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了结

夜深。

耳畔,除了风声,只有一片冷寂。

就在今夜,那个沉寂多年的梦境,忽然又变得清晰起来。

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云梦山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她也依旧是师父眼中的天之骄子。

直到有一天,白煜来向她讨教武功。

她的师兄,败了,败得十分彻底,而后很长一段时日,都难以振作。

她听师父说,白煜变得越发不思进取了。

终于有一日,被黎蔓菁狠狠训斥过的白煜提着酒来找她诉说苦衷,三大坛酒,将她灌得宿醉,再醒来时,却是云舒雨罢,朽木成舟。

荆夜兰怒极,可却在白煜自责愧疚的安抚下变得迷茫,念在同门多年,白煜又向她表明爱意,天真如她,竟真的以为,那只是白煜酒后真情流露的唐突之举。

她无法接纳自己未来的夫君武功逊于自己,便背着师父,将所知所学,对白煜倾囊相授,渐渐的,她感到了这位师兄的疏离,然而在江湖上已闯下名头的她,只沉醉于自己小小的功名里,全然忘了追究。

直至她有了身孕,在告知白煜此事之后,她满心以为,这一切终于不用再瞒着师父,却不想不久便被白煜告了黑状,说她有心勾引,威逼利诱,还以腹中胎儿胁迫,要毁他名声,来换一个夫妻名分。

荆夜兰自知这是黑白颠倒,可黎蔓菁想及自己曾蒙冤遭逐之事,只想先按下徒儿愤恨的心绪,细细调查此事,然荆夜兰心高气傲,承受这般污蔑,又身怀有孕,一时之间,性情大变,只追着黎蔓菁与白煜,要他们立刻给出答复。

可就在黎蔓菁终于起疑之后,白煜却“自尽”了。

一死以正清白,迫使一切尘埃落定……

从梦中惊醒的荆夜兰蓦地坐起身来,她抹了一把额间因惊惧而生的汗水,扭头却瞥见卧榻边伏着一人,正是沈茹薇。

她睡得很深。

的确,这几日下来,她着实太累了,后腰的伤不但未有好转,甚至还加重了许多,因此这点小小的动作,当然惊动不了她。

柳擒芳与天琊早已各自回屋休息,房内除了这师徒二人,只有一个萧璧凌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休息。他除了断尘散复发,倒是没受伤,也没怎么与人交手,因此精力好得很,听到荆夜兰坐起身的细微声响,立刻便睁开了双眼,怔怔望着荆夜兰。

“孩子你……回来了?”荆夜兰一愣,随即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道,“没事就好。”

萧璧凌哪里听得懂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神,比之前还要茫然了一些。

“你这是……”荆夜兰觉出异常,忽地想起断尘散之事,略一沉吟,便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还认得我吗?”

萧璧凌把脑袋歪向一边,仔细打量着她,渐渐蹙起眉来,摇了摇头。

荆夜兰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当下垂眼望向沈茹薇,眉心紧蹙,喃喃自语道:“可怜的丫头……怎就这么苦命……丫头,丫头你……”她说着这话,无意间伸手却摸到沈茹薇额头发烫,便忙翻身下卧榻,将她搀扶起来,一面对萧璧凌用力招手,道,“别看了,快过来!”

萧璧凌没能听懂她说什么,却看懂了她的手势,于是起身上前,却见荆夜兰将人推到他怀中,随即转身走到窗边,冲着院内大喊:“程师妹!程师妹!”

程若欢看守了白煜很久,这时才刚刚睡下,听到荆夜兰的喊声,便忙跑了过来。

几人手忙脚乱将沈茹薇扶到卧榻上躺下,随后唤来了柳擒芳,好容易才让她发热的体温稍稍退下些许。

而到了这时候,已是夜尽天明。

黎蔓菁闻讯赶来,看着这些晚辈个个不是伤便是病的,只觉得头脑发胀。

可还有一件事,须是现在解决的。

她示意荆夜兰与她一同退出房门,走到院中,适才开口道:“兰儿,过去的事,到了现在,为师只想说,你所说的一切,我都愿意相信,至于煜儿……”

“他仍旧不愿承认,对吗?”荆夜兰垂眸,唇角泛苦。

“告诉为师,你想要怎么做?”

