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的洗衣房里, 大冬日的,正有几个穿着粗布的老人埋头洗着衣物。
她们洗的可不是主子们的衣服,而是下人们的换洗衣物。
纪家下人不少,纪父是从贫困书生一点点打拼上来的,现在好不容易出了头,也就更加讲究排场,大丫鬟,小丫鬟,还特地从人牙子那里买了小丫头调/教。
这么些人,每日的衣物就足够这几个老人从早上洗到晚上了。
这几日还好些,那一直吞了银两的管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终于舍得给了她们热水,否则这冬日手泡在洗衣盆中一整天,就算是晚上进了被窝都暖不回来。
老妪们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 只埋头干活也不说话,她们几人中,显然的有个年纪轻的,便是那姓周的娘子。
那周姓娘子年纪不过四十, 却是一手的冻疮, 就连脸上都没能幸免,就算是这样, 也还是要忍着疼, 重复着搓洗的动作。
其他几个老妪有时候聊天也不跟她说话。
她们都知道管事不喜周娘子,否则也不会将年纪还轻着的她送来洗衣房, 终日只能埋头苦干,也攒不下银两,若不是外面还有个儿子,真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头。
周娘子没人说话,自己便也不说话,等到一日辛苦劳作完了,她便去在府门口见见自己的儿子,就又回来睡下,等睁开眼,再继续重复着劳作。
每月领着那点点银两,还吃苦受罪,她却不能离开,终其原因,还是自己的卖身契就在新夫人手中捏着。
为奴为婢,只能是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周娘子这几日最大的盼头就是守在过往厨房的小道上,大小姐身边的子茹姑娘每日都会来这里领饭食,她会跟她说一说大小姐吃了什么,用了什么,每到了这个时候,不爱说话的周娘子眼睛便亮了起来听的津津有味。
府中大半都知道,她是大小姐的奶娘,曾经也是先夫人身边最亲信的人。
当初先夫人刚去,纪夏婉生了场病,周娘子便被新夫人以看护不利的由头发配去了洗衣房,之后,无论大小姐如何要求放回她,新夫人都只是带着一派温和的笑,一点点将她身边所有先夫人留下来伺候的人隔开。
七年了,最终留下来的,也只剩下了周娘子。
她也没什么盼头,哪怕知道自己就算是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可就是想看着大小姐好端端的出嫁,之前大小姐回府,她还没高兴几天,就得到了她重病的消息。
周娘子急的团团转,让儿子在外面买了药,匆匆送去了小院子里。
纪夏婉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奶娘一直都在府中。
曾经有着年轻面容,肤色白皙,笑容温柔的年轻女子用了七年的时间被生生蹉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两人七年未见,但却丝毫没有生疏。
纪夏婉还记得,奶娘是如何摇着扇子帮她扇风,如何教导她礼仪,她那双温软的手粗糙红肿,有的部位甚至发裂,曾经光滑的脸上也被冷风吹得满是红意。
纪夏婉拿了自己所有的银子,要让她赎身出府,周娘子却不肯走。
她不说缘由,只是说自己此生都不可能离开纪家了。
周娘子原本只是想见了自己伺候的小姐一面便好了,可没想到自那日后,她的日子便好过了起来,虽然看上去还是和从前一样,可只有周娘子能够感觉到,有人在暗地里帮她。
原本没什么盼头的心,好像也一点点热起来了。
洗完上午的衣物,周娘子甩甩手,在身上擦了擦手,往外走去,却看到了正脸上带着喜色行走着的下人们。
他们议论纷纷,说,大小姐要做皇后了。
周娘子脚步顿住,完全不似往日沉默,一把扯住了正说着的小厮,“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小厮吓了一跳,原本要发怒的,可看着她的模样不知道怎么的就怂了,“是真的,宫里来的公公传的旨意,皇上亲自下旨,说是要大小姐入宫为后。”
皇后……皇后……
周娘子眼睛亮的吓人,像是燃起了全部的希望,跌跌撞撞的,便去了那小院子里。
小厮还以为她发了什么疯,连忙抖了抖身上,一脸的嫌恶,“瞎高兴什么,现在赶去献殷勤又有什么用。”
纪夏婉现在的地位的确不同于往日,不少下人都上赶着要巴结,曾经那些见她不得宠推脱着不肯干活,将活计全都推给子茹的下人们几乎要悔青了肠子,得到消息后便立刻舔着脸回了院子。
可那院子里,正在搬东西呢,他们这些曾经仗着主子不受宠,甩脸子不伺候的奴才,子茹一早就记下了名字,只等着秋后算账呢。
纪父仿佛又重新变成了慈父,得了圣旨,好好关爱了生病的女儿后,便让她搬到离自己近的院子里,又要请最好的大夫来为女儿诊病。
但还不等他请来的大夫来,宫中派来的两位伺候嬷嬷与一位太医已经先一步来了纪家。
一道来的,还有皇上的赏赐,那些抄家得来的珍奇物件就像是流水一般送到了纪夏婉屋中,现在全府上下谁看不出当今圣上对大小姐的看中,如今对待这个曾经不受宠爱的大小姐身边的人,个个几乎恨不得把笑挤在了脸上。
纪夏婉仿若是一瞬间便成了纪父捧在手心中疼爱的女儿,曾经对着她总是一脸严厉,仿佛脸看都不看一眼,此刻倒是有脸对着她慈祥的笑了。
被冷落了七年,几乎是生活在了苦水中,即使曾经渴望着父亲的疼爱,现在也早就不需要了。
无论父亲说些什么,纪夏婉的态度都是冷冷淡淡,可那男人就好像没看出来一般,脸上的神情依旧正常的好似他原本就是个好父亲。
“大人,姑娘也乏了。”
宫中的嬷嬷得了卫明言授意,对着未来的皇后娘娘恭敬,可对着皇后的父亲,纪大人,又是冷着脸了。
纪父面色如常,摸了摸胡须,“婉儿,那为父便先回去了,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直接派人来找我就是。”
纪夏婉神情淡淡,微微福身,“是,父亲。”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走远,握住手帕的手紧了紧。
