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三)

人畜无害。

如果说之前王居卿在家门前的倨傲表现,文彦博还有几分怀疑他对韩冈是起了异心,故意要让自己更加痛恨韩冈,不择手段地去与韩冈为敌。

但听到这个词之后,所有的疑心都消失无踪。

这种不见经传,又不见俗语的生词,就只有韩冈最喜欢用了。

别人弄出个生僻词句,还要想方设法杜撰一个典故出来,只有韩冈,只管生造,却把杜撰典故这一段都省下了。

人畜无害这四字评语,不是出自韩冈之口,还能是谁?

文彦博一直都认为,韩冈如今的权势赫赫,看似烈火烹油,实则不过是虚火,只要太后一倒,这个寒门素户出身的宰相,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难道还能使动那般赤佬?在西军或许可以,京营之中,有几人会跟着他做反,更不用说世代受大宋天子恩典的班直们了。

可文彦博哪里想到韩冈也是这般看自己,王吕二韩不敢惹,专找自己下手,就把自己当做了软柿子来捏。

一阵心火升腾,眼前就是一黑,差点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头晕目眩之中,就连对面王居卿的那张惹人厌的脸,都看得越发模糊起来。

不过递到眼前的手,以及手中一枚蜡壳包起的丸药,却在文彦博的眼中清晰无比。

文彦博盯着丸药许久,视线渐渐凝聚,从王居卿的手一路上行,最后到了他的脸上,这位新晋的御史中丞,竟然还带着微笑。

“这是惠民和剂大药房所出的局方紫雪丹——是太医局改进过的新方——最能降心火,只是药性太强,潞公吃上小半粒就好。”

王居卿的笑容,比起石膏、犀角等十余味泻火、凉血、熄风、清热的药材制成的紫雪丹,更有降血气的功效,文彦博仿佛是被冰水浸过一般,几乎是在一瞬间恢复了冷静。

若当真被气死了,可就如了此辈奸人之意了。既然韩冈看起来是要把自己给气死,就万万不能让他如愿。

赌上八十载人生的经历,赌上四十年宰相的骄傲,文彦博觉得自己就是要死,也要先看着韩冈楼塌了之后再咽下那最后一口气。

他推开王居卿的手,“老夫自带了至宝丹。”

文彦博要活上一百岁,亲眼看着韩冈坏事,所以他必须避开一切危险,王居卿给的丹药,他万万不敢吃。

不想再理会王居卿这个祸首,文彦博闭上了眼睛。

硬吞下去的至宝丹,从喉间滑落到胃里,很快就有一丝清凉自腹中发散而出。

药效一如既往的出色,但从这丹药上,文彦博又不禁想起了那位以至宝丹为号的同僚。

王珪死得无声无息。

这位在关键之时没能挺身而出的前宰相,在罢官去职之后,就静静地回到了家乡,在几年后便病逝乡里。

朝廷的恩赏虽依宰相之例,却没有更多的对其子侄的照顾。而王氏一门,也因此而败落,只有昆弟子侄数人勉强支撑门户。再过一代,怕就是要彻底败落。

自己绝不会跟他一样。

“潞公,到了。”

在王居卿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文彦博坚定地握了握掌中的拐杖,自己绝不会跟王珪一般的结局。

绝对!

这是苏颂的府邸。

并未在门外、院外等候通传,文彦博和王居卿在苏府家人的引领下,一路来到外院的正厅。

按照王居卿的说法,两府诸宰执今夜皆齐聚于此。

如果是在先帝之时,宰辅们绝不敢在臣子家宅共聚。但如今两府总掌大政,过去的惯例,都在臣子们有意无意间,全都给抛弃。

有悖于常,即为妖。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一群宰辅无君无父的逆行,要说是妖孽,朝中就只有他们最有资格。

拐杖杖尖所包的铜皮,一下一下敲击着路面,文彦博只恨自己并无武艺压身,否则就能挥起掌中长杖,打出一个玉宇澄清,天下太平。

就像韩冈……

想到韩冈,就看到韩冈……还有苏颂,章惇、张璪这一干两府中人。

中厅之内,苏颂端坐上首主位,东西两府在下左右对坐。

看起来就像是崇政殿上的议事,天子在上,宰辅分列,但最大的区别不是苏颂座下地面高出侪辈一头,而是所有人都是围坐在一张长桌边,像是曾经听闻的议政会议,却又不是不分高下的圆形,而是有上下首的矩形。

灯火聚集在长桌正中央的上方,火光将宰辅们的身影烙在四周的墙壁上。深色的剪影,随着宰辅们的动作和并不平稳的灯火,在墙壁上张牙舞爪,仿佛吃人的豺狼虎豹。

矩形的长桌旁,围坐着一群择人而噬的豺狼虎豹,当文彦博出现在门前,他们的视线便一齐投射了过来。

有讥嘲,有冷漠,有憎厌,还有稀薄的同情和怜悯,但无一例外,这些视线中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就像臣子面见天子时感受到的压力。文彦博几十年的官宦生涯,曾经多次目睹过不堪压力的朝臣在朝会上发病。

没有等待这群宰辅尽到应尽的礼数,只在门前稍一打量,文彦博便跨过了中厅的门槛,缩短了与这伙恶兽的距离。

……

章惇正等着文彦博。

这几日,京师兵力空虚,他本来以为京师之中会有人趁机闹事,没想到太太平平,竟一点没动静,章惇对此很是失望。失望之余,就只能回归到原来的计划上去。

军权尽数在手,又没有其他能够掣肘的人,当然要先用一用,让人不敢乱伸手。在章惇的想法中,谁想动兵权,谁就会被立做靶子。文彦博既然抢先冒出头来,自然就成为了两府拿来立威的鸡。

