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凌是在回齐州的途中遇见的高昱一行,粗略了解了一番经过之后,便快马加鞭赶回了齐州。
刚巧萧清玦要往金陵去,双方走的却不是同一条路,刚好便错过了。
萧清玦是独自离开的齐州,而后不久,各大门派便辗转从涞源赶来,原来,萧元祺失踪之后,由于担心玄澈又使什么阴谋诡计,各派便将各自带来的人马兵分几路,留下一部分在涞源,随后便赶来齐州,商议下一步的事宜。是以陈梦瑶便于院中设宴款待群雄,算是宽慰各大门派这一路的舟车劳顿。
便因各大门派而萧璧凌刚好是在这天进的齐州城,一行人于城中下马,脚步也放慢下来。
“听说夫人已经回来了,”黄鸣松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沈茹薇,随即走到高昱身边,小声问道,“公子真要带这位姑娘回去不成?”
他尚且不知沈茹薇的姓名,便只能以“这位姑娘”相称。
“庄主不是说过……这些都已不重要了吗?”高昱有些不解。
“可夫人却未必这么想。”黄鸣松不觉蹙眉,摇头轻叹了一声。
“这个时机,的确不太妙,”高昱咬了咬唇角,随即望向萧、沈二人,只见萧璧凌正拉着沈茹薇的手,一路赏玩这齐州风物,好似根本没把回来的目的放在心上。
“我先回去看看,”黄鸣松见状,便即大步向前走去,萧璧凌这才留意到这边的动静,随即看了一眼高昱,以目光相询。
“公子,”高昱走上前道,“不只是夫人,如今各大门派中人也因庄主的失踪而来了齐州,我想,沈姑娘她……”
“别再提她的名字,就以谷雨相称即可,”萧璧凌不解道,“这件事,路上不是已经交代过了吗?”
“可是夫人那边……”
“她愿怎说便怎说,如今父亲的下落才是大事,她总不至于还要过问我的私事。”萧璧凌略一蹙眉,道。
高昱只得闭嘴。
一行人来到大门前,只听得院内人声鼎沸,高昱即刻吩咐下去,让随行人等从后门进入,安置好行李马匹,紧接着便跟在萧、沈二人身后,一同跨过了门槛。
“清琰!”已从先行归来的黄鸣松口中得知喜讯的陈梦瑶立刻迎了上来,伸手便要去拉萧璧凌,可对此颇不适应的他,却本能避开了这一亲昵之举。
沈茹薇也悄然松开了手,退到高昱身旁。
“你可算是回来了,”陈梦瑶欣喜若狂,萧璧凌的归来,当可算是她的救命稻草,不论如何,他也是飞云居里的公子,总比她一个失宠多年的续弦更能镇住如今的局面。
“如今情形如何?”萧璧凌问道,“可有父亲的消息?”
“先进去再说。”陈梦瑶眼中只有这个儿子,已全然忽视了一旁的沈茹薇,当下便要拉着萧璧凌入席与群雄相见,然而萧璧凌习武多年,下盘极稳,他不想挪步,又岂是陈梦瑶能拉得动的?
“你站在那里作甚?”萧璧凌朝沈茹薇伸手,微笑说道,“过来。”
陈梦瑶终于留意到了这个女人。
“谷雨见过夫人。”沈茹薇款款施礼,她出身于读书人家,对诸多礼节私下虽不遵循,却也都知晓。
她心中明白,陈梦瑶应是不满于她的,毕竟,她只是一个令萧璧凌不惜“逃婚”的,“来历不明”的女人。这些俗世眼光她虽不在意,可如今对方是主,她是客,又当着群雄之面,万万不可在这时引发冲突。
陈梦瑶的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正要开口,却见萧璧凌不由分说上前一步拉住沈茹薇的手,大力揽至身旁。
沈茹薇毫不设防,当下一个趔趄,直接便跌入他怀中,一时之间,诧异抬眼朝他望去,却见他只是微笑而不语。
高昱心下愕然,却不敢吭声。
“进来罢。”陈梦瑶翻了个白眼,便即匆匆走入院中。
陈梦瑶穿着精白色缠枝莲纹交领衫,下身是石青色绣花百迭裙,在这衫裙之外,还披了一件稍厚些的丁香色宽袖直领对襟长衫,颇有一番大户人家夫人的贤淑风范,沈茹薇仪容倒也得体,只是被萧璧凌这么一拉,形同于初次见面便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直到入得席间,还未能回过神来。
“想当年,乾元元年九月,大唐九节度使率军将安庆绪围困邺城,迫得那反贼弹尽粮绝,”一宴客厅外,几人便远远看见一个喝多了的老家伙引经据典来吹捧这次围剿的“英明”举措,“甚至引水灌入城池之中,迫使安庆绪归降……”
“他一定没看过几本史书,”沈茹薇压低嗓音,道,“安庆绪分明是史思明所杀,用唐军败战来吹捧今日之举,他是想被人活活打死在这吗?”