“我想……亲自与他谈谈。”

听到这话,黎蔓菁的身子不由微微一滞,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阔别多年的弟子,人消瘦了,憔悴了,也安静了许多。

仿佛执念越深,倒越能约束冲动,当年出走之前的荆夜兰,要取白煜狗命这样的话几乎时时都挂在嘴边,可到了现在,反倒平静了。

又或许,是这一天让她等了太久,等到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执念,都已开始泛黄枯萎。

“那你去吧,”黎蔓菁摇头长叹,“若有其他需要,喊欢儿去便是。”

她深知自己也是促成这场悲剧的推手之一,亦不愿再多看那牲口一眼,程若欢心胸宽广,又处事公正,或许更适宜见证这样的场景。

“好。”荆夜兰双眼空洞,漆黑而无半点神采,仿佛魂魄游离身外,连同曾经丰润的骨血,一丝丝消散。

黎蔓菁不忍再看她,将脸别到一旁。

程若欢一向嫉恶如仇,加上这次白煜还有叛师行径,因此她追回这厮之后,也半点没有客气,她不知从哪找来两根粗麻绳,把封上了穴道的白煜直挺挺绑在了他卧房内的木卧榻上,白煜又是个自以为是,心高气傲的主,因此从被绑上开始,就没合过眼,一直瞪着,到了这会儿,眼眶之内已经布满了深红的血丝,看着十分渗人。

荆夜兰进屋的时候,瞧见这般情形,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安安静静走到木卧榻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白煜瞥见是她,同样没有开口说话,整间屋子也跟着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本以为,再见到你时,我会忍不住一刀杀了你。”荆夜兰道,“结果,是我想错了,你根本不配。”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白煜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你腹中的孩子。”

“死了,”荆夜兰口气寡淡,“即便不曾小产,我生下他之后,也会亲手掐死。”

“你也是个狠人,”白煜嗤笑一声,“既是如此,当年之事也不过相互利用,你怨我作甚?”

“相互利用?”荆夜兰蓦地起身,“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无耻之徒?你诱奸在先窃我所学,这般恶臭行径,岂是正人君子做得出来的?”

“我不论你信不信,那时我是真心实意想与你相伴终老,”白煜道,“可你的性子着实太过强硬,即便不是与我,换做别的男人,也无一人能够受得住。”

“你这张颠倒是非黑白的嘴,只怕是一句人话也说不出了。”荆夜兰上前一步,拎起白煜胸前衣襟。

许是因为她已怒极,脸色渐渐开始泛白,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你倒是说清楚,当年之事,是我引诱你在先,还是你在诓骗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事是怎样的来龙去脉,难道你还不清楚吗?”白煜冷笑摇头,“师妹,你为何总是想不通呢?”

“我要你亲口说出来!”荆夜兰怒吼。

她气血上涌,只觉得喉头腥甜,几欲呕出血来,却硬是咬着牙关,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她痛恨白煜,并不因白煜骗她感情,而是怨愤这厮毁她前程,还要污她名声,令她无处申诉,更以假死断了她讨回公道的路。

荆夜兰咽下喉中那口鲜血,一时未及续上气力,竟噎得一个踉跄,登时便松了捏着白煜衣襟的手,木然退了两步,有气无力道:“我宁可……你所言为真,是待我一片真心……”

白煜松了口气:“我便说,你不过是恨我负你,女人啊……”

“你错了!”荆夜兰退到墙边站定,死死盯着白煜的眸子,道,“不是我对你旧情难忘,而是你若动了半点真心,都尚能让人相信,你用心不至那般险恶!可若是你从一开始便算计好了之后的事,引我入局,那便是侮辱了师父她老人家,你分明……你分明是骂师父她是个瞎子!”