之前几日,韩冈拎着他在天下人面前好生的亮了亮相,今日,可就是要杀鸡了。

文彦博进来时步履蹒跚,跨过门槛前,看起来还犹豫了一下。

看见文彦博的胆怯,章惇很开心地说了个笑话,“潞公放心,这里虽有韩玉昆,却没有金骨朵。”

满座哄然,韩冈无奈地摇摇头,也自嘲地笑了。

苏颂在笑声中起身,浅浅地行了一礼,“潞公,久违了。”

自苏颂开始,宰辅们也都纷纷收敛了笑意,起身与文彦博见礼,紧接着又是王居卿,一时之间只见一团和气。

王居卿在韩冈的安排下坐在了最下首,而文彦博则已经早一步稳稳坐下,质问着不远处的宰相,“老头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诸位相公。”

没有其他人开口,只有苏颂:“潞公请说。”

“敢问从何时起,宰执可于私第密会?”

文彦博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攻击性,不像只是为了在谈判中抢占些许优势。章惇不满地望了王居卿一眼,这差事,办得可不算完满。

“非密会,乃议政也。”苏颂解释道,也看了一眼王居卿,“此为太后所允。日后大议事堂修好,吾等自会迁往彼处处置公务。”

“吾亦有一事想请教潞公。”得到两位宰相的关注,王居卿抢在了文彦博前面发问,“潞公诸子干犯刑律,不知潞公觉得当如何处置?”

“杀人的偿命,伤人的处刑,侵产的退赔,无罪的开释,一切依照刑律、编敇处断便可。若法司能秉公直断,老夫又有何话可说?”

“不过,就怕有人以不实之词污人以罪。”

文彦博终究还是多带了一句,毕竟是亲生儿子,舍不得当真丢给台狱不理不管。

他身旁的王居卿立刻回以冷笑,“以文家在洛阳所行种种,何须污蔑?别的不说,文府在京西各州的土地,加起来十余万亩,这还是排除了山林后的总数,敢问文相公,这些田地是否是兼并而来?”

文彦博笑容更冷,“本朝不抑兼并,买人田土,何时成了罪名。难道诸公家中就从来没有过兼并之事?”

“潞公说得是。”曾孝宽一指韩冈,“韩相公的出身,世人皆知,如今韩家在西北号称豪富,阡陌连绵上百里,坐拥良田数千顷,不知韩相公家的产业从何而来?”

文彦博顿时血冲囟门,眼睛也红了。

他倒想舌辩群儒,却没防着宰辅们都不要了面皮。宰辅之中,韩冈最富,却也只有韩冈最是干净。

而其他几位宰辅,则都有些不干净的家底,文彦博知之甚详。他本想当面拆穿几个,大家一起难看,却没想到曾孝宽厚着脸皮抢过话头,将话锋直指韩冈。

“自是胼手砥足开辟而来。”韩冈微微笑,毫不介怀曾孝宽的指责,“如今陇右百业兴旺,棉布更是闻名天下,这是先帝昔年斥一干执政龟缩自守之谬论,重用先襄敏公开边熙河所成。韩冈居其间,些许微功虽不足道,亦堪自得。”

“熙宁之前,陇右绝无工坊,开边之前,亦不见棉田。此二事可说是创自韩冈。吾家因此而富,却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于先帝、朝廷与万民。至于数百顷田土……那是韩冈从西虏手里抢来,亦是先帝应允——愿为国守边者有分田之权。在座诸公昔年若是肯移居陇西,千顷亦不难。”

章惇双手交叠,压在桌上,很开心地看到文彦博已经气得无话可说了。

文彦博想要单挑,但厅中之人,可没人介意群殴。

紧接着韩冈的话头,章惇道,“若潞公田产是自外寇手中夺来,工坊是胼手砥足自建而成,更在二十年间将此荒僻之土化为富庶之地,税赋足以抵偿一应开支,试问天下谁人能有异论?敢问潞公,君家田土又是来自何处,洛阳近年税赋又如何?”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六)第四十四章 岂惧足履霜(上)第一十九章 城门相送辙痕远(下)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一)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七)第一百八十一章 变迁(八)第一十六章 绮罗传香度良辰(中)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八)第五章 月满完旧诺(下)第三十章 狂潮渐起何可施(中)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四)第一十章 霹雳弦动夙夜惊(上)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一)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八)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时至(一)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六)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五)第二百七十三章 长风(十)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四)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六)第二十一章 涉川终吉黄龙锁(中)第二百四十六章 新议(十二)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七)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四)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二十)第二百七十八章 长风(十五)第一十三章 上元惊闻变(下)第四十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上)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四)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一)第四章 岂料虎啸返山陵(一)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第三十八章 骤风(五)第七章 飞将庙中风波起(上)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一)第五章 月满完旧诺(上)第七章 惊闻东邻风声厉(中)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三)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二)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二)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五)第四十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上)第四十七章 天意分明启昌运(上)第一十二章 兵蹙何能祓鬼傩(下)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二)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二)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九)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三)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三)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五)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三)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七)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二)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二)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穷(下)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五)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十)第二百四十八章 新议(十四)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六)第二十三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下)第二百四十一章 新议(七)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六)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五)第四十二章 望断南山雁北飞(上)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四)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议(十一)第四十二章 更与尧舜续旧题(上)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五)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十)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五)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五)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五)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八)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三)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五)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四)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九)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三)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二)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八)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第二百二十一章 变故(十八)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一)第三十二章 忧勤自惕砺(中)第一百三十三章 梳理(三)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五)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八)第四十三章 竹纸知何物(下)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二)第一十五章 经济四方属真宰(下)第二十六章 惶惶寒鸦啄且嚎(上)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四)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六)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六)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六)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四)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六)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九)第一十六章 三载愿终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