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猜到了解药所在,马上向雷公公打个眼色,示意他快快派人去将“解药”保护好送来。
甘遂伸个懒腰道:“不必去了,太迟了。”
皇帝变色道:“什么意思?”
“三个月没接触过解药,便一切都晚了。还剩两个月,你可以好好享受这剩下的一点时间。”皇帝的脸色越难看甘遂的笑容便越欢畅。
皇帝身上的“连理枝”只要没了解药性命便最多只剩一年,如果三个月内重新接触解药还有救,现在却是太晚了,就算把悦妃留下的画像整个吞下去也没用。
“娘 亲常对我说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不明白阿姨为什么偏偏就喜欢你,为了你放弃自由自在快意恩仇的好日子跟你进宫受乌龟气,更不明白她为什么到死还执迷不 悟,给你留下生路。不过娘亲也说过,你早晚会背信弃义,迟早会有这一日。”甘遂毫不留情地继续刺激皇帝的神经。
皇 帝浑身发抖,颤声道:“一定有办法的,小弥,你得了你母亲的真传,一定可以解了我身上的毒,只要你替我解毒,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始终是你的父亲,这些年 对你们母子也照顾有加……”慌乱之下,他已经忘记了用“朕”这个高贵的自称,这大半年来,他快被这种怪病折磨疯了,再顾不上什么尊严体面。
“照顾有加?”甘遂一字一字道,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奇闻。
皇帝急切道:“你母亲能当上魔教教主,你能够年纪轻轻当上武林盟主,总是得了我的助力吧?我、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哦?是谁故意挑我娘练功的紧要关头,将阿姨的死讯送来的?”甘遂笑得温柔。
“那是意外,如果我早知……”皇帝急急辩解。
“你早知我娘那时最容易走火入魔,所以派人收买了大长老,在最合适的时候,打伤了四大护法,硬闯进我娘的闭关之地,将阿姨的死讯‘及时’送到对不对?”甘遂慢吞吞打断他的解释。
皇帝说不出话来,他怕甘青兰得知妹妹被人害死在宫里,会不管不顾前来报复,坏了他的大事,所以故意令她走火入魔,无法外出报仇,事后再写信百般安抚许下不少好处,将事情平息下来。
他一直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甘遂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甘遂的声音透着森寒之意,仿如自幽冥中传来:“我娘走火入魔之后,没能撑过十年,早早就去了。我一直在想,死的为什么不是你?如果不是娘亲记挂着杨珩,想要我完成她的雄心夙愿,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
皇帝被他话里的恨意刺得哆嗦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咬牙道:“那你们今日来是什么意思?”
甘遂侧头,疑惑地反问道:“不是你要见我们吗?”
皇帝气结,眼珠一转,改对杨珩道:“你想办法替我解毒,你就是太子!”杨珩终究在他身边多年,虽然父子关系说不上亲近,可他的性子不似甘遂狠辣无情,从他身上下功夫,还有点希望。
“这件事当年就答应我母妃了。”杨珩不为所动。皇帝现在旧事重提,用来当救命稻草,只说明一件事,他由始至终没把对悦妃的承诺当回事。
“而且我说过,儿臣想要的并非太子之位。”杨珩微微一笑,看着皇帝道。
皇帝一怔,忽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颤巍巍地伸手指着他道:“你、你莫非……”
“儿臣要的是你的皇位。太子今日立了,明日可以废,有什么意思?父皇你未免太小看儿臣了。”杨珩一脸平静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皇帝正待发作,忽然听见外边传来响亮的锣声,有太监尖声叫道:“火火寝宫后面,快叫人来救火!”
寝宫后面,那不正是存放悦妃与甘青兰画像的地方?
皇帝原本想着就算甘遂不肯出手解毒,将悦妃的画像交给宫里延请的名医圣手好生琢磨,说不定能将解药研制出来。
如果画像被烧毁,那就真的连着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雷公公也想到此节,挥手让另外两个亲信太监赶快去探清情况。
皇帝面如死灰,不用看都知道,甘遂与杨珩既然出手,又是在他全无防范的情况下,必然已经成功得手,更可怕的是,这火不迟不早在这个时候烧起来,分明是在向他示威
试想皇帝寝宫范围内,他们说要什么时候放火就什么时候放火,这代表什么?