听完这话,萧璧凌只觉得想笑,却硬是给憋了回去。
还未走到主位,众人的目光便朝这四人所在方向看了过来。
“久违了,萧公子,”人群当中有人唏嘘道,“庄掌门,这正主来了,是不是就该讨公道了?”
“胡说八道,”庄定闲有意圆场,只是端起酒盏,冲那人回道,“如今魔教作乱,大局未定,岂是说这些的时候?”
坐在她身旁的庄子滢好奇抬起头来,朝主位望了一眼,在看到沈茹薇的一刻,不由得愣住了。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天然绝代”。
沈茹薇平日里行走江湖,皆是素面朝天,可这样的她,已足够艳惊四座。
如此天姿国色,别说是男人,连她都要心动了,莫说她早已不再对萧璧凌有所幻想,即便还有什么心思,这时也都该荡然无存了。
女人瞧见更漂亮的女人,多半先想的是自己也能生成这副模样就好,其次想的,便是即使自己做不了这样的绝代佳人,能与她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这位姑娘又是谁?”人群中有人发问。
萧璧凌看了一眼沈茹薇,却见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的身份,的确不宜过多透露,简单交代便可。
“在下谷雨,今日贸然到此,搅了各位雅兴,且向各位赔个不是。”沈茹薇笑意盈盈,向席间诸人拱手致歉,举止落落大方,登时便令群雄心生好感。
在场各派,除了沐剑山庄与扶风阁,几乎都已到齐,唐远虽认出了沈茹薇,却并未多说什么。
可陈梦瑶似乎又不乐意了。
在她眼中,这个从不愿靠近自己的儿子,与他人如此亲密,对方还是个她此前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此举已然犯了她的大忌。
“都坐下来罢。”陈梦瑶佯装大方,示意诸人继续这场宴饮,随即望向沈茹薇,盈盈笑问,“不知谷雨姑娘是何方人士?又是如何与我儿相识?”
“我自幼无父无母,因遭人暗害流落江湖,是清琰救了我。”沈茹薇微笑回应。
若要比这假意的逢迎,她可不会输给谁。
萧璧凌只觉陈梦瑶有心挑衅,原想出言阻止,却被沈茹薇悄然按下了手。
“大局为重。”沈茹薇小声提醒。
“是这样吗?”陈梦瑶笑道,继而转向萧璧凌,道,“怎未听你提过?应当早些带回来见见的。”
“不必那么麻烦。”萧璧凌道,“您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多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他对陈梦瑶的挑衅着实难有好脸色,可却不知此举恰令陈梦瑶对沈茹薇的反感加剧。
这主位间的揶揄,都被淹没在这席间鼎沸的人声里,可那些老家伙一个个光说还不够,没多久便端着酒盏挨个敬了过来。
飞云居门下随行的部署虽大多都在身旁,却也免不了被其他故交拉去叙旧,就连高昱也被人撞开了几大步的距离,萧璧凌眼看不妙,当下匆匆坐正,正打算给跟前的酒盏换上清水,手却被人给按住了。
“萧公子啊萧公子,”贺峰收回了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摇摇头,语重心长道,“这都可是第五天了,再玩这些猫腻,可就说不过去了,好歹是飞云居如今唯一坐镇之人,还对我等遮遮掩掩,滴酒不沾,还真是半分薄面也不肯给啊。”
“这个嘛……”萧璧凌不得不站起身来,硬着头皮端起了那盏酒,才嗅得酒气,便立刻觉得自己要被熏到晕厥过去,他灵机一动,随即朝隔壁那桌的唐远、卓超然二人看了过去,道,“我说贺堂主,如今守在这山中的几位掌门,当属唐掌门最为德高望重,您不先去敬他,反而厚待我这晚辈,可真是折煞我也。”
