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蚀心

(一)

我自小便被父皇母后宠着长大,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如珠如宝地精心教养。长姊远嫁和亲,结局悲惨,当时还是太子和太子妃的父皇母后下定决心绝不让我再重蹈她的覆辙,故一直到我及笄也没有给我定亲。

我一路顺风顺遂长大,见过无数朝中重臣之子,也见过无数因为我的美貌而前来向皇爷爷或父皇提亲的外国贵子,可是没有一个入得了我的眼。我有权势,有地位,有美貌,我所求的是一个能知我懂我给我温暖和依靠的男人,而不是一个要把我当做自己上位的垫脚石的鸢飞戾天者。

我祈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直到父皇登基。

当年金榜颁布,状元郎骑马游长街的一日。

他一袭红衣,腰间挂着黑底浮蛟纹的玉带,扣一个草金钩,状元及第冠的两支帽翅随他的行礼朝拜上下颤动。上殿赋职,破例授了正五品翰林院侍读,为父皇经学备顾。

他不算长得惊艳,只是一双极度清澈的眸深深吸引了我。那是一个不懂人心险恶的人所有的、我渴求的。就像宫内上清池的泉,一眼,就能望到底。肤色白皙,薄唇微抿,垂下目光对父皇谢恩。

我就认定这个人了。

禁不住我的再三请求,父皇召他进了御书房赐婚。第二日,我等到的不是父皇带来的喜讯,而是他上奏的辞官折。

拒绯服,抗皇命,言辞恳切,字字诛心。

父皇大怒,想要降罪,被我拉住了。就算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舍不得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特别是当我可以阻止的时候。

那一双眼,我要它永远清澈。

(二)

他辞了官,退出了朝堂。

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别人拒绝。

把自己关在卧房,我对着桌案发愣了很久。久到,小黍都以为我魔怔了,紧紧张张的喊我才把我喊醒。

事实上我也确实魔怔了,我不知道失去了这个人以后该怎么办。我不止是因为长得像母后,才受到了诸多宠爱;这一路,容貌仅是我的杀器,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用杀器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就这么一步步成了最受宠的那个,把我的兄弟姊妹都踩在脚下。我的眼睛,看着虽然还算澄澈,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那就像是一条大河,如果天不遂人意地下一场大雨,就会激起无数的洪波和沙泥。

这是我在懂事之后第一次愿意把自己的心毫不掩饰地交出去,捧到一个人的面前,卑微地恳求他看一眼。可是那个人啊,兴许是嫌弃这颗心不够干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怕认真一看,就会把内里最恶毒最可怕的东西都揭开。

像是,我的心,被刀子一刀刀片下,被毒药一寸寸腐蚀。

我放手,不想再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既然我的灵魂他觉得不好看,那么,我的容貌在他眼中,不可以再丑陋了。

(三)

他在外边流浪多年,我渐渐发现我真的忘不了他。那些重臣贵子从我眼前走过,我的心却从未再度跳动。

母后问我是不是心里没有留一个位置给他人。

我答,不是。

是心里已经装了一个,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很意外的,在四年后,我迎来了让我的心死灰复燃的事情。他入宫教我的三弟读书一段时日后,我请求父皇再度赐婚。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变了,毕竟当年那段风餐露宿的日子真的不好过。我曾想过如果换做是我,怎么可能就只带着一匹马一包行囊,流浪天涯。是不是,他也明白了想要过上他父亲能给他的那种生活,就必须抓住眼前的机会。

不过我看到了他的眼睛,还很干净;

不过我看不出他的眼睛,是否已经和我一样被斗争同化了。

不过我不管那些。

我说过,我要他,无论如何。

(四)

大婚。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是那么漂亮,漂亮到每一个人看见我都不住称赞。眉心一点花钿,往侧是细长的杨柳罥烟眉,如远山青黛;往下是我最喜欢的那双狐狸眼,每一个目光都是妩媚的;再向下,高挺的鼻梁,殷红的朱唇,排列整齐如珍珠的皓齿。

长发半挽,一半垂在我的婚服上:南山千年蚕朝隮布织成,茜草染上的红,玉莲丝绣制百花百鸟朝凤图。另一半挽起,压脑金梳稳固,掐丝嵌珠凤冠用一对钗一对簪固定,鬓边一排金叶子珍珠流萤梳。如玉的耳垂上挂一对红石耳环,随着走动摇曳,熠熠生姿。

我把手放在心上,感受着它的跳动。

噗通噗通。好快。

我不知道我因为什么而紧张,是因为终于就要嫁给自己日思夜想的如意郎君了,还是因为父皇昨夜密召我入太极殿讲的那番话。

我终于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真正的宠爱。

容貌是我的杀器。

我是父皇的杀器。

高阶上,身穿圆领龙袍头戴玉冕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向我,眼神漠然陌生,我从未见过。他冰冷着一字一句地对我作出命令,要求我在我的郎君和他中间选一个。

我怎么选都是错的。我明白。

我早该明白。

长姊也好,我也好,不过都是父皇的棋局中一颗棋子。不能担当大任,却可以在大龙将成之时一举将棋眼占下,不给对方半点反击的机会,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的心前藏着我昨夜写给洛郎的一封信。

是时候,同我的所爱诀别了。

(五)

礼成,入洞房。他很不耐烦地用喜秤挑开我的盖头,准备喝交杯酒。我看着那个酒壶,对他道:“洛郎,我来吧。”

他没有怀疑,背过了目光。我低眸,难得地一天里眼中唇角出现了第二次苦涩。我的心痛啊,可是若比起他死在我手中成为行尸走肉,那么我死也就不足畏惧了。

父皇母后都说过我很自私。我想是的。我宁愿替他服下这至毒猛药,替他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尸傀。虽然可怕,可是他如果找不到人解蛊,便一辈子也逃脱不了同生蛊的束缚,母蛊一辈子也离不开我这个子蛊。这样,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吧。另外,我在齿间藏了毒,若他尚存一点怜悯,愿意完成我死前夙愿,就会中九情之毒,三年内无解,身衰而死,下黄泉与我相伴。

无论他是否愿意吻我,我都得到了我想要的结局。

我继承了父皇的城府,这一点他很清楚。

可他不清楚的是,人和棋子终究还是有区别的。若一个人不听话,宁愿粉身碎骨玉石俱焚,就可能导致整个局面的颠覆。那种毁灭,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我做到了。在父皇和郎君中,我一个也没有选。局势如何,我喝下毒药之后再也不清楚。孰成王孰败寇,与我再无干系。

我是自私的,从来如此。我承认。

不是吗?

(六)

疼痛从心口上涌,冲击着我的天灵和紫府。一寸寸的冰冷,和毒脉一起爬上我的脸颊和四肢。这是我这辈子最丑的时刻。

“吻我。”

我请求。

他犹豫片刻,俯身,我撞上他的唇。烫的,滚烫,是我渴求的温度。唇角再溢出一抹妖冶,我如释重负地倒下,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比我知道他要娶我还要更多的,满足。

洛郎,无论人间黄泉,你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的。

从胸口掏出那封绝笔信,我颤抖着手递给他,脸上绽着孩童般天真的笑。

(七)

我记得我在信中写道:

来世愿做天上水,江上雾,行过山与川,不落地不生根。

他,应该能读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