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梦散浮华

此时的西岭雪山,不论是山上或是山下,皆是一片混战,也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完全置身事外。

一个纤弱的身影,却径自提着刀,从赶往后山的人群当中撤出身形,施展轻功身法,向山下行去。

青芜的话没有什么绝对的分量,若是此时对唐远等人说出自己的怀疑,反而更容易坐实奸细的身份,于是她将心下猜测对周素妍简单说了一遍,便先行下了山去,打算查探一番虚实,再做打算。

只是她还未能猜到,山下早就已经打了起来。

话分两头,碧华门的牢房内,光线昏暗无比,只有角落里那一扇小得可怜的窗,稍稍透进些许光亮,恰好将眼前那一抹久违的华衣照亮。

顾莲笙缓缓抬眼,望着立在牢门外的玄澈,混沌的眸光里竭力析出一丝清明,亮起高深莫测的冷光。

那是轻蔑的眼神,轻蔑到让玄澈攥拳的右手,发出了骨节摩擦的声响。

“我还当你能玩出什么新花样,竟然愚蠢到认为我会为了救你而在那些冠冕堂皇的名门正派面前现身。”他渐渐松了拳头,推开牢门,缓缓走到顾莲笙跟前。

直至今日,他竟还以为自己的疯狂,只是因为得不到?

顾莲笙不自觉想笑。

“可你还是来了,不是吗?”他话音一落,整个身子便被玄澈提了起来,颈项亦感一阵大力压迫,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那是因为,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玄澈右手紧掐在他喉心,眸底除却杀机,再无其他,“这一次,你玩得太过火了。”

“我不玩弄你,难道……还要等你来玩弄我吗?”由于颈部的巨大压迫,顾莲笙的话说得有些吃力,“你劫走庄子滢,有意与六合门结怨,令我与正派武林公然为敌,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吗?”

他见玄澈不言,又继续说道:“可你没想到,我会顺着你的意图,索性将事情闹大。”

玄澈扼在他脖颈的手,又紧了三分。

“可我还来不及,甚至连唐月儿我都没能留住,”顾莲笙咯咯冷笑,“最丧心病狂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宁可用镜渊百年基业陪葬,也要让我下不了这台阶。”

“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定会不顾一切,如今你有了那么多的筹码,必然会走此险棋,不惜亲自上山来杀我,不是么?”顾莲笙直到这时候,仍旧用十足的力气,始终维护着那个镇定自若的神情。

顾莲笙说完这些,便立刻被他掐得几乎昏死过去,可片刻之后,玄澈却忽然松开了手,神情极为不屑。

“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顾莲笙的身子贴着墙面,渐渐瘫软倒地,话音低到不能再低,“在你眼中,我的所有癫狂与自负,都只是为了讨你欢心。你放任我谋逆,不过是自认为我可以为了得到你,而自编自导一出出闹剧。可你不曾想到,这所谓的闹剧,竟愈演愈烈,你为令我失措,而将此事闹大,却不曾想我会孤注一掷,只身来到碧华门。”

顾莲笙话音未落,身子便再一次被玄澈提了起来,他望见了那对眸子里的暴怒与不甘,却只微笑道:“可笑的是,你直到这一刻还认为我在用折磨自己的方式,博取你那少得可怜的疼惜,却从来不曾想过,从我被你害到脱离师门的那一刻起,想要的,便只有你的命——”

玄澈盯住他的眸子,眼底杀意愈发浓烈。

“你是多么骄傲的人,又岂会容得昔日的奴仆如此胡作非为?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不惜一切,到这亲手杀了我。待你此愿达成,镜渊所余势力必然大有耗损,而你如此丧心病狂与众派结下梁子,即便今日能够脱身,他们也定然不会放过你——你一定会死,尽管比我晚一些,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有那么一天。”顾莲笙眉眼一弯,竟不惧玄澈再次掐上他脖颈的手。此时同来的随从已从牢房另一处将被关押的杜若云带来,见到此情此景,一贯冷漠的她一时间花容失色,几欲扑上前去阻止,却见玄澈将手中掐着的人径直朝她丢了过来。