他这话故意说得很大声,唐远自然也都听见了,他因玄澈围困云梦山一事与这几个小辈熟络了些许,如今听得这话,想起当初在青州城内,萧璧凌险些被人灌醉的情形,顿时生了解围之心,奈何卓超然始终从旁拉着他,与那一干大小门派掌门推杯换盏,半点脱不开身,便也只好作罢。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贺峰举着酒盏,笑呵呵道,“有道是‘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孔夫子尚言后生可畏,更何况如今你父亲不在,飞云居由你主持大局,又岂能以辈分而量?江湖中人,向来不拘小节,别学了一身那些读书人的酸臭气,这杯酒,你是非得喝下去不可。”
“夫君,你几时见过堂主这么能说?”坐在一旁的梅韵心拉了一把杨少昀,小声说道,“听闻萧公子酒量不济,这下怕是难办了。”
萧璧凌听完这话,不觉伸手扶额。
“你当真不能喝?”沈茹薇小声问道,“别勉强自己。”
“贺堂主说得有理,”陈梦瑶亦不满萧璧凌这诸多推脱,又见沈茹薇开口,只觉碍了门中颜面,因此将方才心下所积攒下的怨气,都借机宣泄了出来,“清琰,莫要让贺堂主难堪。”
萧璧凌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眼见贺峰已然饮罢盏中清酒,略一踌躇只得屏住呼吸,忍着满嘴辛辣,仰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这酒才下肚,胸腔之内便似炸开一般。萧璧凌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辛辣气息,便忙背过身去,一手掩扣,不自觉咳了几声。
“萧公子你没事吧?”杨少昀方才只是听妻子小声谈论,并未十分在意,可如今见他这般,显是甚少饮酒之人,下意识便问了一句。
“你管那么多作甚?”贺峰白了一眼杨少昀,道,“你们夫妻俩怎么还坐着?没看见都在向唐掌门敬酒吗?还不快去,别失了礼数!”
言罢,便领着这两个不省心的门人去了隔壁那桌,萧璧凌得了空,当下一把抓起桌案中心的茶壶朝手边的空碗内倒了一大碗茶水,一股脑吞了下去,却因喝得太急被呛得连连咳嗽。
“你真这么不胜酒力?”沈茹薇这才意识到今日是头一回见他饮酒,便忙拍了拍他后背,一面给他顺气,一面问道,“怎么样了?”
“一杯酒而已,你这又是闹哪出?”陈梦瑶立时蹙眉。
连自己的孩子不胜酒力也不知,这样的母亲,当真是失败至极。
“无妨。”萧璧凌柔声宽慰沈茹薇道。
“你到底能喝多少?”沈茹薇拉着他坐下,小声问道。
“从未超过三杯……”萧璧凌默默扶额。
沈茹薇听罢,沉默了半晌,却见卓超然已端着酒盏走了过来。
“萧公子怎一人坐在这儿,闷不吭声,可是有心事?”卓超然乐呵呵问道。
说完这话,他还向一旁的沈茹薇瞥了一眼,眸底颇有探究之意。
沈茹薇不动声色斟满一杯酒,当下站起身来。
萧璧凌也只好站起身来,尽管已然感到有些头脑发昏,却还是不得不装作没事人一般回应道:“哪有什么心事,非要说有,也只会是担心家父的下落。”
他所言非虚——因着迎来送往之需,被一帮三句话都聊不上的“名门正派”困在这席间,莫说父亲的事暂时还无下文,光一个陈梦瑶已足够让他心烦意乱了。
“萧庄主吉人自有天相,公子不必忧心,”卓超然笑道,“只是这玄澈着实狡猾,再如此下去,定得想个法子将人找出来才是。”
“卓长老有何高见?”萧璧凌挑眉。
“罢了罢了,不谈这些,”卓超然举杯,道,“萧公子,如今魔教及其党羽已是插翅难飞,难得如此开心,何不痛饮一番?”
