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康芷赶至此处,勒马之际见得这一幕,立即便道:“节使,此人不能……”
唐醒微侧首,抬手拦住要上前的康芷,打断她的话:“节使自有决断。”
下属当众欲图干扰左右主公决策,是为大忌。
康芷神情愤懑:“唐将军,可是他……”
唐醒只向她微微摇头。
前方,常岁宁看着跪在那里认降的梅义,片刻,才开口道:“听闻你很得段士昂重用,且又能从我江都军的围困中杀出来,可见的确有些本领——”
将头叩在地上的梅义闻言眼底一喜,又夹杂两分自得的讽刺。
下一刻,他听上方那道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这话音平静不带情绪,但落在梅义耳中,却仿佛自带居高临下的命令之感,这让他发自内心感到刺耳及受辱。
他从未这样跪求过哪个女子,但无妨,且忍过此一时……
梅义在脑海中思索间,佯装顺从地抬起头来,此时他脑中的声音还在继续:先保住这条性命,待他投去江都军,日后总能找得到机会……
随着他将头完全抬起,视线也跟着上移之际,脑海中的声音却戛然中断,瞳孔也倏地紧缩。
他神情惊骇,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那裹挟着寒霜般的利箭已逼近眼前,在他瞳孔中迅速放大。
“笃——”
利箭刺穿眉心的一瞬,他身形一颤,眼睛几乎瞪到最大。
他定定地看着那静坐马背之上,正缓缓收落持弓手臂的玄披女子。
她口中道出的平静声音,似同她身后那轮明月一般遥远飘渺,伴随着羽箭末端微微颤动的细弱嗡鸣,一并拓入梅义即将失去认知能力的脑海中——
“然而我江都军中军纪过于清明,还是阴曹地府更适合阁下。”
梅义身形僵硬地撞在树干之上,而后顺着树干慢慢跌坐下去,很快便没有了任何动静,只空瞪着一双盛满了惊骇之色的眼睛。
同样瞪大眼睛的还有康芷。
片刻,康芷瞪大的眼睛里,忽有大颗的泪水滚落。
骑兵让至两侧,常岁宁调转马头。
康芷快速抬手抹去眼泪,赶忙迎上前去:“节使为何不肯收他?”
“范阳军中叫得上名号的,我大致都有些了解。”此路狭窄,常岁宁不再着急,慢慢驱马,与跟在身侧的康芷耐心道:“此人一路跟随段士昂至洛阳,行事杀心过重,恶贯满盈,不足留也。”
常岁宁虽是个不折不扣的恋才脑,且尤爱将才,看重能力更胜品行,但品行之失也分高低大小——
在她看来,梅义此类人,即便可以短暂弹压驱使,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反捅她一刀,酿成不可估量的麻烦。
她道:“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重用,是对跟随我左右德才兼备者的不公。”
既有可能对她身侧之人的安危造成威胁,无形中也会给他们造成感情层面的伤害。
而梅义的能力并没有出色到可以抵消这些隐患——若是像崔璟那样厉害,她倒可以考虑费心斡旋一二。
既然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合算,便还是杀掉好了。
康芷听得嗓中哽咽,小声试着问:“那节使口中的德才兼备者……包括阿妮吗?”
常岁宁转头,朝她笑道:“当然。”
康芷闻言脸颊一红,深邃的棕色眼眸里似有星辰闪动,却又莫名感到心虚,大人怕是哄她呢!才不好说,但她的德,约莫只有芝麻大小……
但这一丝心虚却叫康芷心中生出一股坚实的力量,叫她愈发坚定了日后的方向。
此刻,她精神百倍地勒住马,声音恢复了洪亮:“节使,阿妮想同您求个准允!”
片刻后,得了准允的康芷驱马出列,挥刀亲手砍下了梅义的头颅。
她将梅义的首级挑在长枪之上,纵马返回军中,大声喊道:“我家节使已取梅义狗贼性命,再敢顽抗者,一概格杀勿论!”
