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的江焕膺不得不只身回到夜明宫复命。
传闻当中遥不可及的夜明宫,其实就在雁荡山间的一个深谷之中,只因长年避世而处,不与外人往来,才会显得如此神秘。
夜明宫主裘慕云也的确是个美人,肤如玉曜,唇似朱砂。
她看起来不过只有十七八岁,一对眸子里的光华,却似阅尽了人间千秋万载,秋波流转间,不流于尘俗的媚态尽显其中,不娇憨、不热切、不单纯,却尤为动人。
尽管她已活了许多年,老到当今许多门派一把年纪的老前辈都不知晓她的岁数。可这样的美人,仍是叫人一见便觉销魂。
江焕膺甫一踏入大殿,便瞧见了一张眼生的面孔。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衣裳是鲜艳的嫣红色,这般寻常人难以驾驭的色调,穿在这女子身上,竟是分外耐看。那张面孔,虽称不上绝代,眉目却生得是温婉柔顺,分外赏心悦目。
“是新来的弟子?”江焕膺凝眉。
“不是的,”一旁的女弟子解释,“是来拜访宫主的。”
“果然只要是个女人,她都会放进来。”江焕膺说着,目光不觉停留在了那个女人随身的佩刀上。
那是一柄通身光泽如新的横刀。
他早已听闻,近来有个一夜之间名声大噪的女侠,她的兵器,便是前朝曾叱咤沙场的横刀。
这个女人,叫做青芜。
那件让她一夜成名的事,便是她从登州行刑的法场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一名即将被斩首的女犯,而这女犯所判之罪,是谋害身生父母。
而揭发女犯之人,正是她的丈夫,在劫囚事发之后,头颅被青芜挂在了判这女犯斩首的官员宅邸门口,这贪官受了惊吓,更因此一系列之事惊动上级。朝廷随后派人重新调查,方知是这家的姑爷因倒插门而心生不满,谋财害命,并嫁祸妻子。
青芜此举之所以令人震惊,一是因为朝廷与江湖,从来互不干涉,而她却为救不相干之人闹出如此动静,二是此事虽然闹大,但王法又分明写着,私刑处置真凶,非但无罪,反为仁义,且当重赏,只不过,青芜藐视朝廷,罪罚相抵,加上江湖人在朝廷眼里,都是蛮横之徒,为此招惹新的麻烦,着实不值。
于是青芜带走了那个无辜受苦的女子许玉兰,而许玉兰则用父亲留下的大笔遗产,在扬州购置了一套宅子,与恩人一同住下。
那座宅子,还有个很风雅的名字,叫做“点翠轩”。
江焕膺觉着,这个女人本该会与裘慕云聊得来,毕竟都这般喜欢女子,堪称“怜女如命”了。
可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却被十几个弟子围困在大殿中央,手中横刀虽未出鞘,却已蓄势待发。
为首的弟子得了裘慕云眼神授意,便即抖出所佩长鞭,要上前领教。青芜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横刀,继而躬身以礼,竟丝毫不露锋芒。
小姑娘到底是耐不住性子,长鞭还未落地便挥了出去,这等软兵器极是讨厌,指东打西,闪避起来都比对付别的兵器要更费功夫。
青芜竟是完全不闪,直接举刀让那长鞭将刀鞘缠得死死的,刀柄却完全空了出来。她反手握上刀柄,连出鞘的力都省了,身形一动便令那长鞭凭着惯性将缠死的刀鞘带了出去。使鞭的小姑娘也因此周身没了回护,空门大开,被青芜的刀轻而易举点了喉心,动一分便要一命呜呼。
“不要玩了,你们打不过她。”裘慕云旧斜卧于坐榻上,眼睑微微抬起了些,随即伸手示意一旁的弟子领青芜入座,用仍旧慵懒的语调说道,“你说你是来求药的,所以,你见过星儿了?”
“在镇江府见过一回,又在扬州见过一回。”青芜淡淡道。
“哦?”裘慕云问。
“我曾在镇江府遇见她,将她送去病坊,之后她便来扬州找我,要我帮她一个忙。”
青芜已经在江湖上有了个名号,是那些好事之人起的,叫做“观音刀”,不为别的,只因她眉眼气韵,仿佛是慈眉善目仙子菩萨,即使行走江湖,也更像个温婉大方的迂回说客,可偏偏身手非凡,招数狠辣,全然不似她外表这般随和。
她此刻说话,仍是不温不火的模样,哪怕是在描述玉星儿死缠烂打逼她做帮手,还趁她不在偷偷给许玉兰下毒的情形,也并未流露出半点厌恶之色。
“我想,毒是她从夜明宫带出来的,所以裘宫主手中,必然会有解药才是。”青芜莞尔一笑。
“我听过你的名字,”裘慕云一手支着头,那一脸倦怠的神情,丝毫不影响她的貌美,“两个多月前,登州许员外的女婿杀死岳父,是你出手救下员外女儿。还教训了那个枉判的狗官,收留了那位姑娘。”
这个年逾百岁的佳人,说起话来,仍旧带着几分俏皮与跳脱。
“只不过,你来要我便给你……”裘慕云故作犯愁之态,眉心一拧,“那也未免太让你来去自如了。”言罢,一双狭长的眸子将目光落在青芜身上,看似询问,却实为试探。
曾有谣言说,裘慕云是个狐妖。
当然江焕膺也知道,那都是放屁。
可裘慕云的的确确有那么美,美得张扬跳脱,美得叫世人都不敢摇头否认。
“那么,宫主的意思如何?”青芜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上,依旧泛着淡淡笑意。
“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裘慕云闭上双眸,唇角微微勾起,“你若是肯入我夜明宫,便成了我的人,到时我给你解药,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你说呢?”