“无稽,还在狡辩。”白煜嗤笑一声,别过脸去。

“我再问你一次,当年的真相,你说是不说?”荆夜兰低声喝问。

白煜再一次被她揪紧了衣襟,可他却只是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盯着她,像是嘲讽,又像是可怜。

就在这时,房门再一次被人推开,一个人影紧跟着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并冲荆夜兰喊了一声:“师父?”

“小师妹……不,小妹妹,你怎么就这么不信任我呢?”程若欢紧跟在沈茹薇身后走了进来,伸手搀住她道,“我都说了,白师兄被我绑得结结实实,只要师姐不一时糊涂给他松绑,纵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是逃不掉的。”

原来,高热退去的沈茹薇,一心担忧荆夜兰的身子,说什么也要过来看一眼,可适才跑到门外,便听到荆夜兰的怒吼,想起白煜那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顿觉忧心,便不管不顾推门闯了进来。

“你总说我骗你,可她们呢?”白煜冷笑,“好啊,这个丫头竟是你的徒儿,生着与你一般红颜祸水的相貌,哄骗得荀弋那后生暴露了我的所在,我本想自我了断,怎奈,你仍是不肯放过我。”

这厮自我感觉极好,总是能够将过错推给他人,饶是程若欢身处局外,也快要看不下去,当下便要上前揍人。

可沈茹薇却拦住了她,继而将这被五花大绑,姿势极为不雅的白煜打量一番,道:“小师叔,师祖说过,这是牲口。不与牲口置辩,是人的本能。”

“小丫头……”

白煜听到这话,适才发觉遇上了对手,正要驳斥,却听得她继续说道:“对待牲口,或打或杀,大卸八块,食其血,啖其肉,亦不为过。”

“小丫头不明事理,便不要胡说八道。”白煜驳道,“这是我同你师父之间的事。”

“您若是用师伯的身份施压,可就免了罢,”沈茹薇唇角微微上扬,似是想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好意思要求我?”

白煜语塞。

“我本当白师伯是真侠士,自视再高,也当知道羞耻,至少,也该坦然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可如今才知道,下流无赖的秉性,真是您与生俱来的天赋。又或者,身为长辈,您是打算教导我,厚颜无耻,才是侠之根本?这般说来,您岂非可算得上是这其中的宗师了?”

白煜听得额前青筋暴起,却丝毫无法还口。他情绪变得十分狂躁,开始剧烈挣扎,口中骂道:“荆师妹,你负我一片真心,我也不与你计较,你是从哪弄来这么个野丫头来羞辱我?你当真……”

“我师父心性温良,不善争辩,莫以为你占了这便宜,便能对她指手画脚,你既然说你待她乃是真心,那么你对她所做之事,又有哪一件出自真心?”沈茹薇道“是将她灌醉后大行不轨,还是在师祖面前污她名节?若这些也能算作真心,那拖去浸猪笼都可算是对你最大的褒奖了。”

白煜狂怒之下,真气在全身游走,已迅速冲开了几处被封的穴道。他开始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这绳索束缚,一面大声说道:“你这野丫头年纪轻轻,满口的歪理邪说又是跟谁学的?”

“不敢当,歪理邪说这种事,最在行的还是师伯您啊!”沈茹薇气定神闲道,“凡夫俗子,便是菜市口的刽子手,斩罪人头颅之前,尚且心神难宁。师伯这一点可比他们强多了,毁人一生,连眼睛都不带眨,真乃鼠辈中的典范,当可封神,建庙铸像,让那些偷鸡摸狗之辈往来瞻仰供奉,引为楷模——”

她话音一落,只听得麻绳崩碎断裂之声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原本被绑在木卧榻上的白煜,已然飞身而起,蹬足踢向沈茹薇头顶百会,沈茹薇见之蹙眉,正待出手,却见荆夜兰身形已离地而起,双掌交叠,并扣在他胸前,重重拍下。