萧璧凌推脱不过,便只好斟上一杯,勉为其难端了起来。
算上方才的,已是第二杯了。
沈茹薇记着他说的话,一时不免担心他接下来的反应,哪知他虽已有了醉意,仍旧装作无事一般,镇定得很,可脚下却好似变得轻飘飘的,稍稍挪一步便似要摔倒。
沈茹薇不动声色,托住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向上撑了一把,好免得他出洋相。岂知卓超然竟还没有走的意思,又敬上了一杯。
这厮舌灿如莲,满肚子坏水,八成是要试探,萧璧凌见状,不觉蹙起了眉。
再有一杯,可真真是要当场睡死过去。
“看来,我在这站了这么久,却还是个多余的人,”沈茹薇抢过话头,笑意盈盈道,“卓长老谁都瞧得见,却唯独不肯正眼看我,看来,定是晚辈哪里得罪过您了。”
“此话怎讲?”卓超然方才便看出这女人的不简单,卓超然想着她既是与萧璧凌同来,又举止亲昵,是何身份已一目了然,而男尊女卑之观亦深入其心,直觉便以为她没有说话的机会,可如今看来,主次当是颠倒了,他笑了笑,道,“说起来,姑娘看着的确是眼生,不知……”
“卓师弟,莫与个小姑娘为难。”与一干人等对饮过的唐远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卓超然肩头,和颜悦色道。
他并未说破沈茹薇的身份,只是看了看她,露出会心一笑。
“哪里哪里,”卓超笑道,“姑娘既是与萧公子同来的,那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士,是卓某怠慢了。”
卓超然说话总是有些阴阳怪气,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沈茹薇倒是不计较这些,横竖挡酒的目的是成了,见他一杯饮尽,便也不做推辞,仰面饮下盏中清酒。
萧璧凌本想拦阻,却没能拦住。
“你最好先坐下,少引人注目。”沈茹薇伸手按在他肩头,小声说道。
“可你……”
“看着吧,不会再有人灌你了。”沈茹薇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
陈梦瑶只能在一旁阴着脸,却偏偏插不上嘴。
沈茹薇搀着连走路都已开始有些摇摇晃晃的萧璧凌穿过后院回廊,在他耳边柔声说道:“好在你酒品不错,醉了也不会发疯,一会儿回房就睡,知道了吗?”
这语调仿佛是在哄骗小孩子,听得萧璧凌不禁蹙眉,好奇问道:“你这酒量是在哪里练的?喝了几圈都不倒,连卓超然都怕了你。”
“我患寒疾多年,长年累月都以药酒压制体内寒气,当然不会轻易喝醉。”沈茹薇一对眸子比未喝酒时还要澄澈透亮得多,凑近了看,仿佛还有星光闪烁,分外动人,到了萧璧凌的卧房前,她便一手扶着人,一手推开门扇,小心翼翼将萧璧凌扶至床边坐下,却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眸子,似是有话想说,不觉笑出声道,“怎么,舍不得我走吗?”
“你要去哪?”
“当然是住客舍,你没看见萧夫人今日看我的眼神吗?我若留在这里,她非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沈茹薇莞尔,“你早些休息。”
萧璧凌醉眼迷离,借着酒意将她揽入怀中,道,“眼下也没其他事,再多陪我一会儿。”
“怎么,还想酒后乱性不成?”沈茹薇直视他双目,似笑非笑道。
听完这话,萧璧凌却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吻上她额头,随即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酒后乱性,不过是那些借酒发疯的男人,找个借口罢了。”
“为何这么说?”沈茹薇不解问道。
“若真醉酒,皆是不能人事,纵有贼胆也该力不从心,”萧璧凌眼色微醺,“若是不信,大可试试看。”
沈茹薇不觉笑出声来,在萧璧凌唇边轻轻一啄,随即拉长声轻道:“想得美——”言罢,一个旋身脱出他的怀抱便转身小跑出门去。
然而这时,她却瞧见院门之外,还站着一个人,丁香色衣袍,脸色阴沉,一看见她,唇角的纹路几乎都凹了进去。
“萧夫人?”沈茹薇神情自若,款款上前施礼。
“他睡了?”陈梦瑶眉心拧得连褶子都能一根根数出来。
沈茹薇微微颔首。
“才喝了几杯便醉成这样,真是无用。”陈梦瑶摇头,在她身旁走了半圈,仔细打量一番,道,“不过,你倒是有些本事,我问过高昱他们几个,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你的来历。”
“夫人不妨有话直说。”沈茹薇仍旧微笑道。
“我儿如今被你蛊惑得神魂颠倒,可我却不会,”陈梦瑶在她跟前站定,目光凌厉如冰锥一般刺了过来,“你最好离他远一些。”
沈茹薇听罢不言,只是摇头嗤笑,眼中俱是讥讽之意。
陈梦瑶登时怒了,嗓音也抬高了几分:“你在笑什么?”