“宫主若是这么说,只怕有些难办,”青芜微微蹙眉,随即展颜笑道,“青芜向来散漫惯了,所以,还请宫主收回成命。”
“那可没法子了,”裘慕云缓缓睁眼,失望的眸子垂下,扫视了一遍大殿,这才发觉江焕膺站在角落里。
江焕膺连忙单膝跪下,低头请罪:“属下无能,未能带回玉星儿。”
“我便不明白了,我只是叫你不要杀她,又不是叫你不与她动手,”裘慕云故作叹息,“你说,星儿她武功稀松平常,不过是怀揣了些迷烟毒药离去,若只有你一个前去拿人,被她逃走也就算了,这回带了这么多人,怎就还是空手而回?”说着,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钿子,拿在手中端详一会儿,忽然弹指激射而出,正扎在江焕膺左肩。
此举对于夜明宫中众人而言,已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倒是一旁的青芜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不觉愣了一愣。
江焕膺瞥了一眼刺入自己肩头血肉的钿子,咬了咬牙,忍着疼痛道:“属下办事不力,可这一次,的确是遇到了些麻烦。”
“说来听听,什么麻烦如此棘手?”裘慕云看着自己染得艳红的指甲,漫不经心道。
“其实原本也不算麻烦,是属下疏忽了。”江焕膺凝眉,“她还有帮手,是个男人。”
“谁?”裘慕云咯咯笑出声来,“我的星儿可真是长本事了。”
“并不认得,属下也曾打探,似乎来自金陵城。”江焕膺道。
“金陵城?可真会惹麻烦。”裘慕云凝眉。
青芜眉心却倏地一动。
“若是裘宫主与您的人不便出面,”青芜微笑,“不如由我来走这一趟?”
“哦?”裘慕云喜笑颜开。
“只不过,青芜想用这个人,换宫主的解药。”
“那你告诉星儿,只要她肯回来,我可以既往不咎,”裘慕云旋身入座,“夜深了,我看你还是明日再出发的好。”说着,便让门下将青芜领去客房,其余人等除去江焕膺,也都遣出了大殿。
“你过来,”等到大殿完全空了下来,裘慕云方才抬手示意江焕膺走到身旁,看着他肩头所插的那支钿子,轻叹一声道,“簪无血槽,既不见流血,想是扎得挺深的。”说着便伸手去拔,却被江焕膺拦住道:“别动,血会溅到你身上。”
裘慕云听到这话,脸上不自觉露出少女般的笑意,她本就生得年轻貌美,这一笑,更是叫人心神荡漾。
江焕膺摇头,自己走到一旁坐下,将那钿子拔了出来,裘慕云复斜倚在座位上,看着他自己止血疗伤,那一脸视若罔闻之色,仿佛在看一个外人。
从江焕膺略微扭曲的神情去看,这一钿子似乎扎得极深,裘慕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妩媚的笑,随即慵懒起身,走到他跟前,撩起裙摆,正对着坐在他的腿上,左手勾着他的脖子,右手则解开他的衣襟,戏谑笑道:“怎么,不把衣裳解开,就能上药啊?”
“伤口不大,不碍事。”江焕膺面对裘慕云时,话音始终温和如春风拂面,眼神也是一样的温柔。如此神态语气,比起他面对他人时那般冰冷淡漠之态,分明判若两人。
好在,这般暧昧之景无人瞧见。
而已离开大殿的青芜则已跟着那领路的粉衣少女到了后庭。
那少女生得娇小可人,看样子还未脱稚气,时不时露出俏皮的笑。青芜只觉同她走在一起,即便是在这浓重的夜色下,心情也能轻松许多。
“你方才说,你的名字叫做桫椤?”青芜忽然问道。
“对呀,”桫椤笑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就在夜明宫长大,所以名字也是宫主取的。”
“天竺传说,释迦牟尼便是在桫椤双树间涅槃成佛。”青芜若有所悟,“到底是用心良苦。”
“我也听过你的名字,今天看到本尊,倒真像是传言中说的那样。”
“传言?”青芜一愣。
“江湖传言,青芜姑娘生得慈眉善目,出手却是十分狠辣,毫不留情。”桫椤一笑,朱唇贝齿,玲珑可爱,甚是叫人欢喜,“那些人还偷偷给你取了个外号,叫做‘观音刀’呢。”
“这外号听起来,似乎不像是好人。”青芜莞尔。
“他们不当作好人的,也不见得就真的作了恶呢,”桫椤撇撇嘴道,“就像我们宫主,从未害过人,却被传成了妖精一样的人。”
“哦?”
