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在心中如此叹息着,忍不住便感慨一句:“大人时刻心系大局……”
一旁坐着的常阔捋着大胡子,乍听谦虚实则毫不谦虚地道:“历来如此罢了,不值一提尔。”
殿下斩杀传旨钦差,篡改圣意之举,他越是琢磨,便越觉得殿下过份贴心。
真正需要这道被篡改后的圣旨的人,是他家殿下吗?
殿下将圣旨这么一改,无疑免去了诸多刀兵堵截,而若是真打起来,那些人又岂能拦得住江都军?不过是平添无谓的死伤罢了。
且值此洛阳失守,尚未能收回之际,若传出淮南道节度使公然造反的消息,必会再次使人心震荡。
总之殿下之举,既顾及了大局,贴心地缓冲了震荡幅度,又在一定程度上给足了圣人和朝廷面子——明面上都“遵旨”了,还不够给面子吗?这都不够的话,那还要咋样嘛!
显然,常阔对“给足面子”的认知有些不走寻常路。
他承认他变了。
而反之……
且如今的江都,已有一套成熟的体系在运作,并不需要常岁宁时刻都在,而常岁宁也很信任她所用之人。
时至今日,面对这份游刃有余的掌控力,骆观临仍会时常感到不解,不解这样的能力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小女郎身上。
此番常岁宁亲自开口要增添人手,无疑是一个叫人万分惊喜的好消息。
此前拉王岳入伙时,他还曾与王岳道,即便常岁宁有野心也不足为惧,因为她上面尚有父兄可以劝阻压制……
常岁宁大致安排好了这两桩事务后,便由姚冉等人出言补充。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她能将他“哄骗”至此,亦是她的本领。
常岁宁分别展开之后,见其上笔迹迥然不同,然而八字内容,却是一字不差。
所谓八字,分为四柱,是为一个人出生时的年柱、月柱、日柱,及时柱。
骆观临倒是没说话,他不习惯在这种时候出言附和,那会有拍马屁之嫌。
柳氏遂快步回房,为夫君收拾行李去了。
她行事从来果决,在世人眼中甚至透着张扬,但她的果决张扬与善战,却从不曾用在挑起战事之上。
在她这里,放眼整个大盛,似乎并没有她真正的敌人,她所顾惜的,是整个大盛江河与子民兵丁。
天镜不这样认为。
“先生怎能如此自贬,您少说也是匹千里良驹啊。”
盖因常阔自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在——殿下思虑如此周全,区区造个反又怎么了呢?不是他说,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反臣,朝廷就偷着乐去吧!
而显而易见的是,在这座外书房内,同样信奉常阔这套歪理的人,并不在少数。
他的这句“死而后已”,不单是洛阳此行,之后亦将如是。
常岁宁之心很快便有暴露之时,届时淮南道或会面临各处的兵事施压,这些都需要常阔来坐镇决策。
骆观临忽而在心底重重叹息了一声。
江都城外,浩荡肃穆的铁骑队伍中,护着十余辆马车同行,其中一辆马车内,坐着无绝与天镜。
“动兵在即,不言死字。”常岁宁抬手托扶起骆观临端正压下的手肘,含笑道:“我要先生不死,待有朝一日随我去见太平之象。”
此刻,他亦不曾点头,而是问:“大人此去,欲何为?”
一是她认为这外书房中,是时候可以增添一些人手了,这些时日来,前七堂中涌现出了不少能力表现出众者,王长史手中已有一份考察许久的备选名单。
如今姚冉也很懂得用人与制衡之道了。
书房内众人止住话语声,皆转头看去,而后纷纷起身相迎。
“……”
常岁宁亲自去了一趟骆观临的居院,在那株老枣树下,问道:“此去洛阳,不知先生愿同行否?”
换而言之,无绝与天镜为她卜算出的这则八字中,年柱是为她如今这具躯体的出生之年,而月柱日柱与时柱,却属于她这躯体之下的李尚所有……
但在骆观临看来,若深究常岁宁这份交付出去的信任,根本上却是源于她的自信。
对上那双眼睛,骆观临心头微震,心知她这是直言自己的雄心了。
“倒又成了骆某自贬了?”
跨过门槛之际,柳氏欢喜地抹了抹眼光泪花,又想着还得备上一壶好酒,临出门的人自是不便饮酒的,酒是给婆母备的……若婆母知晓家里的臭石头开了窍,不晓得多开心呢!
