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陆小小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在私塾里求生活的日子。彼时的她成天呆在讲堂的窗子下面,偷听夫子给学生们讲课,还偷看讲堂上的孩童提笔写书。对那些个方块字,她是既新鲜又好奇的,是以总是想法子偷点懒,跑到有沙子的地方一笔一划写好不容易学会的自己的名字。
只是那时候年幼,为了生计她被迫离开了私塾,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识字,也没有机会写出自己的名字了。
百感交集的陆小小看着手中大约四十张巴掌大小的纸,开始默默记起来。
开始总是困难的,尤其是像陆小小这样字都不认识,想让她在一天里熟记并写出上百个字,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烟流苏自交待完事情之后,就乐得清闲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还特意让丫环送来茶水点心,美其名曰要好好监督陆小小完成任务。
本以为自己今日可以偷个懒,顺便趁着这个机会让陆小小知难而退,离开景府,可烟流苏完全低估了陆小小的记忆力和对知识的渴望。虽说一开始,陆小小总是记不住字的读音和写法,老拿着跑来问她,记头一遍甚至要花去近一个时辰。但后来烟流苏渐渐发现,陆小小已经不再来问她这个字那个字的读音,也不会再让她示范书写的方式了。
直到夕阳西沉,百无聊赖的烟流苏才打着呵欠从里间走出来,看着又是扔了一地的纸张,还有散落满地的瓶子,皱眉道,“你这是在干嘛?”
“自然是为了认字啊。”陆小小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打开一个瓶子,探鼻在瓶口闻了闻,微微皱着眉喃喃自语地嘀咕了几句,然后在早已铺在桌上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甘菊”二字。
不会吧,难道她真这么厉害,仅仅是一天的功夫,就把这几十种草药的名字全都记下了?烟流苏将信将疑地拾起刚刚被陆小小随意丢在地上的瓶子,也打开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味道稍稍有些甘甜,确实是甘菊的味道。
这个陆小小,果然有些厉害的本事。
烟流苏在这点上可比不过陆小小,惊讶地瞧了瞧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中午特意端过来的午膳,早已凉透却没动分毫。
“你连午饭也没吃?”烟流苏可不希望因为她交代的任务搞得陆小小饿坏肚子,连忙道,“你饿坏了可别赖我。”
陆小小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揉了揉早已饿瘪的肚子笑道,“烟儿姑娘不说,我倒忘了自己一天没有吃饭呢。”
烟流苏无言地望着她,似乎没有预料到陆小小居然没有对识字的事情有任何抱怨。她指着桌上的宣纸问道,“这些字……你都学会了?”
陆小小点点头,伸了个懒腰。
还是不太相信的烟流苏自然对陆小小进行了考核,虽说不是百分百全部答对,但能对上百分之八十,已经让烟流苏十分刮目相看了。
一直对景少让陆小小进景府这件事耿耿于怀的烟流苏,终于了解自家少爷的用心,但唯独对查不出陆小小这件事情还是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尤其陆小小长得像极了少爷十二年前的那位旧相识,更让烟流苏一颗女人心完全提高着警惕。
“唉……我到底该不该把事实说出来?少爷知道我瞒着他,大概会责罚我吧?”烟流苏一手支着下巴,叹着气自言自语道。
“有什么事要瞒着少爷,不能告诉他呢?”一个男声打断了烟流苏的思考,回头一看,居然是严筠。
“每次都这样,偷听人家说话。”烟流苏没好气地从石凳上起身,想要回房,却被严筠挡了下来。
“身为景府的管家,我要确保任何事对少爷都构不成威胁。”严筠虽然是在开玩笑,但死板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是不是认真的,“你快把隐瞒少爷的事情说出来。”
烟流苏白了他一眼道,“昨日不是告诉你了,我去了趟昙城,寻那陆小小的底细,可奇怪的是我什么也没查到。”
严筠像是才听说此事一般,两道浓眉拧在了一块儿,“凭你的水平,也查不到她这个人?这可当真奇怪。”
烟流苏寻踪记查底细的本事,严筠是一清二楚的,若是烟流苏也查不到这个人的底细,那只能说明该这个人深不可测。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少爷?”严筠知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是不上禀景少,万一出了事,就算他们两个以死谢罪都难抵犯下的错。
烟流苏自知理亏,声音也小了下来,“当然是因为担心少爷,才没有将事情全盘托出。我只是说自己查不到陆小小这个人在昙城生活的痕迹,要少爷提防着,可是少爷依旧命我好好照顾她,虽说是为了任务,可心里总是别扭得很……”
严筠的神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拍着烟流苏的肩,张张嘴最后也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你是为了少爷好,但少爷也有少爷的打算……”
剩下一句“你就不能告诉我吗?”才到嘴边,却被烟流苏打断了,“少爷的恩情,我烟流苏无以为报,自然事事以少爷为先。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少爷好,所以在这件事没有查清楚之前,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陆小小,我一定要抓到她的把柄!”