白煜被这一掌拍落在地,却很快翻身跃起,站稳了脚步,荆夜兰亦已将沈茹薇护在身后。

“我徒儿说这么多,无非是想与你就事论事,莫再与我胡搅蛮缠。”荆夜兰神情疲惫,道。

“到底是谁在胡搅蛮缠?”白煜怒喝,他说完这话,目光不由转向门口——那里空空荡荡,并没有黎蔓菁的身影。

在他心里,永远欠他一个解释的黎蔓菁,当真如她所说过的那般,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了。

“我想起一件事……”程若欢说着,便即凑到沈茹薇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沈茹薇听罢略一点头,对白煜问道:“我记得,师伯曾一心求死,是因为觉得心中有所亏欠,这‘亏欠’二字,到底指的是什么?”

白煜对此置若罔闻,他的目光依旧盯着空荡无人的房门口,神情渐渐变得扭曲。

“不好,他要……”程若欢觉出异常,当即上前去拦,然而瞧见白煜猛地呕出一口血来,便本能向旁闪开。

等躲开这喷溅的鲜血,她又上去提起了白煜衣襟,却见白煜歪着头,对荆夜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师父不在,你要我说给谁听?”

“我在这就可以了!”程若欢喝道,“你难不成还想……”

“自尽”二字,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白煜的脑袋便似没了支撑,完全歪倒下去,身子也变得软绵绵的。

不复丝毫生息。

荆夜兰蓦地瞪大了双眼。

“你……还未承认你所做过的事,”荆夜兰好似僵了,走向白煜的一步步,变得十分迟缓,“你还未告诉我你为何算计我,你还未告诉师妹,告诉师父,你当初是如何污蔑我,毁我名誉,断我前程……”

等她终于走到白煜跟前,先前木然的模样蓦地变成了歇斯底里,她推开程若欢,一把抢过白煜的身子,用力抖动着:“你给我起来!立刻起来!你告诉我,你害我作甚?我还要等你承认这一切,亲手了结你性命,你怎能抢了先机,怎能又死一次?你给我起来,给我……给我……”

“师父!”沈茹薇见荆夜兰脸色越来越白,立刻奔上前去拦着她,道,“师父你别这样……”

荆夜兰双瞳变得僵硬,渐渐溢出怨毒,她直勾勾盯着白煜的脸,却因浑身脱力而连带着白煜的尸体跪倒在地,她渐渐骂不出声,口中只有沙哑的两个字,歇斯底里地不断重复:“起来!起来!起来……”

“师父……”沈茹薇欲哭无泪,只能紧紧拥着她。

“起来……起来……”荆夜兰喊着喊着,空洞的双瞳渐渐盈满泪光,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不再念叨这两个字,而是沉默了好长一阵,说道,“不是我逼死你,而是你……非要逼死我吗?”

她松开了拉扯着白煜衣襟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转身走向门口,沈茹薇即刻起身追赶,却被她一把推了回来,便只能在她身后喊道:“纵使他不承认,师祖也已经相信了你说的话,师父……”

“可是,这天底下,还有谁会知道,我由始至终,都是清清白白?”荆夜兰的声音沙哑,几乎已没了人间的烟火气。

沈茹薇听罢喉头一梗。

的确,当年白煜散布的谣言,已将他编造出的谎言,变成了所有江湖人眼中的真相。

谁会相信一个失了贞的女人?