恐怕他们就是要下手杀了皇帝也并非多难的事。
“你们究竟想怎样?”皇帝两眼发红地死死瞪着杨珩与甘遂,像是恨不得扑上去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杨珩与甘遂对望一眼,转过头来道:“父皇放下俗事,退位安心当个太上皇,好生将养身体就是了。”
皇帝不说话了。杨珩也不催促,起身行礼告退:“父皇慢慢考虑,两个月时间,想必是够了的。”说着头也不回就与甘遂一起转身而去。
雷公公想上前拉住两人,可也知道无用,眼看着两人走到寝殿门前,忽然听见皇帝一声大喝:“慢着!”
两人脚步一顿,皇帝沉声道:“杨珩,我死了你以为你就能安安稳稳坐上我的位置?我可不止你一个儿子!”
杨珩没回头,声音平静而坚定:“不过多花点功夫罢了,这十几年儿臣都是这么过来的。父皇觉得就他们可以威胁到我?”
这十多年皇帝说是为了保护他而疏远他,他为此吃尽了苦头,嫔妃宫人的冷嘲热讽,兄弟的欺凌侮辱,还有群臣的轻慢……无数次死亡威胁他靠着自己一一化险为夷,一点一点积蓄实力,时至今日,他根本已经不再需要皇座上那位高贵“父亲”的帮助。
今日到来,不过是想让他得个明白罢了,他如果愿意主动退位让贤,那可以省却自己不少功夫,如果他坚持权位重于性命,那就让他抱着皇座下地狱去向母妃请罪吧。
缓缓拉开寝殿的大门,杨珩毫不迟疑与甘遂二人大步走了出去。
寝殿外吹来一阵夹杂了泥土腥气与细细雨粉的冷风,将寝殿里熏香与草药的气味吹散了一些,可惜却并没有带来属于春天的生机与清新,反而为空旷的寝殿平添了几分森冷阴寒。
皇帝茫然环顾这座弥漫着死亡腐朽气息的宫殿,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断断续续如垂死夜枭的绝望悲鸣。
“朕养的两个好儿子好好啊甘青兰、甘碧麝,你们好手段生的好儿子好好好”皇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雷公公一边大声叫人进来伺候,一边扶住他给他顺气。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无奈,当年的事,他是有限的几个知情人之一,没想到原来世间真有因果循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杨珩与甘遂并肩往宫门方向而去,不少宫女太监见了退到路边低头行礼,暗暗奇怪与六殿下并肩同行的会是何人?按说以六殿下的身份,除了几位皇子以及朝中有数的三五重臣,实在已经无人有这个资格。
出了宫门,两人坐上马车就往六皇子府去,他们这样高调进宫,不知会惊动多少人,尤其甘遂是打着名医的招牌随杨珩同去的,想必其余几个皇子已经紧张起来,马上就要召集各自的幕僚商议对策,找宫里的内线探听消息了。
马车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缓缓而行,车上两兄弟相对无言,刚刚与皇帝彻底摊牌,就算这两人都是杀伐果断之辈,也不免心情动荡难以平静,于是不约而同将眼光投向窗外。
路上的行人商贩远远看见皇子车驾就已经避让到路旁,几个卖花的农人挑了担子站在街角探头探脑往这边看来,甘遂望见他们脚边那些装满了各色鲜花的箩筐便忍不住想起白茯苓,神情顿时柔和不少。
杨珩难得看见他眼中露出真正的喜悦之意,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怎么?”
甘遂扫了他一眼,故意更不加掩饰地露出一脸思念之意:“苓儿她很喜欢花,每次收到漂亮的鲜花便会笑得格外开心。”
杨珩问话之前已经猜到能让甘遂露出这般表情的,多半与白茯苓有关,听他这么说也不意外,笑笑回道:“是吗?难怪百里山上会有那么多不同品种的花圃和花树林,她陪我去过好几处游玩。”
甘遂眯了眯眼睛冷声道:“我说过几次了,她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你未来的嫂嫂。”
杨珩心里一紧,面上却不露半分端倪:“她心甘情愿答应嫁给你?”
正正戳中要害,甘遂顿时阴了脸道:“你这是逼我杀你?”
一定是那小丫头跟杨珩说过什么她不想嫁他于是找杨珩诉苦?
