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游说列国的谢予迟,一下就搔到静远的痒处,在这一刻静远道人心跳如擂,鼻孔粗喘着盯着那阵眼,差一点儿就过去堵上。
当年他与依心争夺这具皮囊,常顾不上控制身体,只与依心斗法,依心这些年参透许多当年她师傅交给她的东西,一样样都用在他身上了,两人缠斗至今仍不能把另一个挤出去。如此有一年他把装有经文秘要的包裹遗弃在树林里,正是他与依心纠缠顾不上外界,待回去找已经找不到了撄。
近几十年黄天教越发显达,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查出是自己遗失经文的后果,曾想过把经文拿回,可黄天教已成气候,经文取回与否已无多大影响,也想过去做黄天教的祖师爷,可又觉得黄天教内部糜烂不堪,只怕显达也是一时,早晚毁于一旦。
且不管旁人如何称他妖道,在他心里,仍旧是正统教派,不屑与这些‘杂牌军’为伍,是以一直漠视黄天教。
可刚才听谢予迟说皇帝也对黄天老祖礼敬三分,他不由心动,当年自己便是国君的座上宾,自然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何等痛快,所以才说谢予迟厉害偿!
但再厉害也不成了,因他心内的那份渴望已经成了泰山般的存在,不可转移。
“谁说我要死了,不过是换个人重生罢了。”静远道人冷睨着谢予迟,又把眼睛往上空看,道:“不愧是你师傅的得意门生,她要做的事,我也阻止不了。”
谢予迟这才知道这场祸事是依心干的,却一时想不通依心是怎么从静远身体里出来,且能操控实物。
头上飓风肆虐,他护着春晓,心急如焚的望着大殿门口,只盼着龚炎则能及时赶到。同时心里又懊恼自己这些年只想着如何为依意积攒财富,到最后因为一直没有她重生的消息,甚至还培养了庞白做上门女婿。却没想到依心在背地里研究阵法,熬到今天与他抗衡。
谢予迟一拳捶在春晓耳旁的地面,忽地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大殿上的九根盘龙云柱子剧烈晃动起来,不等思考,那边依心尖叫起来:“坎位破了!”随着这一声,春晓也苏醒过来,但见身上压着谢予迟,想也没想伸手就在他脖子上挠了一把。
谢予迟抽了口气,一边固执的拉春晓起来,一边解释道:“这里有危险,快跟我来!”
不过几息的事,春晓还在为‘冒犯’羞恼,挣扎着不跟他走,就在这时,就听又是轰隆一声,她被谢予迟扯着倒在地上,这一回她再想推开谢予迟却怎么也不能,急切下,就见妖道立在旁边,头发被飓风吹的张扬四起,手里握着一根铁钎子,顺着那根儿钎子看过去,正插在谢予迟的背上。
春晓大惊,随即心如刀绞,伸手就去碰那钎子,却摸的一手粘腻,抖着手哭出声来,喃喃喊着:“师兄!师兄……”
谢予迟安抚的看了眼春晓,慢慢挪动身子坐起来,青紫的脸紧紧绷住嘴角,就这么背过手去握住铁钎子,眼睛猛地一闭,’噗‘的将钎子拔了下来,脸上立时渗出汗来,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望着眼前四下滚落的沙石,眼底悲凉萧瑟,“原你是抱着必死之心,依心也被你骗了。”
依心计划把春晓弄来,是要把依意的魂魄挤出去,换她重生,可方才坎位已破,阵法不全,她又从静远身体里出去,怕是再也回不去,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
谢予迟何等聪明,前后已经想清楚,特别是静远刺这一下,更证明了他的猜测。
果然听静远道人道:“世人的下场都落在一个贪字上,你贪恋红尘,贪恋旧爱;依心贪恋富贵,贪恋永生,贫道也贪,贪世人景仰,贪教派兴盛。你看,如今我们都有了各自的下场,没了这逆天阵法,各归各位,不是甚好?”
他又看了眼春晓,冰冷的就在看一个死人,“阵法消亡,你也散去吧。”
“不,不不,道长,求您,您救救她,她不该死,二百年啊,她好不容易重新睁开眼睛……”但闻阵法确实破了,谢予迟双膝跪地,迎着风朝静远道人磕头祈求。
“道长,您知道的,当年若不是她冒死开城门,会有多少人死于兵乱,她救了一城的人啊,那么多人的命还不够换她一世安稳么?再后来,两国备战,是她代替公主出嫁安定民心,避免战乱再起,这又是多少人?道长,您救救她,把您拘在这的是我,罪孽深重的也是我,要杀要剐您随便动手,但求您救她!”
“师兄!”春晓扬起脸,也跟着跪下,伸手抓着谢予迟的袍摆,哭的肝胆俱碎,脑海里如走马灯一样一幕幕掠过,原来有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全是她和师兄在一起度过,师兄看重国之大业,到最后虽然还是负了她,可在她心里却真切的感受到师兄对自己隐忍而浓烈的感情,二百年时光,他独自忍受孤寂,只为等她回来。
如今她回来了,却在全部想起来后,再次面对死别。
人世间的事,大抵就是残缺的。
春晓泪流不止,耳边是呼啸的风夹着谢予迟苍老哀恸的祈求,她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衣摆,绷的手背青白。
静远毫不留情,居高临下的看着花白头发砰砰磕头的谢予迟,大笑亦大悲,道:“换做二百年前,谁能想到谢予迟是个痴情种!”话落,转身向着水晶棺走去,地面倾斜,他身子趔趄的靠坐在棺椁前,而后盘膝,两手端然安放在膝盖上,微微合上眼睛。
谢予迟还在磕头,春晓咬唇将人抱住,想要扶他起来,就听身后‘嘭’的一声撼地之声,回头看去,一根盘龙柱砸到地上,随着这声巨响大殿静了一瞬,而后摇晃更加剧烈,头顶轰隆隆滚落沙石。
春晓惊觉这里要塌了,扯着谢予迟的一只手臂急道:“求他无用,咱们快走!”