常岁宁眨了眨眼睛。
那八字细看之下,与她本身,竟有着莫大渊源……
姚冉私心里,是想要随行的,但同时她也清楚,比起战事谋略,她更擅长的处理地方政务,而大人身边需要有一位善谋断的军师。
这是从前常岁宁离开江都时未有过的先例,但此次情形不同,常岁宁篡改圣旨之举能瞒住多久,全看那位圣人的考量——
常岁宁看着漫天夕阳,神态平静,声音也并不高昂:“当是,定动荡不平之象,建千秋不拔之业。”
常岁宁将此事交给了王长史来办,并让姚冉筛选把关。
常岁宁为此次动兵已准备良多,各方面皆已就绪,故而才能做到一“接到旨意”便可即刻动身。
这语气寻常到好似她只是要出门探个亲或踏个青。
曾经,徐正业离开江都之前,也曾询问过他是否同行,他婉拒了,选择留在江都。那时此举,意味着他与徐正业已经离心。
二人于枣树下说笑间,天色渐暗下。
见常岁宁似是当真听进去了,骆观临才又说起别的事:“……明后今次这道密旨十分欠妥,倒不像是她的作风,大人可知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随着常岁宁离开,淮南道的事务只会增多而不会减少,而常岁宁之后需要更多可信的心腹来用,此举便等同是提前培育亲近之才了。
这似乎是一种刻进了骨子里的操守,正如同纵然兴起千军万马,却不伤半寸农田的细致心意。
听她这样“卖关子”,骆观临负手道:“大人身上的秘密倒是果真不少。”
一夜未眠的无绝此刻的神态不算轻松,半晌,他皱着眉头,问天镜:“我说……你该不是自知不敌,半夜便用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幻术对我动了什么手脚,借机偷看了我所卜结果吧?”
金色夕阳浓烈,骆观临有着一瞬的恍惚。
而骆观临又想到母亲的那句歪理:【大人愿意花心思“哄骗”你,那还不是对你的看重吗?休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阿冉,你需要代我留下。”常岁宁对姚冉说:“接下来,江都刺史府中不能没有你在。”
午后,常岁宁自书房中离开,姚冉跟随在侧。
随常岁宁先行的两万铁骑已在江都城外列队整齐,声势浩大。
甚至在年柱固定时,会出现不管之后六字如何排列,也做不到十成十的大贵之相的可能。
这时,书房的门被护卫从外面推开,一道青色的人影走了进来。
因此,此处简直是江都官吏们心目中的证道圣地。
江都刺史府的这座外书房,之所以被江都上下官吏视作无上圣地,正是因为能入此处做事者,便代表着可以直接触及整个淮南道最机密的政务,除此外,这亦是成为淮南道节度使心腹臂膀的最佳途径。
骆观临回过神来,却是脚下微转,正面向常岁宁,在夕光下抬手深深拜下,字字清晰道:“钱甚愿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大人欲成大业,有些事便该早做防备。”骆观临道:“忠勇侯为人固然敦厚,但其另有一子……某以为,大人多加提防些不是坏事。”
他如今也仅剩下了不解,而再无那份难以言说的不甘……昔日他万分不甘于这样的能力,为何不曾降临在李氏子弟身上。
常岁宁此一去军中五日余,今日初回府,先拔剑斩杀了传旨内侍,又下令向洛阳动兵——
见他神色严肃,常岁宁便也认真道:“先生请讲。”
半晌后,骆观临微微抬眼,看向坐在那里的常阔,心底渐渐聚起了一个想法。
“在大人眼中,某是需要挂只萝卜才肯往前的驴子不成?”
此时姚冉再三思索,仍是提醒了一句:“大人军中如今虽也不乏智谋出众的谋士,但大人与他们尚算不上十分熟知,总归还少了一位真正可信的人来统管他们。”
常岁宁的确需要这么一个人,且她心中已有人选。
从常岁宁的身上,骆观临得出了一个结论,真正的用人不疑者,一定是足够自信的。
此刻,常岁宁这简单的交待中,大致只包含了两件事。
骆观临的表情依旧肃然:“大人不要以为在下是在蓄意挑唆,或是危言耸听,历来此等事屡见不鲜……”
若谈她与明后的那些渊源,自然会涉及到她曾是李效的秘密。
骆观临觉得自己这个名字改得倒也合宜,否则他当真无法想象如今的钱甚,与昔日的骆观临竟会是同一人……此中这堪称面目全非的转变,实是叫人无颜面对旧我的程度。
但这果真是意外吗?
这份顾惜之心……哪怕她只是装出来的,却已足够令人钦佩,亦为苍生之福。
“隐情啊……”常岁宁没否认骆观临的猜测,但最终只是笑了笑:“待哪日有机会,我再说给先生听吧。”
常岁宁微转头,看向骆观临,眼神坦然:“此象为天下苍生而定,此业为我常岁宁而建。”
按理来说,明后不可能想不到这样一道密旨,会逼常岁宁生出反心。
这八字合在一处,竟意外成就了绝无仅有的至贵命格。
犹记得,在这株枣树下对饮时,她曾与他道,愿扶持李氏子弟——但此刻面对她的出尔反尔,骆观临却并无半点想要出言质问的心思。
王长史看在眼中,一度疑心自家大人是不是擅长什么蛊惑人心的巫邪之术……不然怎会有人连造反,都能被人夸出花来呢?
