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这里的人多半都有些拐了几拐的亲戚关系,和季恒是表亲也不稀奇。
她话音才落,立刻就有不少姑娘转头看了过去。
意秾没忍住,也迅速的抬头看了季恒一眼,怕遇到他的目光,故而这一眼看的甚是畏缩,不过她却是完全多虑了,季恒这时正侧头执壶,听人说话,根本就没留意她。
意秾佯作淡定的将视线调转回来,就见之梅之菊带着两个嬷嬷捧着笔墨进来,之梅笑道:“姑娘,方才大夫人说还要再等上一会子才能开席,让众位娘子这么干坐着有什么趣儿?且各位娘子也都是精通书画的,倒不如现场做上两幅画,或配以诗文,不必署名,拿到飞华亭让各位郎君也评出个三甲来。”
小姑娘们聚在一起,斗诗斗画都是寻常事,这种活动自然不会有人反对,况且还要拿到飞华亭品评,谁也不想被人比下去。
意秾抬头去看沈意秐,见她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就知道她只怕是早有准备,这一次,安心要在陆恒面前大放异彩了。
玉涧亭中并不十分宽阔,只摆了一个紫檀木镂雕幽兰的书案,将笔墨纸砚皆排好后,又在书案的右斜方放置了一架犀皮地雕兰小砚屏。
这架小砚屏甫一摆上来,赵姝就“呀!”了一声,道:“这不是皇爷爷喜欢的那个么?皇爷爷什么时候给了秐姐姐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自然就都集中到了那架小砚屏上,粗略看去,并不起眼,但是再一细瞧,果然质地雕工都是极好的,贵重之外又带着清雅,尤其是那兰叶,细到极处,如发丝一般,确然难得。
众人再看向沈意秐时,目光中就多了重羡慕之意。
都说定国公府已经逐步势败了,今日一见,果然破般还有三千钉呢,况且今上赏赐之物,都能摆到府中娘子的书案上,这沈意秐在府中所得的宠爱也是显而易见了。
沈意秐含蓄的笑道:“是圣上所赐之物。”就再没其他话了。
也不知赵姝怎么此刻脑子突然就变得灵光了,她捧过小砚屏,细细端详,一拍脑门儿,大惊小怪的道:“我记起来了,这架小砚屏分明是恒表哥十一岁时所雕,皇爷爷那时要考他雕工,恒表哥才雕了这个,因皇爷爷喜欢就摆到了临窗的高几上。”说着就挽上沈意秐的手臂,笑嘻嘻道:“皇爷爷什么给秐姐姐的?皇爷爷莫不是闲得慌,想做媒了罢?”
沈意秐正了正脸色,“姝妹妹,不要乱说话。”
赵姝见状,就吐吐舌头,转头捉摸诗画的构思去了。
今上这一出儿是个什么意头,大家不敢妄自揣度,不过沈意秐这番表现在亭中姑娘们眼里就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了。
雕工最考验人的腕力与沉稳,故而成名的雕刻大师几乎都是三十往上的,像季恒这种就极少见了。
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小插曲,等大家开始提笔作画时,就都开始紧张的选景致,苦思构图了。谁都想出这个风头,偏还都要摆出一副并不在乎的模样来。
意秾不好不参与,本想应付过去也就是了,赵姝却刚好画完,她跟意秾不对盘,就瞥了意秾一眼,嘲讽道:“病了这几日是不是把你病傻了,连落笔都不敢,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赵姝歪缠着意秾没个完,意秾也有些头疼,便笑了笑道:“姝妹妹聪慧得很,一会儿定然能得个头甲。”
赵姝是什么水平她自己最清楚,别说头甲了,能进前十都算运气,明知道意秾是在讽刺她,可偏偏又挑不出错儿来,便重重的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等意秾撂下笔,其她姑娘们差不多也就都画完了。
闺阁女子大多擅长花鸟,或清淡或浓丽,有时再添上一两只黄鹂,又显灵动娇俏。
赵姝画的是荷,因她想显出构思奇巧来,偏不画盛开的荷花,故意在一片碧波之中画了一支残荷,取名一茎香。
大家围着赞了一圈儿,其实真都没看出什么好来,用色也只能说一般。沈意秐看了含笑道:“姝妹妹的画果真是大有进益了,荷叶上的纹路也能瞧得清晰。”
赵姝闻言便是得意的一笑,还冲意秾抬了抬下巴。
姑娘们画的最多的就是玉涧亭此情此景,只是选取的角度略有不同,而差别只在各人的画工上而已,但是其中有一幅画却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画上是被风扬起的杏花花瓣,整幅画中不见杏树,亦不见风,只有那些如浸过清水似的花瓣旋身飞舞,几乎破纸而出,让人感觉就像盈绕周身一般,又仿佛能闻得见其中清又淡的香气。
已经有人小声在问,“这是谁画的?”
这时就见孙阁老的嫡长孙女孙亦盈拥着一个人上前来,孙亦盈是个明丽爽快之人,笑道:“杨家姐姐你藏什么呢,还不快来招认!”这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站出来,穿着朴素,头上只插了只碧玉簪子,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意,却并不怯懦,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意秾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竟然是她,杨清持!