“废物。”玄澈望着那一齐摔倒在地的两人,随即拂袖走出牢房大门,一旁的随从则一手押着一人紧跟其后,然而此时原本空荡荡的后山,已陆续聚拢了不少正派门人,除萧元祺父子,唐远等身手较高者之外,大多皆已负了伤,有的甚至连站也站不稳了。

至于庄定闲,在他身旁搀扶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段逍遥。

连庄定闲自己都不曾料到,方才受困之时,第一个赶来相助的,竟会是他。

有些人,有些事,不论平时里看来多么格格不入,到了需要共同面对危机之时,总归是要站在一处的。

也不知庄子滢若知晓眼前情形,心下能否有所宽慰。

这些名门正派多半已经猜到,山中混乱与镜渊有关,唐远到底是一派掌门,等摆脱那诡秘的阵法之后,便很快吩咐下去,将山中被摧毁的防卫重新安排妥当,这才放心赶来后山查看。

守在此处的玄衫人也渐渐聚拢而来,与这些名门正派的人手站在一起,似乎显得少了些,加上这些掌门长老大多是能以一当十之辈,眼下战局,似乎已然明了。

“想不到,镜渊竟会有两位尊主。”萧元祺眸光冷冽,不疾不徐的话音始终沉稳有力,“只是不知,如今又该如何称呼二位?”

“自然是随萧庄主喜欢,”玄澈将众人扫视一眼,随即“哟”了一声,道,“看来,这里诸位也是伤亡惨重,怎不快去疗伤,还特地来迎接本座?”

难道此事果真是镜渊内斗?周素妍隐约感到此前猜测不错,却没有半点成就感和欢喜感。

她看到唐远此刻的脸色已越变越难看——前些日子这山中的防卫,已因杜若云等人来犯而加强,竟仍会被玄澈等人攻破,这碧华门接连折损的人手与尊严,也不知几时才能补得回来。

方才来时她便已悄悄将玄澈可能会将那些姑娘带来山下之事对唐远等人说过,唐远亦已表示会加紧派人前去查看。

然而此时山中正值恶战,人手紧缺,本就被攻破过一回的防卫更需小心谨慎,即便能够派出人去,多半也都只会是些没什么大本事的年轻弟子,容易露怯不说,江湖经验又浅,能否找到人都难说,想来,估计也派不上多大用场。

她叹了口气,只好期待青芜能够自求多福了。

“看来,今日本座要想离开,似乎有些难度。”玄澈说着,却向身旁弟子使了个眼色,只见那弟子从不远处的山石之后拖出一名瑟瑟发抖的少女,梁昊见之,不由失声喊道:“湘湘!”

“昊哥哥——”阮湘湘惊惧已极,一时哭喊出声,“我不想死啊……”

梁昊就一血气方刚的少年,哪里受得了被人如此威胁?一张脸瞬间便因上火而涨红,提刀就想与对方拼命,却被梁长嵩按住手腕,狠狠压了下去。

玄澈此人,要说多喊他几声魔头也不为过,除了山下关了人,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其卑鄙无耻之程度,已经不是旁人能随便学得来的了。

“不知玄尊主这又是为何?”梁长嵩强压心中怒火道。

他倒不是多么在乎阮湘湘的性命,最让他愤怒的,只是对方此举,让鸿蒙馆尊严扫地。

见此情形,唐远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不自觉颤动了些许。

他的女儿,如今又是怎般情形?该不会已经……

好在卓超然伸手将他向后一个趔趄的身子勉强搀稳,否则,这位年过半百的掌门,只怕丢的就不只是女儿了。

在这诸派掌门当中,便数唐远年事最高,已过了知天命的岁数,膝下却唯有此一女,在场中人又有几人会看不出他心中担忧?可如今大敌当前,若是就此露怯,着实有失正派颜面。

“魔头!还不快放了那些姑娘!”人群中有激愤之人嚷道。

“本座有个有趣的主意,既然诸位都在,那就说出来一道听听,”玄澈瞥了一眼阮湘湘,意味深长道,“这些姑娘离家多日,各位可都思念得紧呢,本座今日定然无法活着离开此地,那些姑娘,只怕往后各位是再也见不到了。”

“你说什么!”

“混蛋!”

