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宴上发生的事情,足够很多人回味很长时间,足够国教学院的人们扬眉吐气很长时间。但要不了太长时间,这件事情所引发的严重后果,便会来到百花巷处,不知道湖畔的那些大榕树,能不能禁得住那些风雨。
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国教学院战胜了离山剑宗,那两场试剑很公平,没有任何人能说什么,问题是在引发这两场试剑的那件事情——陈长生拿着婚书出现在世人面前,证明了自己徐有容未婚夫的身份。
南方使团前来提亲之前,必然已经与大周朝廷达成共识,当事人比如徐有容甚至秋山君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圣后娘娘知道——南北合流是大周建国以来尤其是圣后娘娘当政以来的头等大事,这件婚约便是这件大事最重要的象征
却被陈长生破坏了。
国教学院重新出现在京都众人的眼前,这本来就已经被很多人视为对圣后娘娘的极大不敬或者说挑衅,或者那时候,圣后娘娘根本不知道这等小事,而在陈长生又做出这件事情之后,国教学院必然重新进入她老人家的视线。
圣后娘娘一定会很生气,那么后果一定会很严重。
这就是陈长生所说的麻烦,很大的麻烦。
“不要看我,像这种天大的麻烦,没有人承受得住。”唐三十六毫不犹豫说道。
陈长生说道:“先前在皇宫里,看你说话的语气,我以为你不怕天海家。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娘娘与天海家是一回事吗?”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难道不是吗?”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自己第几次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陈长生。
他很清楚,陈长生当然不是白痴,能够与苟寒食比较学识的人物,只能是天才,不能是白痴。
可有时候陈长生确实显得很幼稚,他明明知道那么多偏门知识、道藏里的经注,却像是完全不懂朝廷政局、天下大事,而且他把这当成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显得太过天真纯粹,于是便很白痴。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离宫附院的教授如果要解释清楚,也需要做好大一篇文章。”
唐三十六说道:“你只需要知道,圣后娘娘虽然姓天海,但她毕竟是我陈氏皇朝的执政者。”
陈长生听不懂,想了想说道:“似乎真的很复杂。”
“先生,您不用担心什么。”
落落说道:“我见过娘娘好些次,娘娘是个很温和的人,而且……像这种事情,她真的不会在意。”
唐三十六心想娘娘或者不会在意,问题是像周通大人和天海家那些大人物们,万一认为娘娘在意,那么国教学院依然会迎来灭顶之灾,陈长生则想着,圣后娘娘能够以女子之身执政大周,又怎么可能是个温和的人?自己在这方面再白痴也不会这样认为,落落真是小姑娘心性……
忽然间,他们清醒过来,能够与圣后娘娘经常见面……是啊,现在坐在他们身边的小姑娘,并不是普通的小姑娘
国教学院现在有白帝之女,再大的麻烦又需要怕什么?
“就算有天大的麻烦,落落殿下也能顶住。”
唐三十六看着她,眼神很是火热。
落落有些不适应,往陈长生的身后挪了挪。
最担心的事情、国教学院可能风雨飘摇的前景、哪怕天大的麻烦,随着他们想起落落的身份,都不需要去想了。
漆黑的夜空里繁星点点,像河像山像原野,也有些星迹相连仿佛笔画,似乎写着五个字。
“那么,我们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大朝试的问题。”
唐三十六说道:“今夜快活了,可不能大朝试的时候,让那些南人把脸打回来。”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想起苟寒食临去前留下的那句话——惊喜?是的,如果要参加大朝试,他必须给这个世界再带来一次震惊,如果依然像现在这样洗髓都不能成功,武试和对战无法落场,就算文试拿了满分,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他的目标是首榜首名。
落落说道:“我没问题。”
小姑娘神情平静,语气随意自然,自有威势与信心。
“殿下您当然没问题,但我有问题。”
唐三十六说道:“离大朝试还有数月,我再拼拼命,或者不需要这个家伙,到时候也有战胜七间的机会,但神国七律里其余的人……我不是对手。”
他说的也很平静自然,因为这是事实。
“这个家伙的问题最大。”
他望向陈长生,叹道:“明明应该是个天赋惊人的家伙,却因为不能修行,大朝试的时候只能成为废物,太可惜。”
这话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幸的意味。
陈长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自然也回答不了他的话。
他站起身来,说道:“我要去睡觉。”
“这话题转的何其生硬。”唐三十六恼火说道。
陈长生解释道:“我是真要去睡觉。”
“值此良夜,为了庆贺青藤宴的胜利,为了欢迎本天才加入国教学院,难道不应该醉一场?”