他怎么可以这样无情呢。
当初母亲刚一去世,便厌弃了她,她走了七年,从未收到过来自父亲的一封书信。
弟弟更是从未得到过他半字好言好语,任由新夫人捧杀。
可若是说他对新夫人有情才会这么作践他们姐弟,他将那对母女捧在手心上宠了七年,可却又能在她即将为后时,快速的捧起了自己。
纪夏婉还记得,自己当初刚去了乡下,害怕陌生的一切,晚上哭着喊爹爹娘亲,期盼着这个男人可以来看看她,哪怕不接回去,只是看看也好。
可没有,七年,她就像是被遗忘了一般,从未收到过来自父亲的只字片语。
曾经记忆中父亲的疼爱,笑容,带着她去逛灯市,他们一同买了花灯,送给在府中的母亲。
这些,好像都只是她虚构出来的一般。
纪夏婉正在想着,子茹走了进来,微微福身,“小姐,周娘子在外面。”
“快请奶娘进来。”
穿着厚重衣物的女孩连忙将眼底的难受藏了起来,脸上也显出了几分高兴来。
她即将成为皇后,以后,也不会对着奶娘的境遇束手无策了。
周娘子红着眼眶走了进来,深深看了自己的小主人一眼,跪了下来,“请小姐屏退左右。”
宫中两位嬷嬷不似刚才对着纪父那般强硬,她们都是当今派来的,自然知道该听谁的,因此纪夏婉一让她们退下,两位嬷嬷一句话没说,福了福身,恭谨离开了屋内。
子茹也退下了,她是习武之人,一直警惕的守在门外,随时等候着纪夏婉叫她。
直到,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绝望悲沧的哭声,子茹着一怔,顾不得别的,连忙推开门进去,“小姐!”
屋中,周娘子跪在地上,满脸泪水,而纪夏婉则是捂着胸口,哭的几乎收不住声。
子茹眼看着她几乎要喘不上气的样子,心里一慌,“赶紧去叫太医来!”
“别去。”
纪夏婉冰冷的手,搭在了她手上,子茹还以为她担忧怀孕暴露,连忙道,“小姐不用担心,太医是陛下派来的……”
“子茹……”
小腹微微鼓起的女孩一手捂住胸口,眼中满是泪水,哽咽着艰难道,“你去,把门关上……”
卿子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顺从的去关了门。
等她回到了纪夏婉身边,小心帮她顺着气时,只听着她沙哑着声音问地上的周娘子,“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周娘子哑声回道,“当初夫人身边的旧人,死的死,散的散,估摸着,只有我了。”
她在地上,坚决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红着眼望向纪夏婉,“小姐,原本,我是想着等小姐出嫁了,再无牵挂后,一刀捅死他的,至少也要为夫人报了仇。”
“但没想到,小姐居然能够成为皇后,求小姐,为夫人报仇……”
“求小姐……求小姐……”
卿子茹看着地上的女人,她说一句,便磕一下头,没一会,额头便已经青紫起来,肿起了大包,可周娘子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还在不停地磕着。
纪夏婉捂住抽痛的心,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她本来以为,母亲是真的接受不了外公的死,才会丢下她和夏英,早早地去了。
可原来,竟然是被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用一条白绫活活勒死。
原因,只是因为母亲是周将军的女儿,多么可笑的理由。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都是笑话!
母亲那么爱他,死之前,看清了丈夫的真面目,该有多么痛苦。
纪夏婉捂着胸口,痛到最后,眼前都已经在发黑了。
耳边只能恍惚的听到子茹焦急的声音,“小姐,小姐……”
最后,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纪夏婉仿若做了一场梦,她梦见一个孩子在水中扑腾着求救,明明没见过,可她就是知道,那是她的孩子。
梦里的纪夏婉拼命想要去救他,可却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一点点没了力气,开始往下沉。
“不要!!不要——”
她嘶吼着要冲上去,拼命打着面前看不见的屏障,想要去救自己的孩子。
最终,孩子的头,还是沉下去了。
“不要——”
纪夏婉浑身的血液都仿若是冷了下来,她僵硬的望着那,伸出手。
一个男人突然跳到水里,将孩子抱了起来。
他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抱着来到了狼狈趴在地上的纪夏婉面前。
“娘……”
小小的孩子浑身湿透,哭着冲她伸出了手,纪夏婉连忙将他抱了过来,“别怕,娘在,娘在……”
那孩子哭了一会又不哭了,喊着,“娘,我要爹爹。”
爹爹?
什么爹爹?
梦中的纪夏婉大脑空白一片,然后,她看着那个救起了自己孩子的高大男人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他温声说着,“爹爹在呢。”
她心中一松,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就掉了下来,她依赖的靠在了那男人怀中,哽咽着声音道:
“还好你在……”
***
纪夏婉虚弱的睁开眼,额头正被人用湿布擦拭,她咳嗽一声,眼神渐渐清醒了过来。
目光所见,是一个男人。
他有着一双英气的眼,剑眉入鬓,穿着一身白衣,眉紧皱着,仿佛在担忧着谁一般。
见她醒了,那男人脸上立刻露出了些许放松来。
“你……”
见纪夏婉张着干裂的唇要说些什么,卫明言将她扶起了身,小心翼翼,带着珍惜的,抱了抱她。
“别怕,我会帮你解决的。”
他温柔拍着她的背,以皇帝的名义坚定道,“朕保证,以后,再无人可欺你。”
“朕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