戴人杰强忍肩胛伤口剧痛,上前一步,梁昊亦骂了一声,紧跟着抢上前去。

“不好,”卓超然面色一沉,低声对唐远道,“掌门且沉住气,只怕这魔头还有阴损招数要使,万不可着了他的道。”

玄澈留意到他此举,却并未在意,又道:“可若是今日出得去,也就另当别论了。”

“你做梦!”梁昊怒吼,“还不快放了湘儿!”

“梁公子何必如此动怒,”玄澈的笑依旧狂妄,“诸位可得好好想想,那些姑娘的性命,可并不只是掌握在本座手中。”玄澈的笑容分外狂妄。

玄澈这话说得轻松,而场中的气氛,也渐渐因此而变得微妙起来。

在他身后依旧被手下挟持着,镣铐始终不曾解开的顾莲笙,目光在阮湘湘身上停留片刻,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即便你今日走得了,往后又当如何?”他的并非刻意的冷漠,在玄澈眼中,却只剩下矫揉造作。当看到这位真正的尊主轻蔑一笑后,顾莲笙也不再说话了。

玄澈在众多下属的护卫之下一步步朝前走去,神情坦然却又充满傲慢,原本各派门人已将下山的道路尽数封死,可看到玄澈如此架势,竟纷纷开始面面相觑。

“且慢,”唐远忽然开口,道,“玄尊主打算何时放了阮姑娘?”

“这当然要看诸位今日肯不肯放行了。”玄澈笑道。

“玄尊主的意思是,若是今日我等放你离去,便放了所有的姑娘?”一旁的梁长嵩凝眉,沉声问道。

“梁馆主如此英明,自然知道本座话中之意,”玄澈依旧气定神闲,道,“若是今日我回不去,还有那么多小娘子陪葬,倒也不亏。”

“你……”唐远不自觉向后退开一步。卓超然见状连忙上前将他搀稳,却见他涨红了脸,额间青筋亦已凸起,似乎正极力压抑着什么。

“妖言惑众,”萧元祺的话音忽然响起,“玄尊主应当清楚,即便你今日无恙而归,冲着这山中数百条人命,此番深仇,也不可能就此作罢。玄尊主莫非如此自信,他日每回交锋都可脱身?”

“萧庄主话里有话,”玄澈轻笑,“不妨直说。”

“只怕,玄尊主从未打算要放人。”萧元祺直视他双目,一字一句道,“否则,今日下得雪山,往后又靠什么高枕无忧?”

“既然萧庄主的话如此直接,那不妨再想想,今日或是杀了我,或是放我回去,这二者之间,选择哪一个,会对诸派失踪的女眷而言,更为有利?”玄澈的神情,仿佛对一切志在必得,却忽见唐远面色一变,想必是气急攻心,方忍耐不住,一时躬下身去,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玄尊主请——”戴人杰颤巍退开几步,眸底尽是不甘,然而妻女受制,他又如何敢以她们性命为注?看到此情此景,不少门派也纷纷效仿,让开一条路。

“慢着!”卓超然忽然开口,“玄尊主先别急着走,既然月儿在你手中,那么为何我派至今都不曾收到过尊主的信物?”

“本座还正要问唐掌门,”玄澈冷笑,“你自己将女儿藏起来,却要诬赖我等掳人,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你……信口雌黄!”唐远面色大变。

唐远不曾收到信物一事,原就只有萧家父子与卓超然等人知晓,如今被玄澈如此一说,场面立时哗然。

在众人眼中,玄澈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着实没有任何说谎的必要,那么既然唐月儿不在玄澈手里,唐远当初召集众人,又坚称女儿被掳,将众派激愤心绪煽动至最高点,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还是说,此人正打算利用这“契机”,成为众派上首,号令整个武林?

卓超然开始后悔方才一时冲动的问话,本是打算逼对方交代出唐月儿如今情形,可现在看来,只怕众派原本就不齐的人心,更加要乱了。

玄澈始终狂妄的笑声,在唐远听来,已不仅仅是刺耳这般简单。

“既然诸位无意相留,本座这便告辞了。”玄澈言罢,便自朝着众派所让出的那条路走去,却忽听得唐远怒吼一声,“拦住他!”随即那些碧华门人听令,也都陆续围上,将镜渊众人去路截断。

“唐掌门这是怎么了?”玄澈轻笑一声,然而顷刻之间,不等他的人出手,那些被掳去了女子的名门正派弟子们便纷纷围了上来。

“唐掌门若是执意如此,那么便休怪我等冒犯了。”

“姓唐的,你仗着自己老不死,弄出这么些幺蛾子折腾我们,如今还想害我师妹,究竟意欲何为?”

