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日月如梭, 光阴如箭,匆匆而去不回头。
仿佛昨个才刚到了冬至,桂花汤团的滋味还没咂摸完, 回头一看, 腊月竟悄悄度去了一半, 年关都直直逼到了近前。
瞿凤材更加忙碌, 镇日宿在镇东营中, 红药心疼他劳累,却也无可奈何。
情谊再深也不可越雷池一步,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好在腊月十八这日, 瞿凤材随身伺候的小厮一早来报,说是今个营里肯放人了, 大人晚边定能归家。
垂头丧气的红药顿时来了精神, 赏了他十几枚大钱, 连声的唤着穗儿,要她去找卢嬷嬷, 煲一锅瞿凤材爱吃的人参鸡汤。
穗儿乐呵呵的往外走,还没出门,迎面一个人形撞了上来,扑得她后退连连,抵在门框上才站稳。
原来是果子蹬蹬跑来, 穗儿一把推开她, 气的发抖:“要命哟, 要是冲撞了主子, 看我不打死你!”
果子也吓了一跳, 不停的道着歉,穗儿别过身不理她, 红药忙打圆场:“你急吼吼的是想作甚,还不快说来。”
果子就着这话下了台,对红药道:“太太太太,刚走过了廊下,听院子里扫撒的一个老婆子抱怨,说是没冬衣穿了,我就想着,您初来乍到,这不正是好机会对他们瞿家人示示好,收买收买人心?”
穗儿却呲她:“哪个大胆的敢这么说,我怎么听着倒觉是你想要新衣吧?”
“姐姐此言差矣,这事是利人利己,何乐不为呢?”果子挠了把头发,一脸的坦诚。
红药乐了,小手一挥,颇有大将气概:“那便趁着要过年,给大家伙都做一身厚棉衣。”
果子笑容满面,高兴极了,拉着红药的手大声恭维她如何如何心善,
杏儿看得眼红,也不上前讨这巧,沉默着退开,自去把锁好的账簿取了,坐在绣墩上不停的翻看。
“太太...您瞧瞧,咱们家里余钱不多了。”趁着果子一句话说完,杏儿忙插了句嘴,成功把红药引了过来。
“怎回如此,今年庄上不是缴过租子了?”红药紧张问道。
杏儿愁眉不展,哀声诉苦道:“今夏少雨,年成差的很,地里收的都不够庄户嚼用,租子大多也欠着。那几亩林子倒是出了不少果品,也送了野味过府,可光这些能顶什么用呀。”
红药按了按发胀的眉头,也很是无奈,瞿凤材不过是个千总,能挣得几斗米?他来辽东后积攒的那点黄白之物也多半用在了婚事上,平时吃着自家地头出的米粮鸡鸭倒还不觉,等真要拿笔现钱出来,却成了难事。
“要不,咱们先垫上?”杏儿犹豫了一阵,小声提议。
垫的了一时,总是垫不了长久的,新衣要钱,吃喝要钱,三十初一赏赐下人要钱,爆竹炮仗也要钱,连夜里烧的碳也要钱,她嫁到瞿家的头一个大节,该怎么才能办的热闹?
......
红药一直到了晚间都还在发愁,她手里本不多,连小生意都做不得,钱生不了钱就是死物了,要不回家去拉傅氏入个股?
她的小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瞿凤材略一留神便看透了。
让媳妇为了生计操心可不好,有失他男人颜面,瞿大人狡诈一笑,蹑手蹑脚的去了一趟书房,用宽大的黑斗篷罩了一只箱子回来。
打开箱子,倏的泛起一片金光,只见里头整整齐齐排着八对赤金镯,二十来只分量十足的大金锭,间缝里还竖着几块巴掌大的和田白玉料,角落里滴溜溜滚着几颗指肚大的东珠。
就这小小一箱,足够他们一家吃用十来年罢,红药不过凑过头看了一眼,就惊得小心肝一阵乱跳,捂着脑袋一屁股坐回炕上,哆哆嗦嗦问他:“你哪来的这么些东西?”
不得了啊,这又是金又是玉的,能不成他是回府路上顺道打家劫舍了一回?
等媳妇掌过了眼,瞿凤材拿了把小锁锁住箱子,明明心里得意,却仍是漫不经心的答她:“有些旧日在国公府攒下的,还有些是前几日找人给你新打的,记得找人归置好了,咱们家就这点老本了。”
红药悲愤欲绝的抬脸,在心里默默吼他,奸诈的混蛋,明明有钱你装什么穷酸!之前上缴的那些根本就不够家用!我还贴补了不少呢!