一个自甘堕落,便失了为人的资格的女人。

白煜许是知道,这一劫再也躲不过,所以选择了万无一失的方式逃避,那就是带着过去的真相,永堕地狱。

沈茹薇看着荆夜兰的背影,唇角的苦涩逐渐扩大,渐渐裹入笑中,笑着笑着,眼里便溢出泪来,覆了满脸。

苦等多年,却是重蹈覆辙。

即使白煜仍是假死,又能如何?总之世人只会认定,女人永远只会为情所困。

而男人顶天立地,生是大侠,死也一样。

几瓣飞花飘落,触碰到荆夜兰单薄的身子,那具仿佛干枯了的躯壳便如朽木一般,忽然倾斜,倒地。

裙摆被风吹开,在地上铺成了一个完整的圆。荆夜兰就倒在这个圆的中央,缓缓阖上双目。

沈茹薇立刻起身冲出房门,却在即将到达荆夜兰身旁的那一刻重重摔倒在地……

梦里本空茫无垠的黑,变得如水面般粼粼,许多古怪的颜色零散洒落在黑暗中,交替闪烁出让人叫不出颜色的光泽。

沈茹薇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几乎窒息,她仿佛听到了八年多前,被吴少钧拖入房中之后,门外的姐姐用身子撞门的声音,又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被路人指指点点,而那些路人之中,甚至还混入了两张熟悉的脸孔,一个是苏易,一个是柳华音。

沈茹薇只觉背脊发凉,立刻睁眼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守在卧榻边的程若欢立刻伸出一只手,将她冒着冷汗的手握住,关切问道:“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沈茹薇脑中闪过昏迷前的情形,连忙问道,“我师父呢?”

程若欢摇摇头,一脸沉重:“她能坚持回到这里,已实属不易……强弩之末,纵是柳医师在,也无力回天。”

“那……白煜的事情……”

“也就那样了……”程若欢道,“师父震怒,直接拍碎了白师兄的肋骨,就算他是假死,这次也真的死透了。”

“可是……”

“师父联络过唐掌门,想为师姐正名,唐掌门在那些名门正派之中,算说得上话的,师姐所蒙之冤,也总算能够洗刷干净了。”程若欢垂眼,叹道,“你高热未退,又受了刺激,都睡了好几天了……”

沈茹薇仔细打量着屋内四角,突然蹙起眉来:“萧璧凌呢?”

“这个……小师妹……”

“他人呢?”沈茹薇盯住程若欢的眸子,问道,“他现在神志不清,除了我一个人都不认得,怎么会好几天都不见人?”

“也没有好几天,只是你睡了好几天,他也不过就是昨天才……”程若欢被她套话套漏了嘴,说了一半便连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才什么?”沈茹薇蹙眉,追问道,“难道他也……”

“没没没,”程若欢连忙摆手,打消她的猜测,“只是昏厥,命还在。”

沈茹薇听完,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露出一脸自嘲的表情,向后仰倒,靠上冰冷的墙面:“我多半命中注定就是个孤家寡人,家人,师父……甚至男人,一个都留不住命。”

“也别这么说,”程若欢握住她的手,道,“男人可以换。”

“若是换了又死呢?”沈茹薇摇头苦笑。

“哪有那么邪乎?”程若欢摇摇手指,道,“你看沈轩活得那么好,就该知道你不会克人性命。”

“沈轩不是也同样生死不明了吗?”沈茹薇摇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也没几件事能有进展……我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无用。”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程若欢不解道,“怎么突然开始自责了?”

沈茹薇摇摇头,一言不发。

如今的她,整个人瞧着都十分颓丧,毫无生气,又并不像是大病过的缘故。

“仔细想想,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你没经历过的,”程若欢道,“有些事,我恐怕……的确做不到感同身受,可是……可是你别无选择,除了面对,没有第二条路,你说呢?”

沈茹薇看了看她,沉默良久,方点了点头。

“不过你昏迷这几天,我们倒是发现了一件事,”程若欢道,“师姐传给你的内力,你所用到的,十分有限,而剩下的,还有极大一部分尚未发掘。”

“还有吗?”沈茹薇不解。

“我不确定……因为听了你之前被鬼烛下药的事,柳医师找出了配方,说是可能,那种药,也催发了你的内力,”程若欢道,“你想想,如果,你能变得比现在更强,那么之前所有无法进展之事,是否还可能会有转机?”

“可我要怎么做?”沈茹薇摇头,越发不解。

“你是不是傻?”程若欢重重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道,“这是哪?”

“云梦山。”

“云梦山里的哪啊?孤城派,鬼谷洞,你是孤城派的门人啊!师父她老人家健在呢!”