唐远听到这些质问,不知怎的便突然冷静了下来,失神了片刻的眸光逐渐沉敛,随即仰面朝天,高声呼喊:“月儿,为父对不起你——”

“爹爹!”

忽然响起的少女呼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而定睛一看,那个几乎用尽全力呼喊的少女,正由几名镜渊弟子押上山来,送到玄澈跟前:“尊主,这个丫头不知是谁,忽然便闯上山来,她……”

通报的弟子大概还没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玄澈当胸拍了一掌,立时便口吐鲜血跪倒在地,而唐远看着那少女,竟蓦地一愣,好半天才喃喃开口,满眼的难以置信:“月儿……”

“什么?这是唐月儿?”众派门人又一次沸腾起来。

“玄尊主方才不是说,唐姑娘不在你手中吗?”梁长嵩冷哼一声,道,“如此竭尽挑拨之能事,看来,玄尊主也不容易啊。”

玄澈仿佛被一千个巴掌轮番把脸扇过了一遍,鬼才知道这个丫头是从哪里跑上山来的!

如今人在自己手里,挑拨对方起内讧,大概是不可能了。

“杀。”玄澈面无表情下令,立刻就要让下属将唐月儿处置,唐远几乎是不顾一切上前,却忽然望见有一道细丝在眼前一闪。

随着血光喷溅,人头落地的并不是这位碧华门的小娘子,而是那名正欲挥刀处置她的镜渊门人。在场众人,连同玄澈在内皆吃了一惊。的确,他为防众派出手救人,始终都在留意着唐远、萧元祺等一众高手的举动,以免留出可乘之机,却万万没想到,那出手之人,原是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一个女人。

周素妍伤残九年,自会有一门不同于旁人的防身之计,可她虽以银丝弹出飞刃杀了那一人,玄澈也还是来得及命他人出手。

就在这一刹的功夫,却有一道人影飞身跃过人群,疾纵而上,一手揽过唐月儿腰身,避开众多玄衫人,一个旋身稳稳落地。

“你是……”唐远诧异望向那名男生女相的年轻公子,她穿着碧华门人的衣裳,可那张脸他却并不认得。

“掌门每日要见那么多人,怎么会记得弟子我呢?”那年轻人将唐月儿放下,却见玄澈手下的刀,已稳稳架上了阮湘湘的脖子,当下便一拍大腿道,“糟了,忘了还有一个。”

他话才说完,便见几枚十字小镖穿过飞雪到了眼前,直向玄澈等人而去,玄澈只道了声“班门弄斧”,便即挥袖扫开小镖,岂知镖中藏有机关,重重开启后,便是漫天细如牛毛的小针,被飞雪掩盖,根本分不清会从何而来。

负责动手的玄衫人慌了神,立刻便被人劈手夺了刀。

“这是……”梁昊直到本能出手去接下对方抛来的阮湘湘,方才回过神来。

会用这“春风化雨”的,除了那位江南来的,被怀疑了许久的“细作”,还会有谁?

“这么快便回来了?”周素妍一愣。

“杀!”玄澈一声令下,手下玄衫人便已一拥而上,然而不少失了女眷的门派,仍旧在此时选择了沉默。

玄澈死,众女必死,玄澈生,众女未必生,如此对比之下,尽管后者只有微乎其微的生还可能,但比起前者,总还算是一丝生机。

华双双身旁的几名女弟子见场面再度染上血腥,一个个都吓得花容失色,尤其那个姓刘的少女,更是死死抱着情郎的胳膊不敢松手。

青芜觉出身后有人靠近,飞快将刀换至左手,回身刺出,这一刀看似毫无章法,更不合横刀本该遵循的砍,劈之势。

这,原是一记剑招才是。

可这一刀,仍是无比精准刺穿了来人咽喉。

她飞快退回正派众人当中,放眼当前战局,除去玄澈未动,顾莲笙无法动弹,其余镜渊门人皆已投入厮杀,而各路正派人士却已划为两派,一派是失了女眷而放弃出手的几个门派,另一面则是主张反击的唐远萧元祺等人。