火光映照下,梅义那颗眉心中箭、被高高挑起的头颅上看起来分外可怖。
梅义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开,而从四方火光亮起的范围看去,此时的江都军几乎已经形成了紧密完整的合围之势,眼见插翅难逃之下,越来越多的范阳军丢掉刀甲,惶然认降。
仍有少数人试图顽抗,然大势已去,江都军很快控制住了此处局面。
四处开始打扫战局,那些被俘的范阳军每百人一处,被江都军暂时看管起来。
康芷给下属安排好差事后,快步往后方走去,很快寻到了那群衣衫残破的女子和孩童。
她将手中头颅高高提起,给众人看:“喏,死了!”
一群女子们吓得惊叫起来,闭着眼睛转过头去。
“都成了死物,还怕他作甚!”康芷面上两分得色:“人是我家节使杀的,头是我剁下来的!”
她神采飞扬的脸上赫然写着“怎么样,厉害吧”。
片刻,那名满脸疤痕的女子再次颤颤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其他人回过神,流着泪跟着跪下,有人发出了低低的哭音。
这时,有下属寻了过来,康芷离开时,不忘匆匆交待一句:“找人替她们除去身上的锁链!”
另一边,唐醒点上了一万骑兵,来到常岁宁面前,拱手道:“节使,可以动身了。”
此处局面已定,留下人手清点战场即可,他们此时则是要跟随节使,去追范阳王了。
不,“追”字似乎不大妥当,唐醒遂在心中严谨地改口——要去看一看范阳王了。
范阳王此刻正在痛哭流涕。
他带两万兵马北出洛阳,不过六七十里,便遭遇了伏击阻截。
对方足足有五万人马,正是此前扎营于洛阳西边的淮南道兵马。
这变故出现的一瞬间,范阳王陡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五万兵马先前缩短与洛阳的距离,为得根本不是攻打洛阳,而是为了方便就近堵住他北归的去路!
此时的一切,那常岁宁一早就全都算计好了……一环扣一环,将他扣得死死地!
两军交战,范阳王一方败得几乎毫无悬念。两万对上五万,前者在人数上本就不占优势,更何况他们先是经历了一场内斗,又一路奔逃至此,难免人心涣散而又体力不足。
反观那五万淮南道大军,士气与力气俱是壮如牛,好似有使不完的牛劲,冲杀上前时的劲头,每人都好似能犁上百十亩地……
这源于他们等这个机会实在等了很久——自打抵达之后,就没捞着机会打上一回仗。
眼看着江都军在常节使的率领下,先是解救了汴州,又迅速拿下了郑州与许州,他们心里这个急啊,每日领饭时都觉得这饭吃得心里发虚,好似自己是什么兵圈混子一般。
尤其是光州参军游梁,想他临行之前,他家邵刺史曾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干出点像样的功绩来,好叫节使她另眼相待……但谁承想,每日净吃饭了!
因此,在接到让他们向洛阳靠拢的军令之时,游梁几乎是双眼冒光,立即放下饭碗,起身披甲点兵。
他们按照计划,密切留意洛阳城的动向,静伏在此多时。
探查到范阳王大军靠近的消息时,大家好似化身夜色中的饿狼,个个眼睛冒着绿光。
奔逃至此的范阳军,则成了他们眼中的群羊。
游梁冲杀出去,目标十分明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必要将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要干就干个大的,先抓住羊群中最肥的那只再说!