“当然是笑夫人您,自以为是,”沈茹薇坦然开口,“母子团聚不易,您最先想到的,竟不是缓解这多年的隔阂,反而只是为了自己的喜好,对他横加干涉,反致生疏,这难道不可笑吗?”
“你……简直放肆!”陈梦瑶怒极之下,向前踏出一步。
“夫人,我劝您说话还是小声一些,”沈茹薇道,“不论是将他吵醒,还是让其他人听见,都不好。还有,您似乎弄错了一件事,天地君亲师,您一条都不占,我又何必受您管束,您说是吗?”
陈梦瑶当下色变,一个耳光扇了上去,却不想半路便被沈茹薇扼住手腕,半分动弹不得。
“你最好……”由于无法宣泄的愤怒,陈梦瑶的身子开始发出颤抖,“最好……再也别让我看见……”
“求之不得。”沈茹薇莞尔,随即松开她的手,不经意般回身望了一眼萧璧凌卧房的方向,道,“他最需要的,是您的关心,而非约束。”
言罢,即刻拂袖而去,连头也不回。
由于各大门派已将城中靠近飞云居的几间客舍都包了下来,沈茹薇便只能宿于一家地处较偏的小客舍中,眼下暂无事可做,便早早回了房中,然而就在她打算关上房门时,却听到一阵极轻的呼吸声从屋角传来。
沈茹薇戒心顿起,眉心微微一动:“谁在那儿?”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算是回答。
她没再多问,而是点起了房内所有的灯,这才看清,屋角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在他身边,还散落着一把出了鞘的环首刀与伤痕累累的刀鞘。
除了冷君弥,还会是谁?
“不知冷兄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沈茹薇用手轻捋裙摆,旋身入座,拿起桌上的茶壶掂了掂,却发觉是空的。
“壶中就算有水,你敢喝吗?”冷君弥笑问。
不知他是否才与人交过手,发冠也不知去了何处,一袭长发披散开来,额前附着的几缕青丝凌乱地交缠在一处,俊逸的面庞因而显得有些苍白。
沈茹薇放下空壶:“夜深了,我要休息,若是没事的话,就请出去。”
“你不好奇我为何会在这吗?”冷君弥唇角微挑。
“你是沐剑山庄的人,同我有何关系?”沈茹薇笑答,“不好奇。”
“你我果然是始终说不到一块去,”冷君弥轻轻摇头,道,“我受了内伤,借你这地上躺躺,可还介意?”
“当然介意。”沈茹薇淡淡道。
“怎么?尚未嫁做人妇,便如此三贞九烈,连与那位萧公子以外的男人说话都如此不客气?”冷君弥调笑道。
“我发现你们男人想事情,怎么都离不开那点自以为是的龌龊心思?”沈茹薇说话也毫不客气,“只是看你不顺眼,也得经过男人同意吗?”
“看我不惯?”冷君弥轻笑,“你我不是一样的人吗?”
“当然不一样,”沈茹薇眼中笑意,略带讥讽,“我看你还是早些回金陵去见叶庄主罢,别赖在我这。”
“他只想要我死。”冷君弥的脸色陡然间沉了下去。
“哦?那又如何?”沈茹薇不以为意。
“你与沐剑山庄纠葛至深,应当不会不知道,那里原不姓叶,而是姓薛。”
“那就难怪了,”沈茹薇神色淡然,“你是薛家的后人罢?在叶枫与岳鸣渊当中来回周旋,目的只是要让他们两败俱伤。”
“你如此聪明,委身在那个男人身边,不觉得可惜吗?”
“此话怎讲?”沈茹薇连眼皮都未抬起一下。
“他是个毫无野心的人,”冷君弥道,“跟在他身边,你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最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了此残生。”
“为何是我跟着他,而不是他跟着我呢?”沈茹薇愈觉此人说话索然无味,“谁依附谁,谁从属于谁?你这人的想法,我也是看不明白,为何非得有一高一低,一尊一卑?非得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待女人,难怪沦落至此,也无法博人半点同情。”
“那我可真是好奇,怎样的男人才最吸引你,”冷君弥言罢,哈哈笑了两声,继而长叹道,“的确是叶枫想得更深远,借镜渊之名将我等赶尽杀绝——看你如此轻松,可是大仇得报了?”
“你要祝贺我吗?”沈茹薇笑道,“是否还要送礼钱?”