不会的,小丫头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她答应他的事,至今都没有哪一件反悔了的。他如果为了这事跟她发脾气,那就中了杨珩这混蛋的计了正好给他机会乘虚而入。
甘遂慢慢缓下脸色道:“老老实实当你的皇帝,你比我清楚,苓儿她绝对不会入宫为妃的。”
杨珩暗暗捏紧拳头,不断对自己说道:没关系,白茯苓年纪还小,她只是一时被甘遂迷惑罢了,她很快会明白甘遂不适合她。
他要做的是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起码等到将来白茯苓回心转意时,他可以有足够的实力庇护她照顾她,使她不必忌惮甘遂的纠缠威胁。
他这么想并非全无根据,甘遂的复杂身份,还有喜怒无常与残忍嗜杀的性情,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并非良配,白茯苓就算一时被他迷惑,早晚有一天也会受不住离开他。
不是他为自己的情场失意找借口,白茯苓拒绝他的理由一直都只是介意他的身份罢了,他觉得她会选择甘遂,原因恐怕并非只是喜欢他那么简单。尤其上次在奉水城外船上的一番对话,更让他认定白茯苓与甘遂的关系,内藏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到这里,杨珩微笑着对甘遂道:“你就只会把杀人挂在嘴边?你敢不敢试试不用要挟手段,让苓儿自己选择要跟谁一起?我敢说,就算她不选我,也绝对不会选你的。”
甘遂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心里明白杨珩说的是真话,他确实不敢让白茯苓自己选他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绑在身边,以确定她是属于自己的,不会在下一刻消失。
越看杨珩那张笑脸便越觉得讨厌,甘遂一言不发举掌轰开车门一闪身已经跳到了路旁一间商铺的屋顶上,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附近见到这一幕的百姓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是有个人从皇子的车上跳出来吗?莫非是刺客?
杨珩挥了挥手打发掉前来询问的侍卫,拉上车门继续前行,唇边的笑意几乎掩饰不住——看来自己这位大哥对白茯苓也很没有把握啊……
皇帝在宫中坚持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四月初正式传旨宣布退位,并立杨珩为新帝,登基仪式定在八月初一。
皇帝担心杨珩骗他,一旦得了他的逊位诏书就会不顾他的死活,所以特地吩咐钦天监将登基吉日推到了八月,诏书中更言明是杨珩苦心于民间觅得神医,他要好生调理身体颐养天年,感念杨珩的孝义以及在宁安河灾祸处理过程中的能力,所以才特地提前传位于他。
如果真如甘遂所言,他性命只能到四、五月,那杨珩放任他重病身亡,名声就会十分难听,而另外几个没能夺得帝位的皇子也有足够理由与他为难。
杨珩并不介意他这点小动作,正是代替皇帝临朝听政处理国事,一边让人准备登基事宜,一边派人送信往海州,邀请白家人八月前去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并颁下圣旨召前内阁首辅白常山回京复职。
负责宣旨的钦差在海州足足等到六月底,才见到了远航归来的白家人。白家一家人商议过后,决定一起随白常山赴京,白商陆则留在海州主持海上商贸等等的相关事宜。
白茯苓已经决定正式将白家生意的中心转移到南方来,这个从几年前就开始准备,如今已经万事俱备,时机成熟,正需要白商陆这位大管事坐镇。
一家人照旧是慢吞吞地边玩边走往京城而去。
天气日渐炎热,为了避暑只在早晨与黄昏时分赶路,每天只走不到几十里路,到达京城一带已经是七月下旬。
这日早晨起来走了一段,中午就在官道旁的茶馆休息,预计到下午太阳西斜时在启程,正好赶上城门关闭前进入京城。
这一回京里没了那些烦人的亲戚,就算白常山原本的府邸还未收拾好也可以住到林平子的国公府或是陆英的将军府去,不必再到城南的云雀山别院。
只不过白家人不想闹出太大的阵仗,所以也没有通知林平子与陆英他们的具体到达时间。
白家上下停留的茶馆,碰巧就是上次进京时到过的那一家,白果替白茯苓倒了茶,瞄了一眼茶亭外的官道,低声咕哝道:“我记得上次有人在这儿给小姐送花来着……”
白茯苓微微一怔,想起当日的情景,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时她根本不知道海浮石的真正面目,几枝粉嫩的梅花一句对不起就将她哄得心花怒放,什么怨气都忘得干干净净,如果她早知道后来会发生的那些事,只怕看到那些花就笑不出来了。
正在出神,忽然见一个小姑娘手上握了一束不知名的嫩黄色花朵走了进来,还未进门就听白果高声叫道:“站住不许进来方海快来看看这花!”