萧元祺命清瑜同卓超然将唐远搀至一旁,自己仍旧在原地与玄澈对峙,他心下清楚,如今局势对众派已是不利,一旦玄澈出手,战局将更加倒向镜渊。

尽管此事仍有诸多悬念未解,可事到如今,似乎也都不重要了。

“你似乎很自信。”顾莲笙放眼望去,只觉满山的飘雪皆已染上血色,他将目光转向玄澈,缓缓开口道,“困兽之斗,你还能维持多久?”

“撑到你亲眼看到,本座长命百岁,而非困在你这算计之中,全无出路。”玄澈发言时,眸中始终含着怒火,他的的确确在恨,痛恨这个原本在他看来不过蝼蚁般的奴仆,竟能一步步将他算计至此,他只想从此将那人的下半生掌控手中,狠狠折磨一番,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威严,这一生一世都无人能够触犯。

萧元祺本无意插手此事,然而到了眼下这般毫无退路的境地,终究还是出手了。尽管他知道,主动出手多半难以占得先机,然而细想之下,也无其他选择——多数门派因瞻前顾后而索性罢手不理,而仍在出手抵抗的正派人士,甚至不敌镜渊的十分之一,更何况镜渊来人也大多不弱,那些正派人士,又非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负伤更是在所难免。

他若再不出手,又如何下得了这西岭雪山?

只见他掌风所到之处,连风雪都改了方向,虽似刚劲,却亦有柔韧之处,足见内息深厚,玄澈振臂疾退,却不想那一掌借着风雪之力待他退了三步之多仍觉余力未销,本只作近攻的掌力,竟得了这飞雪相助,变得有些玄妙了。

可萧元祺并未因此一招落空而罢手,反而加强了攻势,玄澈亦不敢轻视,很快便与他缠斗一处。萧清瑜虽自信父亲身手无差,却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可很快他便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我的娘啊!”

这声音是许玉兰发出来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周素妍又身有残疾,被多人围困,难以腾出手护她,偏偏青芜离她还有些远,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狼狈地左躲右闪,简直想哭出来。

“当心!”

许玉兰只觉身子猛然被人拉开,这才看到萧清瑜挥剑替她架开一玄衫人致命一击。

那是一把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长剑。

魏曹丕《典论》曰:“其三剑一曰飞景,长四尺二寸;二曰流采,长四尺二寸。”

而萧清瑜手中这把剑,正是古剑流采。

“你……”萧清瑜有些尴尬替她架开一旁提刀攻来的玄衫人,道,“可知方才有多危险?”

“我也不想啊……”许玉兰一脸无辜与哭笑不得混杂在一块,都不知该如何同他说才好。

萧清瑜摇头,不再说话,眼见又有无数玄衫人攻来,也得不沉下心来专心应敌,甚至都顾不上去看父亲那边的情形。

“这些人是不是都有病?”许玉兰道,“每天杀来杀去,也不怕损阴德。”

“你不怕?”萧清瑜问道。

“怕个屁……不对,是怕顶个屁用啊,我要是能打,肯定把他们一个个剁碎了喂鸡喂狗!”许玉兰虽然不会武功,可嘴上功夫可是丝毫不肯落下。

萧清瑜听到她这话,忍不住微微一笑,再次腾出手去护她,“你别乱跑,在我身后好好站着便可。”

“好!”许玉兰满口答应。

双方对阵许久,始终难分高下,玄澈竟难得还有兴致,悠悠说道:“萧庄主,看来今日,诸位是留不住本座了。我看诸位还是学聪明点,何必再耗损实力,做这无谓之争?”他的笑一如既往般狂妄,尽管他仍未能够全盘压制住萧元祺的掌力,却也并不落下风。

