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南北(十四)

“快走!快走!别傻站着!磨蹭个啥!?”

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张吉仰起头,帽檐处的积水哗哗地流到了地上,天上的雨水同样哗哗地砸在他的脸上。

油布雨衣下的衣袍,几乎都湿透了,亵衣黏着身子,冷冰冰湿漉漉,一动就离开皮肤,再一动又冷冰冰地贴回来,好似被鬼舌头舔过,一阵冰寒。脚下的靴子也浸透了水,走上两步,就啪叽啪叽地响了起来。冷风冷雨下,暮春的夜晚竟然让他感到了冬天的寒冷。

张吉身边,几十个军汉正吵吵闹闹地排着队往前走。

一列八节的列车停靠在站台旁,每一节车厢旁,都有几十近百人排着队在排队上车。而隔了一条三四丈宽的空空当,更多第九将的将校士卒在等候车辆。

高高矮矮十七八个人站在那条空当处,正是他们的存在,维持了秩序。张吉认识他们,第九将的正将副将,铁路总局的副贰,都是得仰着头才能见到的高管。

右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挥掉多余的雨水,张吉大吼了起来,“他娘的。别耽搁,别停脚,往里面走。周大富!”他指着站在门口处,不知为什么不往里走的部下,“愣什么,还不往里走!想淋雨的话,一会儿让你到车顶上淋个痛快!”

然后那个愣在车门处的士兵,就被他的队官一脚踹了进去,惹起了后面的一片笑声。

笑声只是响了几声就停了,夜里冒雨登车,从中午开始,就在做出发的准备,几个时辰下来,人累了,也疲沓了,只剩抱怨的力气了。

抱怨声只要不太大,军官们只当听不见。后面还有两千弟兄在候车,张吉只求能早点上车出发,免得给顶头上司们盯上。

队正们在队列外盯着底下的士兵,让他这个副都头省了许多口舌。士兵们一个个地进入车厢之中,虽然比预计的要慢不少,也不知为什么,上车的士兵总是要在门口停一下,或许里面的座位安排得不好吧。

“好了,都上车吧。”

士兵们走完,队正们上车,张吉走在最后,跟随着队列一步步向前,到门边时,环顾左右,比起其他几个都,他这里算是快了,不是第一,却也是二三名了,在正将面前算是小露了一个脸。

带着得胜的微笑,张吉一步跨上车,砰的一下,撞到了前面的队正。

“怎么停了?”张吉不快地喝问道,却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车厢内安安静静,连个说话的声都没,只有他的声音最响亮。

下面有正将盯着,还吵吵闹闹,到了车上,都没别家人了,却斯文起来了?

张吉硬是挤开前面的队正,车厢内,连他都愣了。

青青草木不足为奇,幽园小径亦所在多有,但这些什物却出现在一节车厢上呢?

两条竹篱笆隔出一条小径,小径之外是两株芭蕉,一丛矮竹,带着青苔的泥地上,还有两本小小的兰草,野趣盎然。小径石子铺就,蜿蜒向前,只有四五步长,正对两扇竹木门扉,门扉两侧则是竹片拼墙,向两端延伸到车厢板壁上。

一面郊野的竹屋门墙,却突兀出现在车厢中,任谁看了都会愣住。

这是官车?

在乘车前,已经被上面通知说这一回由于暴雨,需要乘坐官车北上,其中甚至还有宰相们的专列。

张吉听说之后,心中就带上深深的期待,甚至在站台上车过程中,一直都分出一部分心神去想象宰辅们的专列上会是什么样子,还在想,也不知是谁有这个运气,能蹭上一点宰执的运气。

肯定是金玉为饰,到处都装点了上等的器物,连张长椅,都是用楠木制成。上面再铺了金丝狨的皮,就像那些议政们的马鞍,许多都是用金丝狨为垫。

两个字,就是奢侈。

但他现在才明白,什么才叫奢侈——浪费!

