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接连毙了两位身份最尊贵的人,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而宫外人的日子,也过得照样不得安生。
平民老百姓家还能好些,只需要尊制守丧即可,但是官宦人家,那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不光是家中的老爷们要进宫守灵,就连有诰命的夫人们,也照样得进宫守灵,这样一来,后院管家理事的权利,可就全往下移交了一茬。
像崔家这样,有崔大奶奶这个被崔大夫人手把手,教了七八成的嫡长媳妇儿顶上,还算是好些,不能有什么建树,但起码也不会乱套。
而像曹家的局面,就只能是让曹二夫人主理,长房的曹榕从旁辅助了。
这样一来,长房和二房积攒已深的矛盾,难免就爆发出来了,勾心斗角的事情,那真是比比皆是,
曹二夫人那固执霸道,理所当然的处事方法,真心要让人感叹一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京城里像曹家这样的人家,可不要太多了,一时间,很多人家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中,暗地里也生出了不少的遭心事端。
大年初十二,先帝先后夫妻俩发丧皇陵的前一天,曹沐这个挂职的闲散人,乘着马车来了崔家。
这些日子,崔家从老夫人,大夫人,到大公子,三公子,全都在宫里奔波。
就连外院的总管,因着要跟着主子身边伺候,也都是到了晚上才能回家。
二管家听闻曹家三舅老爷到了,赶紧就当仁不让的迎了出来,恭恭敬敬的将人请到恒吾厅奉茶。
“三舅老爷今日大驾亲临。不知是有何事?我家老夫人,大老爷,夫人,大公子,三公子都在宫中未回。”
“您看......”崔欣面对着凶名在外的曹沐,哪里敢随意的请一位庶出公子,出来待客?
为了不让这位曹三舅老爷挑刺。找麻烦。他也只能是硬着头皮,躬着身子殷殷的问询。
曹沐悠然自得的品着上等贡上白茶,淡然的说了句。“哦,爷今儿个前来,是找我妹夫叙话的,你家二老爷。他总在家中呆着,没有出门溜达吧?”
崔家二老爷抱病在家。都有小一年了,满京城谁不知道?
还出门溜达?
笑话,要是崔二老爷真的出门,这位也只能是在宫里跪着罢了。还想到处溜达,那绝乎是嫌崔家过的太安生了。
崔欣在心里腹诽了好一通,面上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言道,“在的。在的,我们二老爷的确是在家,小的这就去请他来恒吾厅,还请三舅老爷您稍候。”
“不用了。”曹沐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颇为随意的挥了挥,口气笃定的言道:“何必跑来跑去的,瞎耽误时间?有你这一来一去的功夫,爷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一半了!”
“走吧,头前带路,爷跟你一起过去便是。”
崔欣闻言,心里是暗暗叫苦,别的他倒不怕,就怕这位三舅老爷,是来没事找事的。
想当年,他还是崔家一个小小的长随,但是却亲眼瞧到过,这位曹家三爷,是怎么为了他的妹子曹云岫和年幼的九小姐,大闹自家大老爷外书房的。
那气势,那驾到,嘿,骂的自家二老爷连头都不敢抬,要不是自家大老爷在前面拦着,怕是拳头早就上了二老爷的身了。
所以崔欣对于曹沐那是心有余悸,唯恐早先的事情,在一次重演,要知道,今儿个,自家大老爷可是不在家!
真要是动起手来,谁能护得住自家二老爷啊?!