唐三十六看着杯中溢着微焦味道的炒麦茶,说道:“喝点酒再睡。”
“喝酒对身体不好。”
陈长生转身向藏书馆外面走去。
落落向来唯他马首是瞻,随之起身离开。
唐三十六看着轩辕破,举起杯中的炒麦茶,说道:“你知道哪儿有酒吗?
轩辕破憨厚回答道:“我找了好些天……这里没有酒。”
唐三十六眼睛微转,准备继续问些什么。
轩辕破很及时地补充了一句:“厨房里没有黄酒,就连酒酿都没有。”
喝酒对身体不好,肥肉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大喜大悲对身体不好,早睡早起对身体好,鱼肉对身体好,青菜对身体好,青椒也对身体好,陈长生一直严格地按照对身体好与不好来决定自己做什么以及不做什么。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很多年,只有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放弃过这种生活准则。
那段时间就在不久之前,在大周皇宫那片废园的地底,在那只玄霜巨龙的面前,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有些遗憾自己这辈子没有放肆地生活过,所以决定最后时刻放肆一把,他冲着那只恐怖的黑龙大喊大叫,泪流满面,顺带着把自己刚开始没多少年的人生回顾了一遍。
结果却没有死,现在想来,他觉得当时自己的表现有些尴尬,然后很自然地重新回到曾经的轨道上,重新开始按照那些准则生活。当然,没有接受唐三十六的提议而来睡觉,究竟有多少是因为觉得喝酒对身体不好还是觉得无法面对那个问题,他自己也不清楚。
躲进小楼成一统?
他躺在床上,隔着窗户看着渐渐发蓝的夜空,看着渐渐变暗的星星,看着星光森森的树林,发现自己竟然睡不着。
他很少失眠,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睡不着应该做什么。应该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应该想些事情,还是什么都不想只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
满山坡的白绵羊里,忽然出现了一只黑羊。
他想起把自己从重重深宫里带到未央宫的那只黑羊,想起那只让自己离去的黑龙,觉得今夜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
他没有想起池塘边险些被花盆砸伤的中年妇人。
然后他又想起七间,想起苟寒食,没有得意,只有佩服。
他真的很佩服那些离山剑宗的弟子,尤其是苟寒食。
苟寒食通读道藏,修行境界亦高深莫测,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
就像唐三十六说的那样,大朝试的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他睁开眼睛。
微淡的星光从窗外洒落进来,落在他的手掌上。
他把手掌翻过来翻过去,看着那些星光落而渐散,不由叹了口气。
窗外传来一声晨鸟的鸣叫。
这让他想起那只从南方归来的白鹤。
这让他心情平静安宁很多。
于是他渐渐睡去。
清晨时分,陈长生醒了过来。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发现时间尚早,虽然比平时晚了很多,但昨夜睡的太晚,又有些失眠,睡眠严重不足,困意难忍。
他还是爬了起来,不是因为那些生活铁律,而是因为窗外传来的声音实在太大。
他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
他很不习惯这种睡眠不足的感觉,很是难受,用冷水洗漱完毕,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走下楼去。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也被院门外的声音吵醒,模样比他还要难看,看来昨夜睡的更晚。
“我牙都还没刷”
唐三十六听着院外扰嚷的声音,脸色很是阴沉。
“怎么一大清早的就这么热闹?”
陈长生不解问道。
轩辕破想了想,说道:“因为昨夜赢了离山剑宗,所以今天很多人来咱们学院报名?”
陈长生微怔,心想倒真有这个可能。
唐三十六嘲讽道:“你以为京都里的人都像你这么憨,像他那么天真白痴?就像昨夜说过的那样,陈长生这家伙一气得罪了圣后娘娘、秋山家、离山剑宗、东御神将府,也不会让教宗大人高兴……这种鬼地方,谁家父母敢把孩子送来求学?那是送死。”
国教学院外的声音越来越大,只是听不清楚是什么。
一道无形的压力随着那些叫喊,开始在校园里弥漫。
陈长生回头看了一眼院墙上那扇紧闭的新门,有些奇怪。
按道理来说,就算落落起不了床,百草园那边的早餐这时候也应该送过来了才是。
他忽然间生出些不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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