬牙忍痛的清冷少年,要怎么样的变故,让他痛的流出泪来?
“是的,我们终会回到自己的家,你还要在月波湖里游水,我也还要将你的衣服藏起来,不过这一次,你不许将我拉下水。”林嘉若将额角抵在他的下巴上柔声说:“还有,春天时,你要陪我去看小燕子,我走不动了,你要背我,我会唱歌给你听。你要夸我唱的好,不许说只说我唱的有气势。等到了七夕节,你陪着我去月老庙,到云溪边看河灯,我还要和月老爷爷求根红线…”
“嘉若你!”姚景明惊地一把将她从怀中拉起,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你难道都记起来了?”
林嘉若双眸含泪轻点了点头道:“自从生了这病以后,每每发作,头痛欲裂,便会有一些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记忆片段闪现。一次一次,一点一点,在疼痛中,我渐渐拼湊起那段记忆。表哥,告诉我?为什么那段记忆会被藏起来?为什么你们可以把那一段抹的干干净净?为什么要骗我?”
姚景明眼中先是闪过一抹喜悦,但随即就被更大的阴影给遮蔽了。
“嘉若恨我了吗?”姚景明抬起她的脸问。
林嘉若眼泪如珍珠般掉落,摇首道:“我怎会恨你,只是伤心。”
姚景明望着她眼中深深的光,狠狠将她揽入怀中,哑声说:“可是我恨,恨自己要远远将你推开,只能站在一个哥哥的的位子上看着你。”
他的掌心渐渐变的灼热,呼吸也灼热起来,摸索着轻轻咬住林嘉若的耳廓说:“知道吗,在海滩上再见到你时,我已下定决心,再不放手!再不放你从身边跑开,这一生,都要和你生死与共!”
林嘉若只觉耳边一阵酥麻温热,脸随即便红透了。扭捏着微微推开姚景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姚景明的为人性格,此时此举,确实有些出人意料。只是他本已压抑多时,加之因为林嘉若身中奇毒,恐不能愈而时时担心痛苦着。此刻,她奇迹般地将两人之间的回忆想了起来,他心中喜痛交杂,瞬间迸出的情感,竟是强烈到不能自己。他说出‘生死与共’这四个字时,脑中其实想的是,嘉若如果过不了这关,自己也绝不独活。
姚景明看似清冷,其实内心却执着而火热。他不会轻易付出的感情,一但动了情,便如火山熔岩一般滚热和义无反顾。
爱上林嘉若,对他来说,是一辈子的事。
他这一辈子,只会爱一个人。他的小指,只绕一根红线。
也曾想过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自己却要带着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痛孤独终老。
也曾想过,只要远远看着她幸福,就很好。
也曾想过,要堪破一切纷挠,带着她逃之夭夭。
可是,从没想过,她会在他眼前一点点的枯萎。在他们彼此之间的心重又贴近时,她却一天天的枯萎。
所以他说,要生死与共。
可惜,林嘉若虽然听到他话语中的深情,却明白不到他心底里的痴情。
姚景明突然意思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他轻轻松开林嘉若,却不让她离开,转身让她偎在自己怀中,柔声说:“刚刚吓着你了吗?是我不好,你才喝了药,要多睡会的。”
林嘉若依旧红着脸,如小猫般靠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心中觉得有淡淡的甜意流过,竟然忘记要再去追问封印她记忆的原因。
望着林嘉若渐渐沉睡的面容,姚景明忍不住又将他们之间的一切回想了一遍。
崖下的那两日,现在想来,竟是他十九年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
叹息着紧扣住她柔若软玉的手指,心中忽然一动。
姚景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黄梨木小盒,打开盒盖,血燕窝流光溢彩。
他原本愁云深锁的眉宇间忽地闪出一抹希望。
将嘉若轻轻放在床上,为她盖上暖暖的绸被,姚景明起身向房外走去。
身后的镂花木门已被严严合拢,他对立在阶上一身缟白的身影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林凡穿着一身缟白的孝衣,脸色竟是比衣裳还要苍白。他眼神透过姚景明的身子,望着紧闭的木门有些茫然地说:“她都记起来了…”
姚景明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肩道:“是,我也未曾想到,她竟然自己记起来了。”
“她会恨我!恨我骗了她!骗她说是我救了她!”林凡的身体微颤,接连承受的痛苦,让这少年的身体,在几天里变的更加单薄。
“不,她不会恨你,她永远也学不会憎恨。”姚景明望着林凡的脸,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在林嘉若心中,林凡是家人,是兄长,是与别人不同的最亲近的人之一。
见林凡脸色黯然神伤,姚景明虽曾因他与嘉若的亲密无间而倍觉酸涩,却也不忍让他再伤心,他将手中木盒送到林凡眼前说:“之前愚钝,一直未曾想到身上还带着此物。有了此物,或许庆一和嘉若,甚至令弟,都有救了。”
林凡闻言当然惊奇,他拿起木盒,望着里面那一盏小小的淡红透明小杯问:“这是什么?”