“玄尊主,如此斗下去,即便是你灭了此地众人,镜渊人手也必将大有折损。不如诸位在此立个约定,只要玄尊主肯放人,此前恩怨,皆当作烟消云散,不再追究,如何?”萧元祺缓缓开口,众人听到他力战多时仍旧气息平稳,心中不免叹服。

“不再追究?”杜若云“呵”了一声,道,“萧庄主可是忘了祝姑娘和婉儿?若是没忘,就莫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情形不同,自该另当别论,”卓超然接过话道,“当时各派并未有伤人性命之意,而那女子却下了那般狠手,可如今不论镜渊或是众派,皆是伤亡惨重,莫说此地都是一言九鼎的英雄好汉,即便不是,那也无力再对镜渊有何动作了。”

“山上无人,并不代表山下无人,”玄澈轻笑道,“各大门派不过前来议事,而未带足人手,若是汇集全力,要灭我镜渊,将何其容易?”

“萧大侠,你还不肯现身,是打算一个人带着同门的尸骨回去办后事吗?”青芜说着,耳朵灵的人已经听到了一些除却杀戮之外的另一种声音。

“爹……徐师兄……咦,逍遥哥哥?”

“子滢!”段逍遥一见庄子滢气喘吁吁从人群之后本初,立时便奔上前去,拉着她上下打量一番,急切问道,“你有没有受伤?那些人可能为难……”

“庄姑娘,其他人呢?”摘星楼主边修明见庄子滢出现,立时便凝眉问道。

“都在后……啊!”庄子滢话说到一半,便对着她抬手所指的方向尖叫起来,她看见萧璧凌被人用剑指着喉心,一步步逼着朝山路上退了过来。

而用剑指着他的人,竟是苏易!那把指在他喉心的剑,也并非轻霜。

而是玄苍。

“方才说得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萧璧凌一面后退,一面不慌不忙说道。

青芜见了这般场面,不由得也愣了愣。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庄子滢的指引下找到那些女子,并设法救出人后,分明约定过将她们安置好后,再带着庄子滢一同上山报信,免得众派乱了阵脚。

可为何苏易却变了卦,还挟持了萧璧凌?

“苏易,你在干什么!”方铮旭大喝一声。

“我作甚?”苏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瞥了一眼玄澈,只见他那对狭长的眸子却逐渐眯了起来,似是打量,又似沉思。许久之后,那个狂妄的镜渊尊主,竟然大声狂笑了起来。

“那些姑娘,此刻都安然无恙,”苏易唇角轻扬,“诸位也不必太过担心。”

“你既救了人,又为何还要帮本座?”玄澈的面色忽然便沉了下来。

“有些事情,若不是玄尊主,我只怕永远还醒不过来。”苏易轻笑,“不过,还是请玄尊主先刺自己一刀,或让你的手下刺你一刀,免得过一会儿,又惹出其他事来。”

玄澈听到此处,不由咬了咬牙。

“放肆!”镜渊门下不知哪一路狗腿喊了一声,却被玄澈何止。

紧跟着,这位一向自以为无所不能的镜渊尊主,竟然真的夺了手下的一把刀,径自插入自己肋下。

众人越发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顾莲笙明白,玄澈明白,青芜等人也明白。

姑娘们已都被救了出来,也只有苏易还能将她们当做筹码,换玄澈性命。

若不听从于他,下场如何,可想而知。

顾莲笙定睛看了看苏易手里那把剑,继而旁若无人似的笑了起来,此举似乎激怒了身旁的玄澈,以至于胸口立刻挨了那厮全力一掌,像被撕碎的纸片一样飞了出去,倒在数丈之外的雪地之中,连连呕血而不止。

“用那些姑娘,换玄澈的人下山,如何?”苏易此言一出,场面顿时乱了起来,各门各派也纷纷调转风头,开始咒骂他是个伪君子。

“你在搞什么鬼!”方铮旭亦大怒。

“方阁主,苏某已不再是扶风阁的人了。”苏易眸光忽然变得恍惚,仿佛沉浸在无尽悲伤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若不答应你,是不是还打算杀了我?”萧璧凌挑眉,“想我死的人有很多,岂非正好遂了他们的意?”