“可惜我身无分文,只能欠着了。”冷君弥道。
“那就不必了,”沈茹薇说完,便即起身,拉开房门。
“你要去哪?”
“你不肯走,我便只好退了这间房,让这里的伙计来料理你。”沈茹薇言罢,抬足正欲跨过门槛,却觉身后一阵劲风猛至,只如刀锋一般从她颈侧擦了过去。
她觉出这不过虚晃一招,便即向旁闪避,回身翻掌将已飞纵到她身旁的冷君弥推开,然而掌势不及收回,五指指尖几乎是同时一紧,脉门向臂弯内的穴道逐一感到压迫,生生将经脉内本飞快流转的真气压下。
沈茹薇大惊,立时退到门外,低头查看方才所用的右手,才发觉从五指直到肘弯,已被套上了一个古怪的机关装置,各处穴道皆覆有木盖,将经脉闭锁,气息完全阻滞,丝毫使不上力。
见着此物,她心下已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么快又让你找到了合作的人吗?”沈茹薇冷笑着抬起右臂,道,“还给了你这么个东西?”
“远远不止。”冷君弥唇角微挑。
沈茹薇立刻觉出不妙,她隐约听到从那机关的木盖下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响动,紧跟着几处大穴便觉一阵酥麻,浑身的力气便像是被人抽干一般,远不止右臂,就算是未被束缚的左手乃至双足,都动弹不得。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下去,冷君弥倒是懂得惜花,当下便伸出一只手来将她身子搀稳、
他朝沈茹薇望了一眼,眸中既有得逞的狂妄,亦有挑衅。
“你总是要输我一筹,不是么?”冷君弥将脸凑到她耳边,压低嗓音,道,沈茹薇冷哼一声,并未回答。而冷君弥也不再自讨没趣,而是斜掌在她颈后一切,将她打昏后扛上了肩,不过转瞬的功夫,便已飞纵上墙。
夜深风寒,冷君弥想起沈茹薇曾患寒疾之事,便将身上的氅衣脱下盖在她身上,旋即一身紫棠色融入暗夜,很快便消失不见。
沈茹薇也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待得醒来之时,却已置身于一间空荡荡的房中——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间密室,除了一张供她所躺的木板床,再也没有其他陈设,四面也没有窗户,甚至连门缝都找不到,只有一些向墙内凹进去的小孔似与外界相连,流通着房内压抑的气流,四壁悬着的灯火也被一种十分古怪的,非纸非纱的半透硬物包裹着,丝毫不与房中的人争抢这稀少的空气。
她的琴与刀,被整整齐齐放在床头,那个叫做白鹿先生的人就站在她跟前,仍然戴着那张古怪的面具。
沈茹薇坐起身来,明媚的面庞不露丝毫惊异之色,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你到底是谁?”
白鹿先生将手扣在面具下方,却未急着揭开,而是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声音,变化的确很大。”
沈茹薇心里剧烈一跳:“我认识你?”
白鹿先生不言,沉默良久,方缓缓揭下脸上的面具。
这是一张尽管被岁月添上了纵横的褶皱,却依旧掩盖不住精致眉眼的容颜,同样的桃花眼,眸底也同样是喜忧难辨的深邃颜色,就像竹隐娘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果然是女儿肖父,你与你父亲的容貌,还真是相差无几。”
沈茹薇的身子僵住了,过了许久,她的喉头隐隐发出气息抽动的声音,下颌深处也跟着这气流开始颤抖。
白鹿先生就是沈肇峰,这是很久以前,萧璧凌曾有过的一个突发奇想的猜测,可却由于藏身之地与凝霜谷全无干系,而沈肇峰当年又是“自尽”,便很快推翻了这个猜测,也从未对沈茹薇提起。
沈茹薇喉间气息的抽动越发加剧,似是抽噎的前兆,可这个声音只持续了片刻,便被她强行提气压了下去——扣在她右臂上的机关早已被人除去,她的力气也早就恢复了。
更何况,她从来都是那个,从不会让任何人轻易窥见她心绪之人。
哪怕亲生父亲就在眼前,也不例外。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白鹿青崖,真是久违啊,父亲——”说到“父亲”二字时,沈茹薇两侧牙关不自觉咬紧,音调也被拖长,这二字之中,饱含着千回百转的心绪,竟分不清是喜是忧,是悲是欢。
从小到大,她与沈肇峰见面的机会,寥寥可数,也就是还在父亲尚在考功名的那几年间,与她相见的次数稍稍多些。沈茹薇是家中幺女,在沈肇峰盛年时,她还是个尚可逗乐的孩童,也是因此才得到了父亲的些许关注,对他音容多了些许印象。
这少得可怜的父女之情,是在八年多前的那场灭顶之灾后,渐渐在她心底酿出了些可称得上是美好的怀念,然而到了此刻,这残存的一丝美好也被现实击碎,变成这天底下最无稽的笑话。
沈茹薇大抵能算得上是个果决之人,可这由理性操控的躯壳,往往承受着比常人更大的苦楚。
这一刻,尤甚。
“想说什么,便直说。”沈肇峰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直令沈茹薇有种在与一尊木甲人对话的错觉。
“我想知道,站在我眼前的是谁,”沈茹薇说着这话,明丽的眸子仿佛忽然沉入泥淖之中,不复澄明,她的脸上多了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凄凉,自嘲与无边的彷徨如同三种颜色不同的水倒入一只大碗之内,被搅和成色彩不明的浑浊液体,辨不清本来颜色,“我在和谁说话?是人,是鬼,还是其他的东西?”