......
隔日一早,辛苦挣钱养家的瞿大人又该干活去了,前脚红药挥着小手绢送别了丈夫,后脚又接了傅氏上门。
“竟让您自探望,女儿真是不孝。”红药自责不已。
傅氏见她肤色润泽,精神十足,身上穿的大红折枝绫袄簇新鲜亮,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不少,故意与她玩笑,直摇着头:“你们这些孩子...罢了罢了,从来只有手摸脚,哪有脚摸手的,我也该看开了咯。”
红药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拿了磨人的劲凑过去撒娇,傅氏顺势在她背上轻拍了一记,笑骂道:“都是个太太了,怎的还胡闹,一点样子都没有,小心给人笑话去。”
她一句话说完,这才想起了正事,忙按着红药坐好,打发了丫头们,轻声细语的问她:“你老老实实与我说,你肚子里...如何了?”
红药一愣,不自觉的捂着腹部,疑道:“肚子?肚子不如何呀。”
依旧是脱不去的孩子气,傅氏被她逗笑了:“傻孩子,是问你有无身孕。姑爷年纪不小了,总是着急的,”她顿了顿才道:“你记得别着凉,别动那冰水,更别吃性凉之物...”
她还未叮嘱清楚,红药已经羞得听不下去了,扭过头捂着脸,傅氏无奈,只得把女儿掰正回来,换了严厉的口吻:“给我好好听着,不是同你开玩笑,你可知道女人家没个儿子傍身有多幸苦?”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红药步她的后尘。
红药呆呆望着傅氏,脑子里乱的很,支离破碎的光阴浮现眼前,那段日子,的确是傅氏最委屈最抬不起头的日子。
心里闷闷的发痛,红药不由低声唤她:“母亲...”
傅氏紧紧反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等过了年,要是还不见动静,咱们就请崔太医给你调理一番,这也是你祖母交代过的。”
怕她担心,思虑过甚,红药顶着发烫的脸,点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今后会上心的。”
傅氏倍感欣慰,一颗心总算落定。
“话说回来,你那婆母,大过年的也不入家门?”傅氏端了茶盏浅尝了一口。
“女儿去请了好几回,都不肯松口。”红药摇摇头,她拿瞿夫人没辙,更不知瞿夫人是何打算。别人家的夫人也有对佛法入迷的,也有在家里做俗家居士的,可就没人如瞿夫人一般,舍身入佛堂的。瞿凤材不说什么,可架不住街坊邻居闲言碎语,倒有些像是她不把人迎回来似的。
傅氏叹气:“家里没个长辈照顾,总归是不好。再说那庵堂着实阴冷,要是寒气入骨,将来要遭大罪啊。”
“他们俩互不相让,都是倔强脾气,”红药偷觑了傅氏一眼,犹犹豫豫的道:“母子情分...想来也不大深,”
当日小夫妻刚成了亲,瞿夫人便抽身而去,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红药本还忐忑,怕瞿凤材知道了要生气,谁料他却一句都不曾问起,红药虚着心给他请罪,他却连眼皮都不抬一抬,一脸平静。
这两人凑在一起,保不齐还要出乱子呢。
“你若是这样想便错了,母子连心,纵然一时有嫌隙,那也是世上至亲,凭谁都斩不断的。”傅氏唏嘘了一阵,见红药不停的揪着衣角,心知她不大愿意有长辈管束,忙转了话头给她支招:“我私心里自然不愿要她回来给你添乱,可这闲言碎语一多,你也受不住。唉,眼下还是先多去青岩庵走动走动,多送点吃的用的给她,日后要是真论起那有的没的,你还能站住理儿。”
红药听了她这一顿教育,仔细想了也觉有理,便虚心受教了,保证马上就派人送上好的银丝炭去。
傅氏可不比红药无事一身轻,才刚刚坐了半个时辰就急着要走,红药苦苦留她不得,只好又一次送了人到角门上。
人都进了马车,这临时临头的傅氏还不忘掀开帘子嘱咐几句:“夜里风大,千万把窗子关好,一家之主不在,没事少出门,想吃什么叫婆子采买去,别亏待了自个。”
母子连心,从自至今皆是如此。
红药含着哭音道了声是,目送着马车远去。
那青岩庵里的瞿夫人,应该也是一样的罢,只不过那关怀担忧的眼神,被她的冷冷清清给遮掩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