上次在北关城外遭遇迷魂花暗算的事情让她心有余悸,现在看见有人拿着鲜花经过就心惊肉跳,唯恐又是来下毒的,本来很浪漫风雅的一件事,在白果心目中已经成了恐怖袭击的代名词。
小姑娘被白果的尖叫与紧张态度吓得眼泪汪汪,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一副随时要哭的可怜模样。方海连忙走过去,小心接过那束花,确定只是普通花朵正想拿去给白茯苓,小姑娘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下子轮到方海手足无措。
这小姑娘是茶馆老板的侄女儿,老板闻声赶来,看看方海又看看自己侄女儿,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小姑娘抽抽噎噎指着方海道:“他、他抢我的花。”
这下方海尴尬了,白果干笑道:“这花不是别人让你送来的吗?”
小姑娘用力摇头。
白茯苓好气又好笑地白了白果一眼,让她瞎紧张,结果自作多情摆了个大乌龙!
白果讪讪地摸出几颗糖果塞给小姑娘道:“没事没事,哥哥是看你的花很漂亮,所以想拿来看看,吃糖吃糖,别哭了。”
方海背了个大黑锅,无奈站在原地接受茶馆老板与那小姑娘的诡异目光。
小姑娘抹干净眼泪,看叔叔向她点头,于是大胆接下白果递来的糖果,花也不要了,一溜烟跑回后面去。
方海拿着那束花走上几步送到白茯苓面前,低声道:“小姐,花给你吧!”短短几个字他像是憋足了全身力气才吐出来的一般,一张清秀的脸红通通地十足一个喝醉了就的醉汉。
白茯苓只当他是因为误抢了小姑娘的花所以尴尬别扭,接过花笑着打趣道:“第一回当抢花贼,欺负小姑娘,感觉如何啊?”
方海哪里答得出话,低头退到一边不吭声了。
虚惊一场,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白果草木皆兵,没人注意到方海偷眼看见白茯苓捧着那束嫩黄色花朵时,脸上一闪而过的甜蜜与黯然。
白丑后来跟木佩兰坦白了女儿曾经在出门办事时被甘遂派人劫持,失踪了一日的事,木佩兰笑着拉过被人取笑得面上无光的白果,安慰道:“我们的小果子做得对,你们都不许笑了,出门在外,原本就该小心谨慎一些。”
她是白家的当家夫人,既然开口为白果说话,其他护卫丫鬟自然不好继续嬉笑,改为向白果“暗送秋波”,白果也不是好欺负的,一人一个大白眼还回去。
小狸花歪着脑袋打量白茯苓手上的花,又看看方海,大概是记得方海曾经在它病弱时照料过它,而且也是时常出现在主人身边的熟人,所以舔了舔爪子,很给面子地没有扑上来大肆破坏。
白茯苓心里惊奇,摸摸它的脑袋笑道:“坏猫,原来你还知道区别对待啊。”
小狸花喵呜一声,甩了甩尾巴,一副不屑解释的骄傲模样。
这一场小风波很快就被大家抛在脑后,白茯苓隐隐有些失落,她记得甘遂曾经说他要到京城办事,莫非他已经离开了?
下午时白家人再次整装出发,日落时分抵达京城南门,门前一侧等待进京的百姓照旧排了长长的队伍。
白常山将谕令叫到老家人白侧耳手上,吩咐他前去与守城官兵交涉,白侧耳捧了谕令下车,没走几步就见城门方向就跑来两个管家打扮,但明显来自不同府邸的中年人。
他们似乎互相认识,一起上前来行礼问道:“请问尊驾可是白常山白阁老的家人?”
白侧耳点了点头,一眼看见两人袖口上所绣的图案,还有林字与陆字顿时明白过来:“两位是忠国公府与陆大都督府的?”