同样存此心思的人不在少数,范阳王几乎成为了众人哄抢的存在。
待游梁一手一只,活捉了范阳王父子之后,范阳军那本就犹如范阳王腹部肥肉一般松垮的军心彻底告罄。
游梁等人下令,尽量活捉俘虏,不行滥杀之举。
死人还得费事掩埋,留下活人才更合算。
邵善同曾“偷偷”向游梁透露——常节使是要做“大事”的。
做大事,最缺的就是人啊。
愿意投降的,直接绑了;不愿降的,强行绑了——反正他们带的麻绳管够,好几大车呢。
不管那么多,先俘虏了再说,想来也没有他们淮南道教化不了的俘兵。
待到天色将亮时,游梁让人清点罢,大致得出一个数目,范阳军两万人,被他们生擒了一万八千余。
那些被绑缚住的范阳军,此刻大多歪坐在地,被三三两两地堆放在一起。
一名拿着干粮和水壶的光州军,在一堆俘虏旁坐下来,咬了一口干粮,对那些俘虏道:“……我叫贺大行,回头若我去忙旁的事了,待回营后,你们记得报我姓名。”
这些人都是他俘虏来的,回头要按人头记军功呢。
那些俘虏们闻言,心情复杂地点头。
“也不用太丧气,我们常节使历来是愿意优待俘虏的……”那士兵边吃边道:“虽说起初要吃些苦,但只要踏实肯干,还是有出头之日的。”
“咱们都是盛人,这世道,跟谁打仗不是打呢?你们说是不?”
“在我们光州,好些人挤破了头想投军咧。”
“……”
周围的俘虏们听着这话,起初只觉得透着荒诞——本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还坐着闲聊上了呢?
有一名双手被绑在身后的范阳武将,歪倒在地上,看着隐隐露白的天际,听着那光州士兵的絮叨,口中不禁也溢出一声荒唐的笑音。
但听着听着,他竟觉得心头莫名安宁了不少。
恍惚间,他回想起一路从范阳杀到洛阳的经历,竟反倒觉得不真实了。
那士兵的絮叨声透着市井和家常,身边枯草叶上静静结着寒霜,天光在一点点变亮,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这才是人世间原本的模样,而非是无休止的、让人迷失本性的劫掠与杀戮。
有着相同感受的范阳军皆沉默着,他们大多神情游离,下意识地看向渐亮的东方。
好一会儿,那歪倒躺着的范阳武将看向那依旧在絮叨的士兵,随口问:“你们腰间怎都拿红绳儿栓着铜钱,是淮南道的风俗么?”
闲着也是闲着,瞎聊呗。
“这个啊……”那士兵咽下最后一口噎人的干粮,“嘿”地一笑,有些心虚地道:“跟江都军学的,听说江都军都有,但他们的是常节使开过光的,我们的……是没开光的。”
旁边另一名士兵信誓旦旦道:“但回头等我们见到了节使,就等同开过光了!”
那名范阳武将嘴角一抽:“……”
那常岁宁是个啥,大铜镜投生?还是属金乌的?她到哪儿这光就开到哪儿不成?
这时,一名骑兵报讯而来,高高扬起的声音里透出喜意:“报!前方节使率军将至!”
“节使来了!”
四下顿时哗然喧腾起来,众将士们纷纷起身。
“都列好队伍!”游梁将剩下的半块干粮塞进怀里,急忙指挥:“都给老子站好!”
混日子混了这么久,可不能让节使觉得他们军纪松散!
饿困了的范阳王被大军列队的动静惊醒,看向气氛高涨的四下,不由呆了呆。
即便他不通兵事,头一回亲自带兵就落了个全军被人活捉的下场,但他也晓得,眼前淮南道大军中的这般气象并不常见。
他们积极列队,秩序严明却不沉闷,神态敬畏而无惶恐。
被五花大绑的范阳王,躺在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儿子腿上,先是“啧”了一声,再又叹了口气,喃喃嘀咕道:“这样得人心,她不打胜仗谁打胜仗啊……”
随着马蹄声渐近,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东方。
天边,朝阳探出了一缕金光,但随着那队铁骑出现,无人再顾得上去留意放亮的天光。
数十名淮南道武将,快步迎上前去。
为首的玄披女子收束缰绳之际,他们纷纷抱拳,单膝下跪行礼。
“光州参军游梁——”
“申洲参军卜万景——”
“……”
他们一一报罢身份,垂首齐声道:“参见常节使!”
常岁宁将视线从他们身后有序的大军中收回,利落地跃下马背,抬起双手一左一右将为首的两名参军虚扶起。
远处,范阳王蛄蛹着要起身,口中大喊道:“……本王要见常节使,本王要见常节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