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是欢天喜地出去的, 神情惊慌回来的。
那个可怜的女孩在见着他情绪激动冲到自己面前时受不住惊吓,直接晕了过去,虽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两天没吃饭再加上体弱,但还是将莫大狠狠吓了一跳。
之前听说丫儿看见候二时也吓得不让他靠近,他还跟兄弟们一道嘲笑候二生的太凶,居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吓着了,结果自己也轮到了这一天,心里那滋味就别提了。
他一路抱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回了官府,军医来看了看,诊断出了个饿晕的结果。
混混与宋嫂子两个不敢跟上去,守在了官府外面踟蹰不进,宋嫂子是不放心女儿,混混则是天性谨慎,不放心她们两个。
卫明言正在提笔写信, 刚刚叫人发出去,就见着莫大进来了,顿时展眉一笑,“刚刚候二还来跟我说了, 说你肯定要来找我讨些好药材, 果然来了。”
“子羽管着放置药材的库房钥匙,你去找他要去。”
“大人。”
莫大憨憨笑了笑, 眼中既有着喜悦, 又有些发愁的意思,这副模样总让卫明言忍不住的笑他。
“这又是怎么了?不是孩子都找回来了吗?”
“弟兄们这些日子不断寻到自己的孩子, 可没有一个人向你这样的。”
“不,不是……”
莫大被说的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了。
他家的情况到底和别人家不一样,当初整个村的孩子都被带走,男孩大多是发卖给了别人家做奴隶,女孩卖到了花楼。
这些日子他们靠着金师爷留下来的名单,的确是陆陆续续找回了孩子,这些孩子有的吃了苦,有的也被折磨过,可都好好地回了父母身边。
他的萱娘却不一样。
丫儿回忆说,当初萱娘在路上哭闹不休想要找父亲,后来到了城里,还没等送到花楼里,便惹恼了人牙子,正好又要立威,便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毒打了萱娘一顿。
萱娘年纪太小,被打的奄奄一息,在车上待了不到一刻便动也不动了,她们哭作一团,去碰她也得不到回应,都以为萱娘死了。
后来那人牙子将人直接从马车上丢了下去,之后的事,便是从丫儿哪里知道消息后,找了当地人清查出来的了。
“萱娘现在的养母视她为珍宝,虽然没什么钱,但也是好生生的将萱娘养大了。”
莫大苦着脸,又是高兴又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现在萱娘怕我,我想接她回家,可她那养母又是将萱娘养大的,我看她的样子,是不太想离开萱娘的。”
卫明言站起了身,“你府中没有女眷,接了女儿回去也就罢了,她那养母年纪轻轻,不合适。”
“是啊!”
莫大叹了口气,“大人,您帮我出个主意吧。”
“我问你。”卫明言道,“你接了萱娘回去,可有时间陪她?”
五大三粗的汉子愣了愣,有些不甘的摇了头,“我还要追随大人共同成就大业,没什么时间陪萱娘的。”
他也懂了卫明言的意思,虽然心中不舍得,还是道,“那萱娘,就继续跟着她养母吗?”
“跟是要跟,但要换个方式。”
卫明言将桌上让人买来的东西拿了起来,从一堆漂亮昂贵的簪子里面挑了挑,挑出了个玉簪来,递给了莫大。
看着面前的玉簪,莫大傻愣愣的接过了,“大人?”
“这是干什么?”