“你说的没错,只要你一死,除我之外,便再无人知晓那些姑娘的下落。”

“那就别废话,动手。”萧璧凌那处变不惊的姿态,竟看得苏易不自觉移开目光。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苏易这一愣神的功夫,萧璧凌身形已然动了。

他本欲借此机会劈手夺剑,然而苏易立时便有察觉,身形倏地一退,随即手中玄苍一挺便即刺上前来,萧璧凌只得闪身去躲。

与上回在金陵城郊一样,一人长剑在手,另一人却两手空空。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并非没有兵器,而是技不如人被夺了去。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苏易笑中带苦,手中招式却比这山中的霜雪,还要凛冽百倍。

萧璧凌避让了几招,竟忽然察觉,自己似乎从来都不知他真正实力。

哪怕曾几何时,曾一同因门中要任困于死局。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关儿时所学心法剑招,一旦在此被人察觉,他想要隐瞒过往,便会立刻暴露。

毕竟,那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也在这西岭雪山上——

“你既非要动手,那便索性将一切做个了断。”苏易眸间蓦地闪现杀机,手中剑势,犹白虹贯日一般。

他虽是如此说着,却每在手中招式即将得手之时,似是心中犹疑,屡屡凝滞,反给对方留下喘息之机。

青锋所至,皆是凛冽寒意。萧璧凌仔细避开苏易的每一招,他起初只觉这些招式章法全无,然而百招下来,却连一丝半点的疏漏都难以找到。

苏易从来到扶风阁前便已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却为何从未曾在江湖上听过他的名字?

而他的招式仔细看来,似乎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来历。

武之起源,本在止戈,意为安定,而非杀戮,是以意境先行。江湖各派,大多所承武学,招式更以精妙为重,攻守兼备。

可苏易所用招式,大多几乎舍弃防守,以攻为先,招招夺命,分明是在创立之出,便只为夺人性命——这江湖之中,唯有一种人,只需行杀伐之事,而不必顾全自身。

那就是杀手。

想到此处,萧璧凌只觉愕然,仿佛记忆深处有某些事物,皆被包裹于一片混沌之中,几欲挣脱而不能。然而就在此时,左臂忽觉剧痛,正是被那玄苍剑给刺中,从肘弯至手背划开一道狭长的血口。

与此同时,身负重伤的玄澈竟也倏地飞身上前,一掌拍向他后心。

萧璧凌的功力差他老远,如此一击,自然是躲不开的。可苏易却不知怎的慌了神,提剑便向玄澈眉心刺了过去。

原本应当是玄澈与苏易二人对阵萧璧凌一人,如今却成了两名扶风阁门人合力对付玄澈,这般局势,越发便叫人看不懂了。

“莫要轻举妄动,”卓超然率先拦下了仗义的弟子,随即转向庄子滢,问道:“庄姑娘可知是怎么一回事?”

庄子滢乖乖把自己在山下看到的情形都说了一遍。

“那么,青芜姑娘她……”

“她说周长老猜测我们被关在山下,但是脱不开身,就先行去探一探路,后来,也是她帮忙救的人。”庄子滢仍旧老老实实回答道。

“好好……”卓超然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玄澈却已将苏易牵制在手,玄苍剑也不知何时回到了萧璧凌手里,正指向玄澈眉心。

“萧兄这又是打算如何?”玄澈面色虽依旧保持如常,心下却已恨得咬牙。

这个苏易,玄澈原以为心如死灰的他应当不再会有任何反抗,却仍未想到此人竟还会决然离去。

以传位之令换来的玩物,竟从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一如顾莲笙所言,玄澈是多么骄傲且狂妄的人,他又如何允许自己的囊中之物,自己认定的奴隶,始终都在反抗?