虽然才三年的时间,可是意秾还是诧异万分,三年后的那个端丽的贵妇人,在三年前竟也有过这种寒酸的模样!
只可惜上辈子意秾并未来参加这次赏花宴,对杨清持也并未关注过。
沈意秐最是八面玲珑之人,此时就上前挽住杨清持的手道:“杨家姐姐是水墨之中的高手,不知这幅画的名字是什么?”
杨清持笑一笑,开口说出这幅画的名字时,一众娘子们皆是一惊。
一开始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认为这幅画的名字应该与春-色有关,然而它却被命名为镜花水月。
这个名字简直为这幅画补足了意境!
那落地的花瓣被风扬得再高,终究是无所归依,最后仍然要归于尘土,这样一思索,这幅画就带了淡淡的哀愁之味。
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虽说都是于富贵中长大的,锦衣玉食,然而生活的却不见得比农家的孩子来得快乐踏实。此时平日埋藏于心底的愁绪难免就被勾了出来,玉涧亭一时连说话声都小了些。
杨清持从默默无闻,也算是一下子打响了名头。
最后看的是沈意秐的画,沈意秐一直追求的是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才女之路,于花鸟一项上并不热衷,而是日夜苦练山水。
此次她的画名为云逝,画的是雨后初霁空濛的远山,雾色淡,山色亦淡,如让人身临仙境一般,再往上看去,大片留白,让人朦朦茫茫,似不知身在何处,却突然在接近天尽头之际,突兀的出现几笔浓艳的红,勾勒出让人惊艳的云,最末一笔并未提收,而是越来越淡,仿佛一错眼的功夫,那云就随风流逝了一般。
让人简直舍不得移开眼睛。
就连意秾也不得不承认,这幅画确实极好。
等仆妇们将众娘子的画都捧去飞华亭时,大家虽然都仍端坐着谈话说笑,心里却不由得紧张。而沈意秐唇角淡笑,似乎成竹在胸,她穿梭在娘子们中间,长袖擅舞做得好,并不冷待任何一个人。
但是意秾还是颇为了解这位三姐姐的,她眉宇之间分明带了急躁之色,不过是强压制着罢了,看来她也并不是不紧张。
意秾再看向杨清持,她的表现还是比沈意秐差了一层,她面上虽也极力镇定,鼻尖却已经隐隐冒汗了,意秾下意识的就去看她的手,可惜她的双手都掩在大袖中,丝毫看不出来,不过她鼻尖上的汗珠儿就已经宣示着,她此时非常的紧张。
意秾突然觉得这位杨姐姐似乎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温良无害,反而是极有野心的。
等了一个时辰,飞华亭那边也没品评出个结果来,赵氏已经命人开席了。又过了两刻钟,才见之梅笑吟吟的捧着结果过来。
大家都眼带灼热的盯着之梅,之梅不愧是沈意秐房里的大丫头,此时依然能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镇定的开口,“让诸娘子久待了,奴婢这就宣读头三甲。”她伸手展开一张素笺,道:“第三名是宴春图。”
宴春图是武烈侯世子嫡女吴善芳的画,并没有多少巧思,只是画出了玉涧亭此情此景,但是她笔力深厚,一看就知道是自幼就开始习练的。
沈意秐再如何从容,此时也表现出了几分紧张之意,这次宴请是赵氏与她思虑多时想出来的最稳妥的办法,如果季夫人那里也能有意于她最好,如果不能,她认为,凭着她的才貌,至少可以先入得陆恒的眼,然后再徐徐图之,也能多几分胜算。况且,退一步讲,若是此事不成,也不会妨碍她的名声。
本来她是十拿九稳能得头名的,但是此时出现了一个杨清持,她就有些拿不准了。
而杨清持此时则更是紧张。
之梅道:“第二名是……镜花水月。”
沈意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跳却更加快了。
然后就听之梅道:“第一名云逝。”
沈意秐脸上这才又重新展露出得体的笑容来,大家纷纷上来恭喜。
意秾还是没忘了观察杨清持,见她在极短暂的失神之后,面上仍然一派平静,嘴角含笑,果然不是心思简单的姑娘。
晚上回到披芳院后,彤鱼拿着意秾的画,道:“姑娘,奴婢瞧着姑娘画的这枝海棠真是好看,尤其是上面这只蜜蜂,简直活了一样,不如就把它裱起来,挂在书案右侧罢。”
众娘子的画作最后自然是要各自拿回去的。
意秾闻言诧异的往画上看去。
她当时只干巴巴的画了一枝海棠,而现在其中一朵含苞的海棠之上却几笔勾勒出一只蜜蜂,蜜蜂极小,偏连翅膀扇动都似能看得清似的。
这不是她画的。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二哥沈潜,虽然那些画都没有署名,但是她相信沈潜肯定能认出哪幅是她的画,但是沈潜看着眉目清朗,能武,于文上就差得多了,他断画不出这么生动的蜜蜂来。
那么就只还有一个人,季恒。
除此之外,她真的是再想不到还能有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