问完这话,她却没有给沈肇峰留一点多余的时间,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若真是您本人,那么我又是谁?是生是死,或是原本就多余?”
“为父知道你受了许多苦……”
“告诉我!你为何还活着?”沈茹薇竭力压抑下的辈分,在这一瞬间通通爆发,这一声,几乎已嘶吼,“叶涛是怎么死的?您酝酿多年的又是怎样一个阴谋?既然有这等能耐,那么当年为何不能救下母亲和姐姐?您这一身杀孽,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够了!”沈肇峰大声喝止她,道,“且不说,当年她们的死是我不曾料到的意外,若真如你所言,我救下你们母子四人,你能有如今这一身武艺傍身,不再为人欺辱吗?”
沈茹薇当下翻身下榻,站起身道:“就只是这样?可笑,您的意思是,当年就已预料我今日会是这样吗?若我不曾脱身,也葬身在那金陵城外,你是打算把同样的话,对我大哥再说一遍是吗?”
“你大哥比你懂事得多,”沈肇峰摇头,“最少不会站在这里,对我大声置喙。”
“那是因为他就是个废物!”沈茹薇冷笑道,“一个只会用自己胞妹挡刀的窝囊废,当然要听您的话才有活路,而不是像我,筹谋多年,自以为是地做了那么多无用功,到头来却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如此说来,你是在指责为父?”沈肇峰眼皮微微一动,“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儿。”
“那您呢?又是什么?”沈茹薇心下悲凉到了极限,反倒觉得好笑,“一个冠冕堂皇的爹吗?”
沈肇峰不言,只是冷哼一声。
沈茹薇颓然坐回到木床上,良久不复发声。
“我也是近日得那姓冷的小子相告,才知道是谁害了你娘,”沈肇峰道,“你做得很好。”
沈茹薇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她的目光落在照雪的刀柄上,良久,唇角微微一动,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事到如今,多半你也能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沈肇峰道,“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沐剑山庄的密道,所连接的是一处布满机关的墓穴,这也是叶铮昀入赘山庄的缘由。”
沈茹薇仍旧一声不吭。
“只可惜,此人沉迷于那墓穴当中的秘密,应是自己把自己困在其中,而叶涛雇我前去,也是为了找出叶铮昀的下落。”沈肇峰说着,竟自顾自叹了口气。
丝毫不像是“英雄”相惜,更像是居高临下的感慨,以彰显自己的卓识远见。
沈肇峰永远都是这样一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哪怕分别这么多年,也从未改变过。
“那叶涛呢?”沈茹薇冷笑,“当真是方铮旭与岳鸣渊所杀?”
沈肇峰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他已能傲视江湖,无人能敌,多说几句实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都是您的傀儡,您的替死鬼,或许您早就从哪盗取了那半本碎玉诀来,送给了与你合作之人。”沈茹薇若有所思,“是夜罗刹吗?据说叶涛死时,那密道里一盏灯都没有,当时当刻,身处那密道当中的,到底有几个人呢?方铮旭所打中的,只怕都未必是个人吧?”