陆英的官衔是正二品都督佥事,之前因为是镇北大将军,所以京城这里也习惯用大将军府来指代他的府邸,如今他卸下镇北大将军的职位已经两年有余,再这么称呼多有不便,让有心人听了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白侧耳跟在白常山身边,见惯了这些事情,所以开口便十分注意。
两个管家齐齐点头,左边穿一身褐衣的是陆府的管家,右边穿一身青衣的则是林府的管家,都说是奉主人之命在此等候,有他们带路,白家一行很快便进了京城,前往忠国公府,陆府管家拜见过白家几位主人后,便飞快回都督府报信去了。
城东忠国公府所在的大街仍是那么繁华热闹,不过好几座府邸门前贴了封条,白家人坐在车上心中感触不一,不过两年人事已经翻新数轮,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傲然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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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 生死契阔
忠国公府景物依旧,主人林平子却不在家。自从杨珩正式掌权起,林平子、陆英等之前被刻意闲置的人都被再次起用,两人一个负责统管御林军,一个管理户部,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得到消息说白家一家已经进京,纷纷快速交待清楚手头事务赶了回来,白茯苓他们行李物品还未完全收拾好,陆英与林平子便先后到了。
分别两年多再见,虽然时有通信,也不及亲眼看见对方那么欢喜,陆英当晚也留在国公府过夜,大伙儿一起畅叙别后的生活。
林平子与陆英为着各自的目的早早就被杨珩拉上了贼船,这两年表面上投闲置散郁郁不得志,实际上暗地里替杨珩干了不少事情,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
陆英还是那副沉着稳重的可靠大哥姿态,林平子的变化要相对大些,以前风骚浮夸的做派收敛了许多,多了几分深沉成熟的大丈夫气度。
白茯苓看着啧啧暗赞,这家伙现在站出去,迷倒的女人绝对比从前多,竟然在京城两年都没有谈成亲事,真是神奇啊!京城里的小姐太太们眼睛都瞎了不成,竟然放过这样一尾卖相绝佳,身家丰厚的大金龟?她记得他之前很受欢迎的啊,媒人只差没把门槛踏平了。
不过仔细一想又明白了,这两年在大多数人眼中,林平子这个年轻俊俏的国公爷被皇帝猜忌,随着六殿下失势成了一个前途不明、空有爵位的大闲人,京城里那些势利眼当然不肯拿女儿来冒险。
白茯苓打量着陆英与林平子,这两人也在打量她,林平子变脸一样露出一副花痴相,啧啧赞叹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表妹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迷死人不赔命啊!”
白茯苓扬起小脸哼声道:“果然你在京城待了两年,连嘴巴都笨了,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腔滥调了,还好意思拿出来用,难怪你至今讨不到老婆!”
林平子马屁没拍成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道:“谁说我讨不到老婆,我要娶了老婆,是祁国所有小姐闺女的损失好不好。”
白茯苓爪子一伸就去揪他的脸皮:“我看看你皮都厚成什么样了!”林平子大惊,急忙掩面而逃。白家上下嘻嘻哈哈大笑起来,连陆英都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只是当林平子背向众人,眉头却紧紧拧了起来,脸上只剩下忧愁——白茯苓的模样明媚悦目,但看在他眼里却似是盛开到极致的花朵,也许在下一刻就要黯然飘落枝头,她的早夭之相没有分毫改变,而且从眉宇间的气息看来,大限已经极近……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
肩头不知被谁用力拍了一下,林平子浑身一颤扭过头去,就见白茯苓站在身后,笑盈盈道:“就算自惭形秽也不用躲着不见人,我不扯你的脸皮就是了。”
林平子惊魂稍定,努力想扯出笑容,无奈心情沉重,笑起来的样子比哭更难看。
白茯苓与他相处多年,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他心里实在惦记她面相与阳寿的事,压低声音道:“别想那么多,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林平子以为有转机,脸色顿时拨云见月,抛开心事像从前一样勾着她的肩膀低头坏笑道:“白果说小姐跟那海浮石……嘿嘿嘿……”
白茯苓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胳膊道:“多管闲事,担心你自己好了,你都一把年纪了,再不抓紧,人老珠黄了看谁还要你!”
两人说说笑笑,看在白常山眼里却有些过于亲热了,他是考虑过让林平子当他的孙女婿的,无论样貌身份都相当般配,而且两人据说“青梅竹马”,白家这些人对 她的孙女儿顺从贴服到什么程度他是亲眼验证过的,如果白茯苓与林平子成亲,虽然不便入赘,但这辈子绝对会让白茯苓过得顺心适意。
可惜这个想法早早就被儿子媳妇否决了,现在再看两人言笑无忌的样子,不免暗暗无奈。
白茯苓扯了陆英去看自己两个弟弟,笑着诱哄道:“乖小猪,来叫哥哥!姐姐给你们找了全天下最厉害的哥哥,你们真是太幸福了。”
两个小娃娃来之前就被她好生教育过,两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看白茯苓又看看陆英,张大嘴巴响亮叫道:“嘎嘎、嘎嘎!”