“你刚刚找回女儿,也不想着给她送些礼物,她七年没见你,年纪又小,你再不好好讨好讨好,她哪里肯亲近你。”
卫明言一说完,莫大顿时恍然大悟,“谢大人,大人,我这便去寻我女儿。”
“等等。”
穿着纯白狐皮大衣的英俊男人叫住了他,“一会,你这样做……”
***
布置华丽的卧房中,女孩自从醒了便缩在角落里害怕的看着周围一切,即使丫鬟上前来温声问着要不要吃东西,也还是闷声不吭。
“小姐,您多少吃点吧,大夫说您是饿坏了身子,正是需要补身子的时候啊。”
丫鬟劝着,缩在床角的女孩红着眼往里面钻了钻,低声道,“我要娘,你们把我娘弄到哪里去了。”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她们都是这府中原本的丫鬟,现在被府中主人连房子带人的送了过来,虽然伺候人很熟练,但对于目前的形势却是两眼一抹黑的。
只知道面前人是府中主人的女儿,可她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又为什么一直要娘,几人便不清楚了。
见她们不答话,宋柳儿紧紧抱住了自己,双眼中满是恐惧。
她虽然十岁了,可因为从小体弱,一直都是乖乖待在家中学着针线,或者帮娘做事,几乎没怎么接触过生人,她自己也害怕见人,比宋寡妇还要胆小。
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高壮男人说是自己爹,周围还有这么多的丫鬟要伺候,也许别人心中会有些欣喜,可对于与娘亲相依为命长大的宋柳儿来说,便是十分可怖了。
她咬紧了牙,浑身紧绷着不再说话。
“柳儿,柳儿……”
宋寡妇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样的女儿,失声叫着她的名字,快步来到了床边。
一直忍着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宋柳儿看见她后眼泪立刻便掉了下来,连滚带爬的冲到了她怀中。
“娘!!”
“柳儿,娘的柳儿啊……”
莫大站在门外,看着两人又哭又笑的抱在了一起,心里既为女儿高兴,又酸落落的。
“怎么?心里不舒服了?”
候二拍了拍他的肩,“别难受了,能活着就好。”
莫大也笑了,伸出袖子擦了擦眼角,叹道,“是啊,活着就好。”
“以后你就多了个妹子了,也挺好的,以前我还想着,二哥你也不爱找女人伺候,自己也不管家里,柳儿回来可怎么照顾,现在好了,凭白多出来个妹子帮你照顾,多好。”
候二的话让莫大心里那丝不舒坦彻底消失了,他点点头,“是啊,这样挺好的。”
“行了,走吧,大人也要回家接了亲人来,叫我们一同去呢。”
莫大应声,跟着候二一道走了,走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着那长相清秀的女孩乖乖依偎在宋寡妇怀中。
她身体很虚弱,脸色也惨白,但,她是活着的。
活着,只要活着便好。
莫大望着女儿,满足的笑了,此生,他再无所求了。
****
京城,窄小的院落里,光秃秃的树干立在当中,路过的下人们匆匆而过,一眼都懒得去瞧。
“大小姐的病还没好啊?”
“我看是不行了,自从跟夫人去拜佛回来便一直没好全,听说差点连京都回不了,还是夫人好心,给带了回来。”
“药也没少吃,怎么这个病就是好不了呢,以前大小姐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大小姐自从回来,可一直没出院子,我上次还看见她那个院子里的丫鬟偷偷去巴结夫人那的大丫鬟,说是想给自己寻出路呢。”
“我可是看见大小姐院子里的丫鬟都躲在一块偷懒,把活都给了那新来的干,要不是大小姐性子软又病了压不住,哪里会这样嚣张。”
几个小丫鬟正在躲着说闲话,突然看见小路上来了一个穿着与她们一样暗红色丫鬟衣服的女孩,顿时闭了嘴。
那女孩像是没察觉到她们,提着手中的篮子继续往前走了,几个丫鬟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看见没,就是她,被欺负成什么样了都,连饭都要让她去厨房提了。”
“真可怜,跟了大小姐这样一个主子。”
“她还好,以前大小姐身边的奶娘才叫一个苦呢,我跟你们说啊……”
卿子茹提着篮子,脚步轻盈的走在前面,听到这句话,脸微微侧了侧,眉也轻轻皱了起来。
她一直进了这个荒凉的小院子,原本应该在打扫的小丫鬟早就不见了影子,一看就是去哪里偷懒去了。
卿子茹也早就习惯了纪家家风不正,她敲了敲门,轻声道,“小姐,是我。”
里面传来了纪夏婉虚弱的声音,“进来。”
卿子茹进了门,将篮子放在了桌子上,一点点把里面的食物拿了出来,摆放好后,走到帘子里,将脸色发白的纪夏婉扶了起来。
“子茹……”
纪夏婉捂着胸口轻轻咳嗽着,一双秀丽的眉难受的皱在了一起,虚弱的问道,“厨房的人今日有没有难为你?”