wωw● тTkan● c○
“这是血燕窝。医圣,他也许知道此物用法。”
*****
夜半阑珊,长青殿里灯火微凉。
柳医圣望着梨木盒中奇光流动的小杯,眼中是掩不住的惊奇。
“竟然真有此物!”他惊叹着用丝巾将小杯从盒中取出细细察看。
“柳先生识得此物?”姚景明与林凡对望一眼道,两人心中皆是一喜。
“识得,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先生可知道如何使用此物的神处?”姚景明急急问道。他身边的林凡与乔西云也是一脸紧张,庆一和嘉若的性命全指着这一盏小小的杯儿了。
柳医圣沉呤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众人觉得奇怪,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赵城主看了看他的脸色道:“医圣是否有何为难之处?不妨明言。”
柳医圣拈须叹道:“血燕窝是药之神物,我从医四十余年,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此物。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它的用法,但若按那书中之法,不但要毁此神物,且只能救一人之命!”他望着身边有些茫然的众人,将小杯重放回盒中道:“也就是说,此物只能救一人之命。你们好好想想,要救哪一个。”
柳医圣的话如同平地一声炸雷,把刚刚看到希望的姚景明,林凡和乔西云抛入到另一个更加痛苦的漩涡之中。
夜更深了。
姚景明,林凡与乔西云三人围坐在桌边,望着灯下光彩绚目的血燕窝,良久无语。
不过知过了多久,天光已泛出银白。林凡起身打开殿门,低声道:“天已亮了。”
乔西云恍然抬头,望着从殿门外流进的明暗光线道:“我们竟枯坐了一夜。”
林凡轻踱到姚景明身后说:“你不必考虑阿澈,毕竟他不会死。只是庆一与嘉若,他们两个,只有一个可以活。我知道,这本是人世间最难的选择,庆一与你情谊笃深,而嘉若又是你——”
他忽然住了口,因为他看见姚景明掌心中流出殷红的血来,这血将他淡灰色的衫子染成一片暗红,并在褶皱里聚成浓浓一汪。姚景明双手的指甲仍深深掐在掌心中,那血还在不断流出,他的脸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眼神盯在那血红的燕窝上,一刻未曾移开。
林凡走到他身边,将他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掌心中鲜红的肉已向外翻起,血肉一片模糊。乔西云也走了过来,望着姚景明的手,他扭过头,眼泪一颗颗落了下来。
林凡从怀中掏出盛着药粉的玉瓶,将药洒在姚景明掌心的伤口上,又从内袍中撕下一块布条为他包扎起来。自始至终,姚景明未动分毫,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口。也许是精神上的痛苦太过巨大,肉体上的痛苦已经无足轻重了。
忽然,姚景明站起身来,他对林凡和乔西云说:“我出去走走。”
“好。”林凡松开他的手,望着他踏着虚空的步子向殿外走去。
“凡子,你是在等他开口吗?”乔西云也望着姚景明的背影说,他与姚景明并不相熟,但眼睁睁看着他如此痛苦,他内心也是说不出的难受与煎熬。
“我?”林凡回头望着乔西云,“我等他开口?”
“对,你在等他开口。等他开口说要救的人是嘉若。”乔西云的双眸黝黑如墨玉,“这一夜,你都在等这句话。从柳医圣说只能救一个人时起,你的心里,眼里叫嚣的都是嘉若!嘉若!别人或许看不出,你却瞒不过我。”
林凡挺直的腰杆忽然弯了下去,他颓然坐在椅上,扶着头微颤道:“是!我是!我承认我自私,我希望用这个血燕窝去救的人是嘉若!我在逼姚景明选择,我——”
乔西云缓缓搂住了他的肩,抚着他的背道:“好了,好了,我本不该这般逼你。就算你想救嘉若又怎样,这并没有错。一直以来,嘉若就是你的全部,为了她你连命都可以不要,眼看着有了救她的希望,却又随时可能破灭,这心情,我懂。只是,姚景明太可怜,他的心情,他的痛,又有谁能知道?”
林凡伸出还在轻轻颤抖的手指将血燕窝的盒子盖上,重重叹道:“他的痛,我懂。倘若今天要选择的人是你和嘉若,我会与他一样痛苦。不管他作出什么样的选择,结果都是终身的遗憾与疼痛。死去的那一个,不是因为自身的病痛,而是因为你的选择。这是永远也逃不脱的自责。”
“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乔西云少年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凝重的表情,这一刻,十七岁的顽皮少年,忽然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