可崔欣也不敢说,不带曹沐去西府,更不敢慢待这位不好惹的爷,只能是勉强点头应下,一路将人带到了,自家二老爷现居的谦恒院。
门口的小厮一通禀是曹三老爷到了,崔广奎这个西府的大管家,是颠颠的跑出来迎接。
就连闭门不出的崔永忠,也从他呆着的书房,赶出门来迎接。
这对早年的好友,后来的仇人,现在的姻亲兄弟,在抄手游廊上碰了个面对面。
两人是四目相觑,两两无言,心中确是难免的,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曹沐从年轻时起就是个爱好的,穿衣打扮都是走在京城的最前沿,色色都得是最好的,稍次一些的物件,那是瞧都不肯瞧一眼的。
别看现在是国丧,禁忌颇多,但他的打扮也是丝毫不见懒怠。
曹沐今日身穿一袭白色素面长袍,腰系羊脂玉虎纹腰带,脚上登着厚底的牛皮长靴,外面披了件纯白狐狸毛的白色鹤氅。
站在这里,被冬日里的风儿,一阵阵的卷起鹤氅的边沿,一眼就能看到,他身上佩戴的香囊玉佩,那是一应俱全。
就连束发的白玉冠,都是顶尖的美玉雕就,怎么看,这位都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美男子。
不难想象,曹沐年轻时候的洒脱英姿,他能将那么多的小姐,丫鬟迷得晕头转向,可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再反观这崔永忠崔二老爷,他身上的打扮是简单到了极点。
就穿着一件素白棉袍,随意的用一根白色结绦系着腰,什么玉佩啊,香囊啊,各色的配饰一样全无。
就连面色都是蜡黄,蜡黄的,眼圈深陷,眼袋泛着青色,两额的鬓角也都泛起了霜白。
这样憔悴的神色,配着这样随性的衣袍,看着好不落拓凄凉,简直被曹沐比的连影子都没了......
若说曹沐的心中,原本还存着要好好出口气的心思,可这会眼瞧着当年风姿翩翩的玉郎君,居然成了现在这幅老态横生的可悲模样。
他是情不自禁的叹了句:“崔二哥,你这副模样......”
“又是何苦啊......”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霎那间,就勾起了无数的断肠往事。
崔永忠看见曹沐亲至。本就心情澎湃,此刻隔了这么久,终于又听到一句熟悉不已的‘崔二哥’。
这心里的激动,那里还能再强忍得住?
当下就是泪湿衣襟,他以袖掩面,轻声呓语,“是我没用。是我蠢......”
“都怪我。都怪我,我对不起云袖......”
“我没脸再见你们啊......”
曹沐今天之所以会来崔家见崔永忠,可并不是他突然念起了旧情。就原谅了这位妹夫。
此行,完全是他和崔长健,一席秘密长谈的结果。
他原本对崔长健所说的话,还是半信半疑。
能走出这主动的一步。一半是为了外甥女儿能顺利的成行,另一半就是为了曹家的将来着想。
几番权衡利弊之下。曹沐都觉的不是个赔本的买卖,这才答应参与进来的。
现在一见崔永忠这般凄惶的神情,真情流露的泪奔,曹沐对崔长健当日所言。算是全然相信了。
他心中不禁暗暗想道:“若是今日果真能说的这位心动,让他按着我们的计划行事,那么对于现在这样。状况堪忧的崔二哥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救赎。”
“看看他眼下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真的纵容着他,让他自己再把自己关上两年,那还不得真疯了啊?”
原本只不过是抱着试试看态度,前来崔府的曹沐,就在这甫一见面之时,就一改私心,毫无压力的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崔长健的嘱托!
他到这会,总算是明白,崔长健当时的哀伤,悲痛都不是装样子,想要拉他下水的了。
崔永忠可是崔长健的亲生父亲,他在没出周氏这件恨事之前,对崔长健这位崔家西府未来的继承人,也是非常关注的。
正是周氏的事情,对崔永忠的打击太大,很是彻底颠覆了他的人生。
在悲伤,懊悔和痛恨的多重压迫下,他终是选择了自我禁锢,开始了漫长的闭门思过。
在这种情形下,崔永忠选择放弃了仕途,放弃了自己的人生,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崔长健作为最受关注的长子,自然心理的落差是最大的,要说谁最想让崔永忠得到救赎,恢复从前的正常,那可真是非他莫属!