“你是说……”

“你好好在山上待些时日,一来好好练功,二来,柳医师也有时间继续提炼断尘散的解药,你需要的不是否定自己,也不是一蹶不振,而是时间。”

沈茹薇身形微微一滞,过了一会儿,转而露出了释然笑意。

这一路艰险来得频繁,竟差点让她忘了自己是谁。

而到了此刻,她也总算可以稍稍喘息几口。

“我先去看看老萧。”沈茹薇翻身下榻,在程若欢的看护下走出房门。

还有两日便是小暑,正是六月初,门前荷塘里的花苞也越来越多,沈茹薇绕过荷塘,到了萧璧凌所在的客房门外,却并不进去,只是隔半开的窗望着其中的情形。

萧璧凌躺在卧榻之上,面容苍白,几乎看不见血色,柳华音刚好坐在一旁给他诊脉,阳光透过窗,照在他面颊之上,那张只剩严肃的面容,看得沈茹薇心下不免微微发颤。

沈茹薇唇齿微微一动,心下不由又添了几分惆怅。

“会有转机的,”程若欢拍了拍她肩膀,道,“想要所向披靡,先得学会把手里的刀拿稳了。”

“我的刀……”沈茹薇苦笑摇头。

“我带你去见师父。”

程若欢说着,便拉着她朝庭院正中走去,却刚好看见端着药走来的高昱、成碧涵二人。

“谷雨姑娘你醒啦?”成碧涵有些激动地小跑几步上前说道,“真好……如此一来,大家也都能放心了。”

“这些日子,都是你们在照顾他吗?”沈茹薇不觉叹了一声,“真是劳烦了。”

“别这么说,”高昱忙道,“此事正是我职责所在,大公子也派人传了消息过来,让我安心留在二公子身边,好生照料。”

“那成姑娘的事,岂非要耽搁了?”沈茹薇微微蹙眉。

“萧公子受奸人所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更何况,这里很好啊,”成碧涵笑靥如花,“我不想做的事,总算不会再有人逼我了。”

沈茹薇听罢莞尔,心下却仍是苦闷的。

她同程若欢到了正厅,在那儿,天琊与黎蔓菁相对而坐,似乎正在交谈些什么。

“身子可好些了?”黎蔓菁见了沈茹薇,便即站起身来。

沈茹薇没有应答,而是面对着她与天琊二人深深跪倒在地,前额叩及地面,泪流不止。

“这是作甚?”黎蔓菁连忙上前搀扶。

“徒孙……行事不周,以致事态演变至此,着实愧对师父与师祖。”沈茹薇含泪道。

“人各有命,错不在你。”黎蔓菁叹道,“兰儿的事,至此便算过去了,往后便不要再提起了。”言罢,便示意程若欢将她扶起,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丫头,我带你去看看兰儿罢……”天琊忽然发话。

沈茹薇刚被程若欢搀扶起身,听到这话,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

荆夜兰就葬在后山的一块平地上,墓边不远处栽着新木。沈茹薇瞧见了墓碑上荆夜兰的名字,便跪倒下去,深深叩首。

她甚少流泪,适才哭过一次,这时已不会哭了。

除了死去多年的父母和二姐,荆夜兰大概算得上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今却也离她而去。

倘若萧璧凌平安无事,兴许还能给她一丝安慰,可惜,他的性命,也几乎快要断送在柳华音手里。

回想生平种种经历,沈茹薇只能苦笑摇头,她叩完首后,就这样直直跪在荆夜兰坟前,从未时起,直到黄昏。

程若欢与天琊,也陪着她站到了黄昏。

远山,夕阳逐渐蕴开的光,将云里云外通通染得橙红一片,又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去,沈茹薇静静望着这些,忽然却感到如释重负。

“走罢。”她终于开口,她揉着已失去知觉的双腿瘫坐下去,一时半会儿还站不起来,好在有程若欢上前搀扶,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去见师祖,”沈茹薇口气笃定,她冲程若欢莞尔,却是难得的如旧笑颜,“我听你的话,暂且留在云梦山,学会如何拿稳手里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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