“你这么聪明,若不是我的女儿,一定是得送去见阎王的,”沈肇峰略一颔首道,“想安生与夜罗刹合作,太难了,我用精铁为他接了一根当初罗刹门反叛时坠崖摔断的腿骨,还有从凝霜谷得到的几段残章,换来了这个局。”
“所以说,当时最少有四个人在密道之中,除了叶涛,还有夜罗刹,加上想要杀他的岳鸣渊,和自以为出手杀了人的方铮旭。”沈茹薇心下狂澜未平,语调却十分平静,“一开始,夜罗刹已知道有人会来杀人,便埋伏在其中,毁了四壁灯火的机关,静待时机,接下来叶涛被岳鸣渊引入密室,后来,方铮旭也进了其中,又或许……在岳鸣渊进去之前,方铮旭便已在其中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方铮旭才是被利用最多的那个人,他的目的是要跟踪叶涛获取进入墓穴的方法,得到完整的碎玉诀,可却与岳鸣渊碰面,三人起了冲突……混乱之下,夜罗刹得手,又用别的方式让方铮旭以为自己打中了叶涛,先行离去。事后方铮旭又瞧见尸首,偏偏岳鸣渊还在场,于是以此要挟,令方铮旭为他所用。”
沈肇峰点了点头。
“可是,谁也没能猜到,你是有意要引火烧身,其实对我们母子四人的处境,您心中清楚得很,我们……还有那个盒子,大概是谁都知道的事情,您很清楚,吴少钧色胆包天,一定会对我下手,我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会与沐剑山庄起冲突,届时无论是被他们找出理由灭门,或是出逐,失去所有庇护,我们一家子,就是众矢之的,您还把盒子交给了最无用的大哥……”沈茹薇说着,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胆边生寒,“您从未打算让我们任何一个人活着,否则,您悲愤‘自尽’的理由,又从何而来呢?谁都说我像您,生性凉薄,一个凉薄之人,怎会为了无关紧要的妻子儿女,放弃自己的性命?我说的这些话,全都是对的,是不是?”
沈肇峰沉默片刻,忽然朗声而笑。
沈茹薇紧紧闭上了嘴,再也没有开口。
“你与轩儿死里逃生,也算是造化,”沈肇峰道,“也好,仇人已死,该安心了。”
“那也是我自己的造化,”沈茹薇站起身来,走到沈肇峰跟前,直视他双目,一字一句问道,“今日,您也不是找我来叙旧相认的,不是吗?我还有多少利用价值?难道要在各大门派当中,做你的内应吗?”
她说完这话,却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不对,您根本不需要什么内应,各大门派,根本无人是你的对手,你不过是想有人帮你拿到打开那个盒子的钥匙而已。”
“为父了解你的性子,我想要你做的事,你一件都不会做。”沈肇峰直截了当后。
“我的父亲,真是好威风啊——”沈茹薇干笑两声,将沈肇峰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嗤笑出声,道,“我可以走了吗?”
“你是个识时务的孩子,”沈肇峰道,“决计不会做出让为父失望的选择。”
“呵……”沈茹薇冷笑一声,愈觉浑身无力,过了很久,她才向前踏出一步,却很快收回足尖,回转至卧榻旁,拿起了照雪,目光定定落在了那方楠木琴上。
那方瑶琴上下擦拭一新,似乎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得到了悉心的呵护。
沈茹薇不自觉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琴弦,目光却似痴了。
“他是玄苍的传人,”沈肇峰神情依旧冷峻,“你很清楚,为父想要什么。”
“您一生所追求的都是偃术,可自己学艺不够,始终窥不尽那墓穴当中的机关奥妙,”沈茹薇一面抚摸着琴弦,一面说道,“玄苍的主人……还有这背后将被牵扯出的那些人,您绝不可能放过。”
沈肇峰微微颔首,他眯起了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早已脱胎换骨的女儿,眸底竟似有欣赏之意。似乎对她聪慧敏锐的头脑感到十分满意。
“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沈茹薇言罢,便将那楠木琴抱在怀中,另一只手仍旧拎着照雪,转过身来,面对沈肇峰道,“可以让我走了吗?父亲。”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有意加重了口气。
沈肇峰不言,只是轻轻拍了拍手。
阴暗的密室一侧,一道闸门缓缓向上开启,久违的阳光照入密室,竟让沈茹薇感到有几分刺眼,立刻伸手挡了挡。
她蓦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悲哀。
往后白云苍狗,世事变幻,这人间却再无她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