白茯苓对他们荒腔走板的叫声大感丢脸,戳戳他们胖嘟嘟的小脸用力纠正道:“哥哥!是哥哥!再叫一次!”
陆英笑起来,白茯苓纠正了两次,两个小娃娃终于发出标准的一声“哥哥”,白茯苓开心地在他们脸蛋上一人吧唧一口,然后抱起其中一个对陆英道:“你抱抱看,软软的好好玩的!”
陆英表情一僵,推辞道:“我不会抱,不小心伤着他们了怎么办?”让他举起国公府门前的石兽都比抱着这样娇嫩的小娃娃轻松。尤其他深知这两个孩儿对义父义母一家的重要性,在他手上有个什么损伤可怎么办?
白茯苓一脸的不以为然道:“你当年不也经常抱着我到处去玩?”
陆英想起刚到白家那段日子,神情柔和如水,那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木佩兰正好扭头听了女儿的话,笑骂道:“你还好意思说,陆英那时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自己就瘦弱得很,还要整天抱着你到处跑,手臂拉伤了都不敢吭气。”
白茯苓讪讪道:“我那时候也没有很重啊……”她三岁时因为长期病弱,看上去就跟个两岁的婴孩差不多,瘦瘦小小的胡柴棒,陆英当时虽然因为长期吃不饱穿不暖瘦骨嶙峋,可是底子比她好得多,个子与白茯苓是天差地别,白茯苓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对他造成那么大的负担。
陆英迟疑了一下,伸手拍拍白茯苓的肩膀,低声替她辩解道:“是我自己玩疯了忘了活动手臂,不干苓儿的事。”
木佩兰叹气道:“你就惯着她吧。”虽然语带谴责无奈,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她不知有多高兴陆英这样袒护她的女儿。
当晚,一家人不分主仆就在花厅上饮宴,林平子被白阿五他们拉了过去灌酒,白家几口子团团围坐在一起吃饭,才上了第一道菜,外边管家就急急跑进来禀报,说是六殿下听闻白阁老返京,特地派了皇子府里的内侍前来探问。
那内侍姓文,是杨珩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与林平子等都是相熟的,林平子整了衣冠出去相迎。
文公公一边与林平子寒暄一边走进花厅,见了白常山等人便上前行礼,态度十分恭敬,又吩咐同来的小太监送上一堆的礼品。
按照杨珩现在等同于皇帝的地位,原本不必如此,文公公现在走到谁家府里,也只有别人给他行礼的份,不过杨珩的态度摆在那里,文公公自然不敢自矜,平日对一般外臣那副爱理不理的淡漠姿态都收了起来,只在国公府里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开。
白茯苓跟杨珩没大没小惯了,不觉得这有什么,白常山却知道这是杨珩在向他表示诚意与重视,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一顿接风宴一路吃到深夜,众人才各自回房休息,白茯苓回到房间便一眼看见窗边小几上放了一盆昙花,玉白婀娜的花朵正在夜风中盈盈绽放,清香四溢令人迷醉。
跟着她进房间打算伺候她沐浴就寝的丁香与白果见了不由得啧啧赞叹,白果哼道:“平子那家伙哄女孩子的本领越发精纯了!”
这里是国公府,外人要无声无息将这么大盆花送进来而不惊动任何人,难度极大,所以白果只当是林平子哄小姐高兴,根本没有考虑其他可能。
“咦?小狸花呢?溜出去玩了?”白果左右看看,发现恶猫不在,顿时放松下来。
白茯苓伸指轻轻触摸娇嫩洁白的花瓣,心知这多半是甘遂送来了……他人一定就在京城,今晚十九就要摸上门来。就不知道小狸花被他弄到哪里去了?如果小狸花在,这盆昙花多半现在已经成了残花了。
放在是从前,白茯苓一定很担心小狸花的安危,不过现在嘛……甘遂讨她欢心都来不及,断然不会伤害小狸花的,所以她也没有急着去找猫,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然后上床睡觉。
果然当夜她睡下不久,某大魔头就无声无息潜了进来,发现她还没睡着,更得寸进尺地脱去外衣鞋袜,躺到她身边将她牢牢抱住。
深深吸一口怀里美人身上的馨香气息,甘遂低声埋怨道:“你怎么这么久才进京,让我好等。”
白茯苓枕着他的手臂,懒洋洋道:“你不是有很多事情要忙吗?”