什么越金贵,就浪费什么,这就是奢侈了。

王吉是武学学生,虽然不被承认是士人之列,但也是读过书的人,尤其是史书,是武学必读,几千年的史书里面一半是勾心斗角,一半是打仗,兵法都从史书中来,石崇王恺斗富,那都是拿钱不当钱,丢着玩的。

金玉楠木对宰辅们来说,也只是普通玩意儿,列车之上,最金贵的还是这地面。

专列车厢也就一丈多宽,五丈多长,如果是三等车,能塞进去一百多人。要是二等车的卧铺,就是上下三层板子或两层板子四五十条。但这宰辅的专列,能直接修出一间山中小屋来。

所以他第一眼看见这节车厢,立刻就明白了这必然是都堂成员才能拥有。

上车的官兵,一部分进了门后,还有一部分就挤在小径上,前后进退不得。

张吉看了看前面拥挤的人群,小心地跨出了篱笆,在一众下属惊骇的目光中,在种着花木的青苔泥地上,留下了一个脚印,又一个脚印,直到竹木门前。

往门内望去,就是一间宽敞的长屋,里面空空荡荡,所有的陈设器物都给搬了下去,双眼所见,除了人还是人。他手底下的士兵,一个个挤挤挨挨。只在中间漏了一个空,围了一圈,中间一人穿了铁路特有的服色站着。

房间内的里面官兵,也发现了张吉,立刻叫了起来,“张都头来了。”

唯一的一个外人,目光转向张吉,拱了拱手,“张都头,在下伊德,忝为本车的副车掌。”

斯文有礼,看姿势、听说话,感觉就像是士人一般。张吉忙回了一礼,却是显得别扭,明显在军营里面生疏了。

伊德也没在意的样子,“本列列车,宰执专列之一,这节车厢是都堂相公们读书的书房。”

“都堂?!”

“相公?!!”

“专列?!!!”

张吉已经没再听伊德副车掌下面的话了,他发现周围官兵们的反应,就像他与同学正在教室里面打闹时,突然间发现训导不知何时手上提着马鞭站在了门口,一个个都懵了。即使是张吉本人,事前已经猜到了,但脑袋还是晕了一晕。

被训导盯上不是负重跑圈,就是小黑屋伺候,要是在这里失了态,又会如何?从情理上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张吉就是心虚。

都是只有官人们才能乘坐的官车,但官车也分三六九等,现在乘坐的可是所有列车中最高一档的。别说都堂相公们的专列,便是那一等九品官就能坐的车子,张吉也是没见识过。

伊德上前了半步,在张吉耳边轻声道:“还请都头约束部众,免得回去不好修理。还有都头手底下的人多,可能不方便躺着,还请见谅。”

张吉点头答应,伊德点头致意,告辞离开。

张吉目送他转身,后面的一群兵丁立刻自动让开,长刀分水,一划而开,轻轻巧巧就从另一头出去了。

“都坐吧。再挤一挤,让外面的兄弟进来。”

张吉恢复了身为副都头的本能,安排他手底下的官兵坐下。

这些只在传言中听说过宰相威严的官兵,一个个毕恭毕敬地坐在地上。不敢乱动,挺直了腰杆,除了屁股坐在地板上,就是后背也不敢靠上墙壁,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脏了墙壁。

想起了自家的一家远房的穷亲戚,每次登门,都是浑身不自在,坐在椅子上都左扭右扭,仿佛椅子上长了刺。父母说一句好话,他们立刻就会蹦起来谦虚再谦虚,就如气球一样飘着。

现在张吉也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了。

他娘的,怎么就这么不自在?

张吉暗暗骂着,但就是他本人,也是战战兢兢,连呼吸都轻了下来,担心自己出气重了,破坏了这间车厢。

只是心中还有一丝不安,吴起吮痈的故事不由自主的在心底。

那个被吴子吸了脓毒的士兵,也只有跟他的父兄一样,上阵奋力拼杀以回报厚恩了吧?

他沉默地想着,身下的车厢轻轻一震,张吉随即就感受到了一个向前的力量。

车子动了,要上战场了。

相公们把自己的座驾都拿出来了,他这等小卒,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一阵带着一点刺激的气味透入鼻腔,张吉动了动鼻子,嗅了一嗅。

是姜汤。

张吉笑了,看来真的要拼命了。

……

“灾伤的事,就交给勉仲和韩师朴了。”

决议作出,章惇交代,黄裳安然领命,至于不在场就被决定了差事的韩忠彦,自有人去通知。

现在可不是皇帝当政的时候,想让朝中大臣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立刻就能给顶回来,强迫点的手段都用不得,还得防人一句士可杀不可辱。现在都堂的决议,即使是韩琦之子也不敢拒绝,有的是人想要他那个议政的位置。其中的区别,其实就在皇帝和士大夫的身份上。

抗洪救灾及灾后防疫重建的事情虽然大,但在都堂宰辅的眼中,能用上半个小时的时间讨论已经足够显示都堂的重视了。如果黄裳或韩忠彦没办好差事,捅了篓子,那也是事后处罚的事了。