“厨房今日忙得很,没空理我。”
卿子茹答着,小心的掏出手绢帮纪夏婉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姐,要不我去请个女医吧,您这样自己熬着,要什么时候才能好的了。”
“不,别去。”
纪夏婉撑着身子,努力站了起来,“厨房的人没难为你就好,你坐下和我一道吃吧。”
她见卿子茹要张口拒绝,苦笑了一声,道,“你是我身边的人,管事的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等你回去,也没饭留给你了,和我一起吃吧,好歹能吃饱饭。”
卿子茹应了声,扶着她坐下。
她的确是正在被管事的难为着,但已经趁他出府采购,套了麻袋狠狠揍了一顿报复了。
既是报复那管事的故意刁难,也是报复他不将纪夏婉当回事。
如果说一开始被大人派过来,卿子茹保护着纪夏婉只是因为感激大人的话,那么在相处了这两个月后,她便已经是真心护着纪夏婉了。
自从她家中出了事,与哥哥一同逃出京,又在苗城定居,一路上遭遇了多少丑恶,也就更加想要护住纪夏婉的这分纯善。
“小姐,这是补身子的汤,您多少喝点吧。”
纪夏婉白着脸看着那碗肉汤,摇了摇头,捂住胸口将恶心压下,“我喝不下,你喝了吧。”
最近她身体又累又乏,又因为怕继母下手,根本不敢喝那些药,现在被困在院子里,实在没了出路。
身边原来的丫鬟求着她要赎身,说是家中父母要她回去伺候,纪夏婉哪里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无非是见自己这个大小姐每日困在院子里,跟着她没出路罢了。
纪夏婉那时候病的正是最重的时候,根本没力气与她计较,见她给的银子的确是足够的,便放了人。
一个心已经不在她这个小姐身上的丫鬟,就就算是强留在身边,依她当时的情况,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当时她被继母以养病的名义困在这个小院子里,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弟弟又被父亲指派到了其他地方,纪夏婉孤立无援,每天只能撑着身体,打起精神来自己面对。
好在没过多久,子茹就来到了她身边。
“咳咳……”
纪夏婉咳嗽了几声,突然头晕目眩,忍不住低下头干呕了起来。
“小姐。”
子茹连忙上前拍着她的背,又手忙脚乱去倒水给纪夏婉,“小姐,还是请一个大夫来吧。”
“不,不能请大夫……”
纪夏婉葱白手指死死抓住了桌子,用力到了发白。
子茹不明白为什么她执意不肯请大夫,她来之前,大人给了她银两,还派了亲信一同,子茹是明面上的,其他人都隐在了暗处。
虽然看似她在这个府中没有地位步步难行,实际上只要她想,带一个大夫悄无声息的来府中,根本不是难事。
可一向聪慧的纪小姐,为什么宁可撑着也不叫大夫。
纪夏婉又干呕了几下,难受的趴在桌上努力缓着气。
她少时,母亲总带她出去一道参加各种聚会,虽然年纪小,但跟在一旁时,总能听到不少讯息。
大人们只当孩子听不懂,也根本没当一回事,却不知道在纪夏婉以那么小的年纪被丢到乡下,无人教导时,日日夜夜都在回忆着曾经那些长辈们说过的话,用来一点点的将自己变成了原本该有的大家小姐的样子。
这样做很苦,可她本来就苦,便不能让自己落到更加不堪的境地,至少,也要长成为母亲所希望的那样。
夫人们之间的交流,除了各种礼仪,便是丈夫孩子。
纪夏婉曾经见过一个刚刚怀孕的夫人,她吃不下肉,光是闻见味道都要干呕,那副样子,和自己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
她可能,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
当意识到这点后,纪夏婉躺在帷帐中,浑身发冷,咬着牙不肯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被人辱了清白,她可以藏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肚子里面有了孩子,她又要如何藏。
她知道,孩子在肚中是很脆弱的,经常听说哪家的夫人不小心流了产,只要滑一跤,血便流了出来,孩子也就没了。
纪夏婉也想这么做,她想藏住这个孩子,可神情恍惚的想了一整天,到底还是没有下手,到了晚上,她便做梦了。
梦见一个婴儿在哭着,在她的眼中,一点点的变成了血水。
纪夏婉尖叫着醒过来,在听到声音赶来的子茹怀中哭的泣不成声。
她年纪不大,可也幻想过未来。
她以后会嫁给谁,会不会有个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她又要如何教导。
而现在,曾经满心期盼着的未来,以这样令人无法接受的面目出现在了她面前。
纪夏婉知道自己该杀了这个孩子,趁着他还小,趁着他还没被人发现。
可她下不了手。
那个孩子托生在了她腹中本就不幸,她要是杀了他,他会不会再投不了胎。
午夜梦回见,除了梦见孩子,她有时候也会梦见那一天,那个男人将她送了回去,还说,要娶她。
即使知道这不可能,可怀着那男人的孩子,纪夏婉多么希望,他真的可以来。
就算他穷,他没有功名,可只要他来了,娶了她,这孩子便不用死了。
纪夏婉开始抄佛经,抄佛经原本是为了平心静气,可却根本静不下来。
她曾经见过孩子在女人腹中,弟弟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她才三岁,母亲抓着她的小手,放在了自己腹部,让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
“婉儿,马上你就要当姐姐了,开不开心呀?”