是以如今即便带着伤,也绝不能再将他轻易放过。

“你只需说出那些姑娘的下落,他便必死无疑。”苏易笑得一脸灿烂,对萧璧凌说道。

“可他也会杀了你陪葬。”萧璧凌缓缓放下手中剑,向一众名门正派众人,单膝跪下,拱手低眉,道,“还请诸位恕萧某暂不能相告之罪。”

“你这个逆……”方铮旭说到一半,却听得唐远摇头叹道,“萧公子到了此时仍旧顾念同门之义,唐某的确钦佩,可这魔头不除,他日必成大患,还望萧公子能顾念大局……”

“抱歉。”萧璧凌说着,不觉咬了咬牙。

许多事他仍旧未曾问得明白,若当真是自己亏欠苏易在先,如今又令他落得这般,怎能再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青芜远远看着这一切,心下也不自觉一沉。

方才若非唐远开口,方铮旭必然会给这位穷仗义的大傻子安个罪名在身,届时事了,怎么处置他都可以了。

可再看苏易处境,若是玄澈真的必死无疑,十成会杀了苏易一同陪葬倒是真的。

她还记得,数月前初见苏易之时,那张仿佛画中仙人一般的绝美面孔,有着轻狂且张扬的笑容,分明艳可冠天下,却不染半分妖异。

可是如今再看,那对时刻都仿佛含笑的眸子之中,却不知从何处染上了几分沧桑,几分倦怠。

如此说来,自己那些近乎于胡说八道的猜测,果然都是真的。

她想了想换成自己将会做的决定,隐约之间,不由得竟开始怀疑自己此前对这个“满身风流债”的男人的认知。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样的人,如何可能会去玩弄他人的感情?那些所谓始乱终弃的谣言,似乎根本就不是真的。

青芜长舒了口气,却见唐远摆了摆手,无奈叹了口气。

“好。”玄澈狞笑,“诸位还不肯让路?”

“不急,”萧元祺面色一沉,“敢问我等要如何确定那些姑娘平安无事?”

“我证明!”庄子滢这个脑袋里缺根弦的丫头一开口,立刻就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这个简单,玄尊主派一人,唐掌门与萧庄主各派一人,我再悄悄告诉你们她们的藏身之处,你们再一同将人带来,可好?”苏易笑言。

“放肆!”方铮旭勃然,“苏易,你究竟为何会协助镜渊行事,可是受人胁迫?”

苏易不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瞥了一眼萧璧凌,那恍若隔世之感,让他的身子不自觉发出一丝颤抖。

“我现在才是的的确确受人胁迫了,”苏易嗤笑一声,那顾影自怜般的神情,不知是在嘲笑他人,还是在嘲笑自己。

双方僵持许久,场中气氛也变得愈加诡异,良久,苏易终于开口:“玄尊主,你已经没有胜算了。”

“哦?是吗?”玄澈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你刚才要是聪明点,挟持个有用的人就好了,”苏易故意长声叹道,“如今不论镜渊或是各大门派,损伤皆已过半,再斗下去只会玉石俱焚,如今既然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么不如谈妥以后,各自罢手,好还是不好?”

“你若问我,那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诸派掌门又作何想法?”玄澈冷笑。

此时放不放玄澈,似乎已没有多大意义。总之此仇注定已经结下,诸派亦是伤亡惨重,即便能够合力剿灭镜渊,也须得好好休养生息,等到完全恢复元气,也不知要何年何月。

然而若要今日成事,几率也不过对半,注定会再有伤亡,多送上许多人命,是以诸派商议过后,由唐远等人出面点头,放镜渊一行离去。

于是,玄澈便以胜利者的姿态,从容而去。可顾莲笙却留在原地,迟迟不动。

“把他带过来。”玄澈走出一段,方才察觉,即刻对下属下令,命他将顾莲笙押来。

可就在此时,顾莲笙唇角却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只见他足尖在面前雪地间迅速划出一道圆弧,便见雪花四溅,如雨如雾,待得飞雪散尽,人却已退至崖边,纵身跃下。

“不——”随着杜若云凄厉的一声哭喊,玄澈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狂吼,却见杜若云亦狂奔而出,在崖边颓然跪下。

众人万未料想,事情竟还会有如此一出,连苏易也不自觉睁大了眼,愣愣看着这一幕,心下一阵凉意逐渐蔓延。

“走!”玄澈此时面色冷得可怕,他命人将杜若云押回,右手更是死死扣在苏易脉门。狠狠拽了他一把,带领众人朝山下走去。

“你给我站住!”萧璧凌一声断喝,正欲上前,却忽然捂着胸口蹲下身去,面露苦色。众人正等着他告知那些姑娘的下落,见此情形,纷纷都涌上前去搀扶。

只有青芜站在原地,摇头叹道:“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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