“更要担心的还是夏收。”待做好了人事安排,韩冈道,“雨不应时,开封府的夏粮可能会减产许多。”

“京师存粮足够一年支用。”沈括道,天下常平现如今正归他管辖,“倒是开封今年的税赋……”

章惇道,“雨后再定。”

“道路呢?”吕嘉问问沈括。

“这事还是让铁路总局去管。”沈括道。

“必须保证干线铁路不能中断!”吕嘉问严辞。

“望之言之有理,铁路干线是国之命脉,”沈括认真地点头,“中断后须及时修补。”

吕嘉问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韩冈道:“干线铁路不能中断太久,责成方兴处置,等游师雄回来,交给他。”

至于归属于私家的支线铁路,那就是私家的事,官府不会去管。

三言两语将灾后安排敲定了,一干人休息了一下,喝了几口水,还吃了一两块茶点,章惇道,“费了那么多时间,终于可以说一说边事了。”

韩冈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嘛。”

章惇道,“也不用担心辽国军势,河北河东的守军数量绝不会少于辽国,派出援军不过是为了安定人心,更重要的是顺道历练一下。”

辽国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不同途径的情报,有不同的说法,有说十来万的,有说二十万的,也有说三十万五十万的。但对这些消息,都堂成员都没有接受,辽国南下的兵马具体有多少,等打起来就知道了。

但不管怎么说,以辽军的配置,骑兵至少应该占其中一半,以精锐骑兵一人三马的比例,战马的总数比士兵还有多,要消耗的粮食自然远多于步卒。

而大宋这边,堆放在河东河北两路,兵力总数并不比情报中辽军最高的数量要少,不过消耗则远少于同样数量的辽兵。

如果是拼消耗,只要注意不要让辽人轻易得到补给,那么这一仗就绝对输不了。也正是按照章惇说法,还是历练为主。

当然章惇能说得这么轻松,还是因为这一仗是以守御为主,如果变成了攻略辽地,那么战事可就要难得多,失败也不是不可能。

“辽寇对沿海的骚扰也不必担心。”章惇又道。

吕嘉问笑着,接着道,“除非是不想要日本了。”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河北北方被打烂,不过可以拿日本来做补偿。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都堂成员不想看到河北出身的官员离心离德。

“河东有山川之险,足以稳守。河北有塘泊人心,亦足以稳守。”章惇说着,看向韩冈,“玉昆,依你之见,这一回是否该顺便拿下日本?”

第四十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中)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五)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六)第二十二章 明道华觜崖(四)第一十六章 晚来谁复鸣鞭梢(中)第一十六章 山入四荒更郁苍(中)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二)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八)第四十三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下)第二十六章 当潮立马夜弯弓(上)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五)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二)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五)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八)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五)第三十七章 异乡犹牵故园梦(上)第三十二章 营中纷纷难止休(下)第一十六章 晚来谁复鸣鞭梢(上)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六)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六)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六)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五)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四)第三十六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一)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一)第三十六章 望河异论希(四)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三)第一十九章 波澜因风起(上)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一)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三)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一)第二百七十一章 长风(八)第三十八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下)第三百二十章 无妄(下)第四十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下)第三十六章 望河异论希(一)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四)第二百零八章 变故(五)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扬名(下)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五)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二)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上)第一十一章 立雪程门外(下)第二十七章 宿怨难解杀机隐(上)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七)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七)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七)第四十三章 竹纸知何物(下)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九)第二百五十二章 新议(十八)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四)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七)第一十二章 庙堂(三)第三十四章 雨泽何日及(三)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五)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一)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五)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七)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三)第二百三十六章 新议(二)第九十三章 尘嚣(二十四)第三十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三)第一百零一章 微雨(八)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五)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七)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七)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二)第四十六章 正言意堂堂(下)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九)第二十三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上)第三十九章 苦心难成事(下)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六)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三)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五)第一百二十三章 扑朔(中)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四)第二百四十一章 新议(七)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二)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三)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六)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六)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八)第二百零五章 变故(二)第六章 征近伐远方寸间(上)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上)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三)第二十一章 涉川无咎黄龙锁(下)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第六章 日暮别乡关(上)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一)第五十四章 南北(十四)第四十六章 南北(六)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五)第四章 秋来暮色寒(下)第四十六章 正言意堂堂(中)第四十五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一)第三十七章 青山声碎觑后影(四)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六)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三)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