甘遂对她不紧不要的态度十分不满,不过忍住了没发作,低头在白茯苓脸上一阵乱亲。
白茯苓不堪其扰,只得将脸埋到他怀里,圈住他的腰不说话。
“京城这边只等那小子的登基大典完成,我就可以离开,最多再过几个月,我就不用忙别的,到时候只忙你我的亲事。”甘遂因为她的主动亲近心情迅速好转。
“几个月?”白茯苓有些茫然地重复道,没有了下文。
几个月后,她多半已经入殓下葬了……
甘遂看不到她脸上复杂的神情,低声在她耳边诉说自己的计划:“你喜欢在京城举行婚礼还是在百里山,海州也不错……无华山武林盟也可以。”
最后一句,带了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武林盟成了白茯苓不愿提及的“禁地”,甘遂拿不准白茯苓现在这样究竟算是原谅他了,还是另有想法算计。他很希望能够搞清楚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却又怕真搞清楚了会让他无法承受,所以只能这样偶然试探一下。
“我还没有原谅你!”白茯苓的声音模模糊糊的。
“你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甘遂像是在赌咒:“你会一辈子陪着我,我会对你很好,让你再也不会想离开我!”
白茯苓没有答话,张嘴在他胸口上用力咬了一口。
第二天,忠国公府外多了不少勋贵朝臣家中的管事前来送帖子拜望白常山,林平子请了白侧耳坐镇,一一客气答复。不少管事趁着来送帖子的机会,暗中向府中下人打听消息。
忠国公府里的佣仆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而且全数是由京城外白术管理的那条小村子里出来的人,旁人很难从他们嘴里探听出有用的消息,一个个都是失望而回。
不过京城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白常山才回到京城,文公公就亲自上门送礼问候,傻子都明白接下来风要往哪边吹了。
白常山在京里当了几十年的官,交游广阔,门生故旧、同僚部下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就算他再如何刻意低调,有些应酬也是不可避免的。
不过白茯苓发现,爷爷虽然偶尔会露出疲态,但很快又精神奕奕地规划起复职后要做得种种大事,她更觉得,让爷爷回京城来发光发热是对的,而且爷爷远在京城,她有个什么,要把消息暂时瞒住也比较容易。
等两个弟弟长大一些,可以拉住他的衣角撒娇顽皮,即便他知道自己的死讯,伤心悲痛的时间也能短些儿。
另外她也寻了个机会对林平子说了自己的事,林平子一时不能接受,发了狠要辞去一切职务专心在家研读家传相书,非要找出个破解办法不可,白茯苓劝了又劝,几乎说破嘴皮子,林平子还是坚持己见。
“生死有命,我这十五年都是向菩萨借来的,再要勉强也是无益,我已经活够本了,也没什么遗憾,你们越是放不下我,只会让我越加难过,死也死得不安心。”白茯苓苦笑道。
林平子狠狠捶了一下书房的檀木书桌,平生第一次对白茯苓粗声粗气道:“你能活下来就大家都开心,为什么你早早就放弃希望?既然能够借十五年,为什么就不能再多借五十年、一百年?”
白茯苓怔了一下,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何况她现在根本见不到阎王判官、地藏王菩萨,就是想求也没处去求……
而且,林平子还真说对了一点,她确实从来没想过如何为自己续命,从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在十八岁大限之前完成救助万人的宏大工程。
她从来没见过林平子这么黑着脸疾言厉色,更别说大声凶她,白茯苓沉默了一阵,闷闷道:“我确实没想过如何争取多活几年,从一开始,我就在为那一日做准备,我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真让我再活五十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了……”
林平子无语,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道:“你可以与你喜欢那个海浮石成亲,可以生儿育女,怎么会不知该怎么过日子,你平常都是怎么说我们的?你让我们一个个人 要学好一技之长,要学会赚钱学会怎么过日子,要奉养父母生育孩儿,要多做好事,努力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你自己呢?”