常岁宁此行发兵洛阳,对外宣称是奉天子旨意平乱,短短时间内江都上下已无人不知,但各人心中却自有猜测与思量。
只是这处圣地,迟迟不曾有过增添人员的迹象,许多官吏们也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但皆无所得。
但若论认同与否,他也是有几分认同的。
第二件事,则是常岁宁当着众人的面,将淮南道的大事决策权移交给了常阔,平日里由王岳负责与常阔汇禀对接。
他原本打算至少要问她一句,何故要以假话来欺骗他,但此时他也不准备再问了。
常岁宁点头,几分欣慰地看向姚冉:“没错。”
骆观临在心中复杂一笑,时至今日,他竟也认同了母亲的这套歪理。
那七百万贯,及她那不明不白的身世,她身上诸多说不通的能力,现下又多了一个与明后之间不为人知的牵扯……
而今,他却反过来提醒这个有野心的常岁宁,要提防她的父兄窃权……
更要命的是,他已然觉得这股风气并不正常,却也依旧加入了夸赞的队伍之中——没法子,大人她行事,就是很好夸啊。
但真正让常岁宁感到意外的,尚不在此。
骆观临却没有太多聊闲天的心思,他思忖了一番后,开口道:“某有一事,想要冒昧提醒大人一句。”
见骆观临久久未答,常岁宁微微笑着道:“先生可以思虑一晚,待明早动身之时,再予我答复不迟。”
“大人为何人定不平之象,又为何人建不拔之业?”
次日清晨,常岁宁在江都刺史府正门外,在众官吏的行礼目送之下上马动身。
他知道,常岁宁选择以“遵旨”的方式率兵赶往洛阳,固然也是为了替江都军减少阻力,但由此的确可以看出,她行事深思熟虑,时刻心怀大局。
阴沉了一整日的天色,在临近昏暮时,反倒绽出了几分晴色,将半边天染上了一层灼目的金光。
而她接下来与众人的交待,也十分简单。
常岁宁也负起手来,笑着道:“不拿这些秘密吊着,怎能吸引了先生随我同行呢。”
他若在意她的反悔,便说明他仍一心属意李氏子弟。
姚冉心知自己所肩负的意义,此刻面容郑重地轻点头:“请大人放心,下官必会做好一切分内之事。”
院内有着短暂的寂静,廊下的骆妻柳氏悄悄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就湿了眼眶。
院内,常岁宁又与骆观临闲谈了几句。
她若说常阔父子在她这里靠得住,只会叫骆观临觉得她头脑简单,也会伤了对方的一片心意——此种尖锐提醒,寻常的下僚为了避嫌,往往是不敢轻易开口的,因此十分可贵。
骆观临直起身时,眼角已是微红,待得见那道眸光,只觉于他心间洒落了一片由天地冲和而生的万里清风,替他拂去了一切滞碍的阴霾。
想要凭空捏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至贵八字,且年柱是固定不可更改的,其中涉及诸多讲究与忌讳,实际难度远超过常岁宁这个外行人的想象——
骆观临沉浸在这份被触动的心绪中,一时甚至没能去认真细听王长史等人与常阔所议之事。
这渊源在于,这则八字中,唯生辰之年乃是阿鲤出生之年,但其后六字,却与她前世作为李尚时全然重合。
今晨动身之前,常岁宁从无绝和天镜手中各得一张字条,其上写明了二人各自为她卜算出的生辰八字。
每个人口中的安排都井然有序,但每个人心头都有巨浪在震荡着,他们都很清楚此时所行之事,以及接下来需要面临的局面,皆是前所未有过的。
然而在接连做出了这些重大举动之后,此刻她面上并看不出分毫神态变化,她只和往常一样走进了书房中,在上首坐下,并示意众人落座,开口先道:“我要离开江都一段时日,之后江都与淮南道事务,便劳诸位多费心了。”
依他对明后的了解,对方如此反常行事,倒像是另有什么依仗……
如今的姚冉,不仅有足够的能力可以理事,她的存在更代表着某种指向与表率——江都刺史府的外书房中,需要有至少一个这样的女官在。
常岁宁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提醒,我会留心的。”
因为自信,所以相信自己用人的眼光,及驭下的手段。
昨夜,天镜与无绝二人反复推算,却又总觉不够满意,直到天色将亮,才相继得出结果。
结果的相同,也侧面证明了一个事实:此八字之贵,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此刻,天镜感慨道:“或许,这便是尊师的高明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