谢予迟却伸手把春晓的手拿开,低着头道:“你先走,我有办法让静远答应救你。”说完像肯定这个决定是对的,加重语气道:“我有办法,你马上走!”
“不行,要走一起走。”春晓忽地想起什么,一面掉泪一面气极道:“师兄你又骗我,又再哄我走,向东向西,你指给我的从来就不是你要走的路。”在大漠里是这样,在船上是这样,在刺杀的夜里是这样,每每危急时刻,他都让她先走。
“那你更应该信我,我说去找你就一定会去,不管我们走的是不是一条路,哪怕隔了二百年,我说的话还算数。”谢予迟依然低着头,衣袖掩盖里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湿嗒嗒滴着冷汗。
春晓不能反驳他的话,确实每一回他都有办法找到她,就在她犹豫不决时,谢予迟又道:“你在这不好摆阵,赶快走。”语气已带了不耐烦,撵她走。
春晓左右看了看,眼见这地方塌的厉害,一咬牙,道:“我马上回来。”说完就往大殿中丨央摆放的六口棺材跑去,她到了棺木跟前,使劲儿的推棺盖,竟是想着用棺材盖来拖走谢予迟,可当她无法推动丝毫,便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蠢,忙就要回去寻谢予迟。
就在她往里冲时,身后一根盘龙柱倒塌,将六口棺材压碎了三口。
春晓扭头瞅了一眼,再转过身找谢予迟,脖子上突然顶住尖锐冰凉的东西,一人全身靠在她身上,偏头扬声道:“谢予迟,你若不想她死,就赶紧带路!”
春晓震惊的顾不上脖子上冰凉的锐器,扭头就见一张青面皮的女子,凹陷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嘴唇,且眼珠滚动的厉害,不时的上翻出眼白,就是拿着簪子刺在她脖子上的手也在不住的抖,只怕自己一个手肘顶过去,这人就会摔倒,何况还全身都要靠她身上。
只让春晓吃惊的是她的容貌,再古怪也认的出与自己十分相似。
“你是……依心?”万没想到是依心!
“姐姐,你别担心,这具皮囊搁置太久,冷不丁穿上手脚不太便利,但辖制你也足够了,你说是吧姐姐?”依心轻喘着气,怪声怪气道。
“啊!……”春晓正要问她是怎么从水晶棺木里出来到,轰隆巨响后随之而来的是又倒下两根柱子,如今大殿只有六根柱子支撑,地面明显向东北角倾斜。
依心扯着春晓的袖子,春晓单膝跪地,那压在她脖子上的簪子只轻轻划了下便掉落在地上,依心腿软使不上力,又被春晓带着向前,手也抓不牢袖子,整个人硬生生的翻了个身跌下去。
春晓趁机朝正望她这里看的谢予迟爬过去,谢予迟见她来,先急切的问她可曾伤到,见脖子没什么事松了口气,随即慌乱的低头,把苍老的容颜藏在暗处。
春晓并未察觉,只拽着他起身,这一回说什么也要一起走。
谢予迟身体衰老的厉害,近几十年为了保持体力他连藏书阁的楼都不下,每日里吐纳吸气,只保证内力充足,这样才不至于成为一个只能躺在榻上的活死人。
也正因为阻止不了躯体老去,他才在等了一百多年后彻底绝望,转而为依意培养了庞白,因为他知道,即便等来了重生后的依意,自己也配不上她了,可他始终记得她临死时说的话:“但愿能在安稳的岁月里,找一个爱我的人,欢喜一生。”
此时,衰老的身体成了拖累。
他试图拨开春晓拽着自己的手,却发现她紧握的一丝缝隙都没有,不禁眼眶湿润,痛苦道:“我走不了了,依意,你走吧,天下之大,奇人异士尽有,你去找人救你,一定要活好这一世。”说罢就觉血气翻涌,喉间一热,喷出一口血来。
他素喜的白袍上如乍然绽放的红梅,热烈刺眼,仿佛年华再一次寻回来,让他坦然放手。
求仁得仁,这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师兄!你不能睡,不能,你睁开眼睛,我带你出去,我带你走……”春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拽着谢予迟的手臂向前拖。
东北角越发倾斜的厉害,谢予迟半合着眼睛,想要安抚她放手,嘴角翕动,却是什么也说不真切了,他的身体随着倾斜的弧度,沉重的与春晓成拉锯战,春晓惊恐的看着他的一根手指从她手间滑出,就像留不住的岁月,慢慢都成了细沙散落。
但听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师兄!……”
春晓眼睁睁的看着谢予迟向下滑,而从她身边爬来的女子,一声声凄厉的叫着,用尽全力追谢予迟而去。
春晓手心里还有谢予迟指尖的温度,人却淹没在沙石尘土中渐渐模糊,还有那追随而去的依心,彻底斩断了前世所有牵绊。
她呆呆的坐在地上,任由自己的身子随着摇动的地面撞到石柱子上,却觉着如今颠倒摇摆的世界甚好,尘归尘土归土,他们这些原本就不该存在的……。
---题外话---今天加更,零点先来第一更,后面的睡醒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