白茯苓侧头想了想,轻声道;“成亲生子……我没想过要过这样的日子……”这是真话,就算是她有意找海浮石借种产子,为的也只是给父母留个念想,让他们有所寄托,而不是想像普通人那样,繁衍生息、承继香火,享受天伦之乐又或是与最爱的人折腾一爱情结晶。
“你就舍得下把你当命根子的父母?”林平子没词了。
“舍不下。不过如果我要留下,那就是逆天而行,恐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不想将他们拖下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平子,爹娘和我都已经接受现实,你就不要 再为我劳神了。命相命相,先有命然后有相,命早已注定,相因命而生,就算我现在将脸毁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白茯苓平静道。
如果不是父母又生了两个弟弟,她现在一定会为了这事为难得要命。还好,父母现在有了新的重心,她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地藏王菩萨为了让她安心所以特地赐下神恩,扭转了父母终生无子的命运。
人不能太过贪心,能够像现在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
林平子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心里还抱了一丝侥幸罢了,闻言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像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没了精神。
“这件事,你不要对其他人说,我不想他们现在就开始为我担心难过。”白茯苓交代道。如果可以,她很希望林平子也不知道,她已经让爹娘很伤心,不想再把其他人拖下水了。
林平子要死不活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杨珩的登基大典密锣紧鼓地进行着,同时他花了大量精力在朝中人事安排之上,一些先前靠着另外几个皇子上位的官员被一批批扫落马下,杨珩这一年多来表面上是在宁安河赈灾,暗里也没有放弃对京城重地各种人事消息的掌握。
他故意露出空子,让一众兄弟以为皇位有望,他也被皇帝变相驱逐流放,于是人人急着施展浑身解数抢占山头,而由于大皇子、二皇子的长年镇压,其他皇子能够 掌握的人脉资源十分有限,大好机会放在眼前,不免任人唯亲,各自争先恐后将自己的亲信以及新近拉拢到的官员往要害职位塞。
偏生经过两年前那次除夕叛乱,朝中空缺的官位甚多,一时间满朝文武大换血,新官上任良莠不齐,加上几个皇子之间存了互别苗头的心思,手下官员也忙于互相倾轧,使绊子、告黑状无所不用其极,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这种情况下,这些官员留下的小辫子自然不小,杨珩一直有派人暗中观察留意,收集证据材料,现下便派上了用场。
先是把吏部一众官员全数换上新班底,请了白常山暂时兼理吏部事务,然后便将因皇帝重病尚未核定的京官考绩提调出来重新审核,考核材料不完整的统统发回再次核实。
人人皆知杨珩是要将那些趁乱上位的官员清扫出去,但是现在人家是皇帝亲自任命的下一届领导人,而且登基大典都即将举行了,这次又挑了个这么好的借口,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重点是杨珩在民间有极高声望,在宫内有安泰公主支持,名正言顺由皇帝亲自下旨钦定的继承人,更有白常山率领一群老臣、重臣鼎力支持,无论在朝在野实力人望都远远盖过了另外几个皇子。
这几个月来每做什么事,无不占着大义道理,让人无从反驳。
没人会甘心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被轻易剥夺,明的不行,还有暗的,短短几个月里,杨珩遭到的刺杀已经多达二十多次,次次化险为夷。
杨珩本人没什么意见,答应保护他安全的甘遂不耐烦了,尤其是白茯苓到了京城之后,他恨不得每天晚上都摸到国公府去过夜,哪里还有心情跟刺客们折腾?
于是他忍无可忍走到杨珩面前直接建议道:“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要不方便公开对付那几个废物,不如我来动手,斩草除根!”他口中的废物指的 正是其余几个皇子。杨珩摇了摇头道:“朝堂不是江湖,暗杀手段并非皇者之道,我总不能看谁不顺眼就找人去将他杀死,这样朝廷就要彻底乱套了。”
“什么皇者之道,说到底不过成王败寇罢了,你莫非就不想杀了他们?与其浪费时间力气去找光明正大的理由收拾他们,倒不如什么废话都不说,只要死无对证又有谁能说你什么?”
杨珩知道劝不服他,也不着急生气,转过话题道:“父皇的病情可能控制得住?”
甘遂冷冷一笑道:“放心吧,他现在的情况,撑上三五年不成问题,你可以安心装你的孝子贤孙。”
杨珩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庆幸,幸好他对帝位并不热衷,否则与这样一个嗜杀成性又太过强大的冷血魔王为敌,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心底里总有一片阴霾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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