曹沐想明白了这些,心里对曹崔两家这一摊子糊涂事,也是纠结不已。
他主动走前两步,扯下崔永忠掩着脸的长袖,温声对这位,他曾经真心尊敬过的崔二哥说道:“崔二哥还请莫忙着伤心,算一算,做弟弟的,可也有六七年没踏进你这院子了。”
“今日也算是故地重游,你这位主人家,还不使人沏了好茶来待客么?”
崔永忠闻言,顿时明白自己太过失态了,赶忙收拾心情,用袖子拭了泪痕。
冷着脸训斥身旁站着的崔山道:“真是没眼色的蠢材,没看见舅老爷到了么?”
“还不去沏茶备点心,只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
他虽是心结难解,自我封闭,但总也是为官十数载的人了,形容再怎么憔悴不堪,可是这威严尚在。
就这么一声呼喝,崔山,崔简便被斥的一个哆嗦,两人赶紧打千退下,自去茶水间办差不提。
崔永忠冷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先带着曹沐前行,两人并肩进了崔永忠的书房西次间。
好在这西次间里,还是收拾的窗明几亮,并不似主人家这般邋遢。
“三舅兄不要客气,来,咱们炕上坐着说话。”崔永忠请曹沐上炕,自己先脱了黑色的家常棉鞋,盘膝而坐。
曹沐淡笑着跟随,两人隔了这么多年,终是又能面对面的坐在一张炕上,心里都是感慨万千,激动不已。
曹沐对这里本是很熟悉的,他打小就爱跟着母亲,到崔家来串门子玩耍。
相比于老成严肃的崔永信,他还是更喜欢温和俊逸的崔永忠。
彼时也曾是崔永忠的小尾巴,这书房更是每来必至的地界。
此时一番打量下,曹沐却是将眼神停在了崔永忠的身后,他的眼神忽悲忽喜,忽怨忽恨。
良久,才喃喃问道:“这貌似不是原先那副,是你后来才画的吧?”
崔永忠本就日日看着画卷悔过,怎能不知道曹沐说的什么意思?
他点头言道:“原先那副我赠给了清儿,总得让这苦命的孩子,晓得自家亲娘长得什么模样吧?”
“这幅是我新画的,原本想着,都隔了这么些年了,怕是连云袖的长相都要画不出来了,可是没想到,有些东西是在心里扎着根的,你以为淡忘了,可其实是根本没有。”
“你瞧,我连她那日系的如意结绦是黄绿双色,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曹沐轻声言道:“到底还是你画的好些,外面的画师,画出来的总是少了这份神韵。”
“二哥,要是可以的话,请你再画一幅呗,我们家的那副,到底不如你的这幅,形似神也似。”
崔永忠对这样的请托,简直是求之不得,连连点头,一点绊子都不打的答应了。
曹沐对着曹云岫的画卷,追忆了许久,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他打起精神,一脸故作神秘的表情,问道:“二哥,你可知道,弟今日来,所为何事么?”
崔永忠正亲自为他斟茶,闻言一怔,不解的放下紫砂茶壶,摇了摇头。
“为兄都关在这院子里一年多了,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
“哦,先帝驾崩,晋王爷继位成了新帝,国号文华,这个为兄倒是知晓的。”
“可惜你也看到了,就为兄这副狼狈模样,也无颜见人那,因此就没有厚颜进宫按制守灵去。”
曹沐心中不免腹诽,“你这样子,还不是你自己作践自己?我可是两面受创,比你受的伤害要大的多了去了。”
“比你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更要大了许多,怎么我就没有像你这样狼狈?”
可这话说出来,不明摆着故意气死人么?
他轻咳了两声,调节了下自己的心情,缓缓的说了一句,“弟,本是为你的亲事而来。”
“什么?”崔永忠有点蒙了,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瞧着曹沐紧蹙眉头言道,“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弟,本是为你的亲事而来。”曹沐又正儿八经的说了遍,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这话,在崔永忠听来,不亚于晴天里响了一个震雷。
他那里一副风淡云清,老神在在的优雅模样,不疾不徐的品着香茗。
就只见崔永忠的脸色,那叫一个变幻莫测,一会红,一会白,一会青的,跟开了染色作坊似得精彩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