纪夏婉甚至还记得,自己那时候想着,她要好好保护母亲,不能让她伤着。
母亲那时候也抄佛经,她说,她抄佛经时会祈求佛祖,保佑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生下来。
纪夏婉抄佛经,想的却是希望这孩子以后可以投个好胎,别再投生到她这个懦弱的母亲肚子里。
她曾经最想做一个母亲那样的人。
可自己做了母亲,她不能保护他,还要伤害他……
子茹收拾了东西回来,担心的看着面容好看却苍白的少女站在桌前抄佛经,她没有哭,但却比哭还要难受的样子。
到底怎么回事……
之前,明明纪小姐不是这样的。
虽然心情也不好,但一直都在装病欺瞒新夫人,还会偷偷将药倒到窗外,更会在纪少爷来的时候教导他功课。
可现在,她整个人仿佛都要被击垮了。
可明明,她一直都守在纪小姐身边啊。
子茹心里担忧,又觉得以纪夏婉这种情况很可能想不开,思来想去,当天晚上就在纪夏婉的碗中放了无害的安神药,看着她吃下睡去,这才匆匆趁着夜黑翻墙出了府。
没过多久,子茹拎着一个蒙了眼的女医悄悄打开后门进了屋子。
那女医被塞了大价钱,又被蒙了眼,明令禁声,就一直沉默的跟着走着,等到手上被塞了一只手,她把脉一会,点了点头,就又被带着出去。
等她眼上的眼罩被摘了,看着面前神情焦急催促的女孩,连忙答道,“那位夫人没别的大碍,只是怀了身孕,再加上心神不安,身子有些虚了,我开几服药,吃下不多久便能好。”
怀了身孕……
子茹瞪大了眼。
这几日纪小姐郁郁寡欢,神情忧郁,难道就是猜到了她怀孕了?
女子未婚先孕,这件事要是被人发现了……
卿子茹匆匆送走了女医,回去之后小心给纪夏婉掖了掖被角,连忙提笔写了封信送了出去。
大人跟她说过,要打下天下,明媒正娶纪小姐。
可现在孩子都有了,女人怀孕十月,可等不得啊。
***
卫明言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太子已经被发现了,他们一行人人多,虽然选的都是骑兵,但因为自家村子距离云州本城远,在加上是半下午出发,一直走到了夜间才到。
坐在马上,远远看着那座记忆中的村庄,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马上的英气男人眼中露出了期待来,还有一丝近乡情怯。
边上的候二笑着问道,“大人,难得见您这样。”
“我都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姐姐出嫁没,我娘身体好不好。”
卫明言神情有些悔意,“之前是怕事败连累亲人,可现在想想,我应该第一时间将她们接来的。”
“现在也不迟,老夫人与小姐见到大人,必定开心。”
马上的英气男人笑了,“快些吧,我都等不及了!”
他走在最前头,“驾!!”
这一堆穿着精良的兵将,便入了那村子小道。
而村子里,被赶出来的女人正与母亲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