“宫主待我们很好的,你别看他对江焕膺那样,可她对宫中的女孩子,可都是像姐妹一样,一点也没得挑的。”桫椤展颜道。
“你是说,她只对男人喜怒无常?”青芜眉尖微颦。
“这个……也说不清楚,她的男人们,我们见得多的除了江焕膺,也没几个了。”桫椤走在青芜前面领路,在经过花园里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时,自娱自乐般张开双臂,每迈出一步,都有意将脚跟顶着另一只脚的脚尖,似乎非要走出一条直线不可。
青芜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星儿的性子好奇怪,总是对宫主有成见,宫主怕她在外头胡言乱语,便从来不让她出去。”桫椤说道。
“那么,裘宫主对于你们,又是如何?”青芜问道。
“我们?”桫椤想了想,道,“我们就算有谁想要彻底离开夜明宫,宫主也不会阻拦,只是并没有几个人想走。”
青芜凝眉。
她还记得玉星儿跑去点翠轩的那天是怎么说的,先是套近乎,又要她帮着从夜明宫盗物,却抵死不肯说要拿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拿。
她当场便后悔救了这丫头,嘴里半句实话没有,还想利用自己的同情,做些其他的事。
倒是裘慕云,比她想象当中的还要美艳,性子还坦荡得很,远比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掌门长老叫人看着舒心。
所谓“所有女人都会嫉妒比自己漂亮的女人”这样的话,都是那些内心最肮脏猥琐,从未见过世面的人说出来的,而那些话,也不过是表达他们自己的内心的嫉妒而已。
一个正常女人,对于更优秀的女子,有的也仅仅是欣赏或羡慕而已。
“这么说……”青芜不觉凝神,一手托着下颌,心中暗道,“莫不是……玉星儿想要拿走的东西,是能够令她彻底离开夜明宫的关键?可听桫椤的话,宫中规矩却未必有多么严苛——如此说来,是何物让玉星儿非要得到不可?”
“听说,星儿临走之前,去偷了宫主的药,跟着宫主就在抓她了,”桫椤一面帮着青芜铺卧榻,一面说道,“星儿给你朋友用的毒,应当就是她偷来的。”
青芜听罢点头,却不回答。
“你不会把她怎么样罢?”桫椤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你从一进门就不怎么说话,我反倒有些害怕了——她对你朋友下毒,你会不会对她……”
“我要的是解药,而非泄愤。”青芜仍是笑着,接过她手中被褥,道,“你去歇着吧,我自己来就好。”
桫椤点点头,冲她一笑,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刚才说的话都别放心上。”说着,便一蹦一跳走出门去。
青芜看她走远,这才松了口气。她关上房门,走到桌旁坐下,好容易将思绪整理后,却总觉得在某处缺了一环,而所缺这环,正是关窍所在。
“逃跑,偷东西……究竟哪件事在前头?”青芜一手扶额,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一只没盖的当做玉星儿,有盖的当做是裘慕云,她一手拿起那被当作裘慕云茶盏的盖子,盖在“玉星儿”之上,手中动作微微一滞,忽然又拿了一只新的无盖的茶盏,放在被当做玉星儿的茶盏旁边,将那三只茶盏中唯一的盖子盖了上去。
“或许,要这件东西的,另有其人?”青芜拿起那只盖子,兀自说道,“这东西原本就在夜明宫。”说着,便将手中的盖儿盖在了代表裘慕云的茶盏上,又伸手拿起了那只被当作玉星儿的盏儿。
“玉星儿武功不高,又渴望独来独往,却在此前那么多年都未曾离开过,应当是缺了某种依靠,”青芜接着拿起那只没有命名的茶盏,在手中端详道,“这或许是一个人,也或许是某件事,并与夜明宫中的那件东西息息相关,而玉星儿要做的,就是把他们放在一起,成为自己往后的依靠。”言罢,又从“裘慕云”身上拿起了那盖儿,盖在手里的茶盏上。然而这时,她却又摇了摇头,将手中茶盏放了下来。
“倘若这真是个别有用心的人在利用玉星儿,那么为何他不选择更稳妥的方式,从旁相助?毕竟以玉星儿能耐,不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裘婆婆手中拿到什么……”青芜说着,不自觉伸手在太阳穴处揉了揉,凝神片刻,复望向那只唯一被她盖了盖的无名茶盏,“可要不是人的话,那便是某种财富或是秘籍等足够傍身之物,但若夜明宫中真有那等宝物,为何从未传出过半点风声?而且玉星儿这般无知之人都能知道的事,别人也能知道才对……若是两点都排除了,唯一的可能……此人也一样受到裘婆婆的控制,那……难道是男宠?”
青芜伸手拍了拍额头,只越发感到不可思议,思前想后,只摇头叹了口气,心想身处这般境地,也不便深眠,便自在榻上闭目调息,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