听烟流苏话里的意思,这里面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陆小小。
陆小小的身上,究竟还有什么隐情?
然而另一间屋子里,还不知正被人私下议论的对象还在愁眉苦脸地记着拗口的草药名。经过一整天的折腾,陆小小已经背得头昏脑涨,几乎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可一想到烟流苏对她说过,若是想要保命的机会大一些,就得多记一些,也就顾不上许多。在晚饭送来时随意地扒拉了几口,便又扑到那些瓶瓶罐罐中去熟记名字去了。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不堪重负的陆小小终于趴在桌边睡去,手中却还拿着毛笔,似乎想要继续书写。
不多时,门被人推开,景诚默默地走了进来。他住的屋子离此间不远,这个时辰本该回房歇息,却鬼使神差地到了陆小小的屋子前,见房门虚掩又亮着灯,一时好奇才推了门进去。
桌上的烛火摇曳,照着陆小小的侧颜,在桌上投下一片暗影。景诚轻轻地来到陆小小的身边坐下,只是看着她,再没有任何举动。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两个相似的人,也不是不知道那个夏筱筱比眼前这个陆小小更有可能性。但他突然很希望,他记忆中的女子就在眼前,而不是失了踪杳无音信的大小姐。
总还有机会弄清楚的。景诚听见自己的内心如是说道,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无论是真是假,他总会知道的。
陆小小的手动了一下,突然嘟囔了起来,“甘草……味甘……润肺……止咳……”
景诚被她从回忆中惊得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陆小小只是在说梦话,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下房间,随手拾起几张纸看了看,英挺的眉毛微微皱起。他显然没有料到陆小小会这么拼命地去熟识那些草药,但也没有想到连字都没认识几个的陆小小,只用了一天就做到了这么多,尽管看起来效果甚微。
“威逼利诱果然没有坏处。”景诚说着,轻轻将陆小小手中的毛笔拿下来,然后打横抱起她往里间走去。陆小小睡得迷糊,全然不知此刻她正和一个男人亲密接触,身体无意识地扭动着往景诚的怀里钻,以寻求更加舒服的姿势。
小心翼翼地为陆小小脱去鞋袜,盖好被子,景诚又多看了她两眼,这才吹熄了烛火关好门,缓步离开。
整整一夜,陆小小都在做梦。她眼前晃动着无数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游魂般朝她飘过来,彷佛在叫她说出这个字来。她逃离,那些字就变得十分巨大,紧紧追在她的身后,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任凭她尖叫,抵抗,却始终甩脱不去。
这样的梦不知持续了多久,陆小小身体陡然一颤,睁开了眼睛。刚睡醒自然是十分迷茫的,陆小小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昨夜似乎不应该是在被窝中睡下的。
“是谁这么好心,把我送到了床上,还替我脱去鞋袜,盖好被子?”陆小小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多想,跳下床来去洗漱。今日的任务未必比昨日简单,先做好准备才是上策。
今天烟流苏来的晚了些,手里拿的东西也不多,却是几本看上去有些年份的书籍。陆小小接过看了几眼,发现皆与看病抓药有关。
“昨日你的任务完成的不错,今日起就简单些。”不知是不是陆小小的错觉,她总觉得今天的烟流苏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读懂它们。”
就算陆小小再怎么忍,也忍不住斜了烟流苏一眼。这摆明了是在为难她嘛!昨天光是记那百来个字,就已经花光她的力气了,今天又塞给她这么几本书,简直是要她立刻走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