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我不敲门是唐突,自己来女孩子房里,差点就破门而入了?”青芜淡定望着险些一头冲进来却又主动将推了一小半的门扇关回去,规规矩矩敲门后,得到允许进屋的萧璧凌,莞尔笑道。
“你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萧璧凌凝眉,“我听他们说,你还有寒疾?”
“都是旧患。”青芜满脸的云淡风轻,“难道我有病有伤还要时时知会你?你是医师还是神棍?”
她的脑海里有一瞬间晃过那日受伤前的画面,虽有些惊险,但好在并未落下病根。
那日她当着一小波打先锋的正派门人面前,光明正大挟持了那位身负重伤的镜渊尊主,横刀架于其项上,还能从容出言嘲讽,着实让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震惊了一番。
玄澈万万料不到这个女人还能在这种时候给他这样一个下马威,可偏偏前一波来“追杀”的正派弟子,又少得可怜。
那些掌门又不是吃棒槌长大的,谁也不会只派这么点人追下山送死,如此一来,玄澈再被青芜似是而非的话一挑拨,自然会以为对方还有其他埋伏。
镜渊尊主成了落荒而逃的丧家犬,当然不会有心思发情,苏易起初还有些错愕,可后来仍是趁着这个机会逃了。
只是不知这点小小恩惠,能否让他放下执念,回到该回去的地方,而不再继续行这些荒唐事。
“关心你还错了吗?”萧璧凌道。
“萧大侠未免对我太过于关心了吧?”青芜扭头望着他,坏笑道,“我看萧大侠还是注意分寸的好,免得我也误会了什么。”
明嘲暗讽,真不愧是读书人的女儿。
萧璧凌被她噎得一时接不上话。
所幸老天有眼,有意要化解这份尴尬,不等他想到如何回答,便看见青芜蹙起眉来,肩膀似乎稍稍缩了缩,足下也隐约有些站不稳的兆头。
他眼疾手快上前搀住她一臂,将她扶至一旁座椅坐下。青芜抬眼看了看他,眸光是略带疑惑的打量。似乎在想些什么,可还是没有开口。
“你怎么了?”萧璧凌不解。
“我想早些下山,”青芜道,“我找到玉兰了。”
“就是住在你隔壁的那位姑娘?”
“这次,运气还算不错,”青芜叹道,“我得赶紧送她回去。”
“也好。”萧璧凌说完,却蓦地觉出些许失落,他正想说些什么,却隐约听到门外有动静。
来人的武功极差,但却颇有毅力,在明知屋内两人随便一个都能在三招之内让他爬不起来的情形之下,似乎还在掏什么东西。
屋内的二人同时听到这动静,不觉对视了一眼。
青芜略一沉吟,旋即换上一脸灿烂笑颜,忽然便伸手拉住萧璧凌胳膊,直视他双眸,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萧璧凌点头微笑。
他看见青芜眸底的笑意倏地便收拢在一点凌厉之中,消散殆尽,与此同时,不知何时藏在手里的一枚“春风化雨”,也已朝着房门方向弹指激射而出,带着破空之响穿过门格。
青芜率先推门追了出去,萧璧凌却因想着她方才那一笑,稍稍慢了几步。等他追出房外,只望见两道人影在山路间追赶着疾纵远去。
那蒙面女子似乎对这山路颇为熟悉,一路将青芜甩开老远,正在得意之时,却忽然撞在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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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当心、当心啊姑娘。”那人悠哉退开一步,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
这青年穿着碧华门弟子的衣裳,却并非门内弟子。
正是玄澈上山那天,救下唐月儿的人。
“我说美人啊,”那青年啧啧两声,道,“这大白天的穿成这样,还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
“关你屁事!”女子话中戾气深重,“给我让开!”
“哎呀,别开口就这么粗鲁,好一个香香软软的美人,凶起来可就不好看了。”那青年说着,便即伸手去取她面上方巾。
女子见状,自是本能向后去躲,可那青年却不知使了什么身法,任她往哪个方向退避,皆躲不开这指尖一挑。只见面纱落地,一张气急败坏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不是施诗又会是谁?
“你不是碧华门的人!”施诗气急败坏道,“我门中弟子,没你这么诡异的身手!”
“我当时谁呢?”青年轻佻笑道,“嫂子你这好端端的,把脸蒙起来作甚,是怕人瞧见嘛?”
“少废话,给我让开!”施诗说着,已然挥掌而上,她内息十分薄弱,招式更是稀松平常得很,而那青年倒也真不知是何来路,虽穿着碧华门内低辈弟子的衣裳,功力却远在长老堂的那些弟子之上,只对付一个施诗,根本绰绰有余。
他有心调戏,也不直接将人制服,而是故意兜着圈子,引她上钩,等施诗近了身来,便取了她发间珠钗,隔几招便在她屁股上敲一下,气得她直想跳起来破口大骂。
“登徒子!”施诗自是恼怒已极,却偏偏伤不了他半分。那青年也不急不躁,继续这么借着她露出空门的空当,不是去挑她下颌,便是用珠钗摸她脸蛋。
施诗方才逃走之时,已然中了那“春风化雨”,那些小针短期之内尚未化去,一直随着内息运转在她体内游走,时不时发出刺痛,也激得她胸中怒火愈燃愈旺。
“哎呀!”
随着施诗一声惊呼,颈上不知何时却多了一柄横刀,刀身冰凉,锋刃在这日光照耀之下,愈发折射出冷冽寒意。
“何夫人怎还不肯罢手?”青芜笑容之中,隐隐含着一丝轻蔑之意。见施诗收了招式,方收刀入鞘。
“不识好歹!”施诗恨恨道,“此人扮作我碧华门弟子,暗施诡计,我替你们解围,竟还对我出手!”
“哇,”那青年发出夸张的呼声,“你这人也太不要脸了,贼喊捉贼竟然脸也不红?”
青芜听到这话,这才瞥了一眼那青年,一时竟愣了一愣,随意迟疑问道:“这……原来是你?”
这一见女人便分外殷勤的家伙,可不就是程若欢?
“当然是我,怎么,想我了吗?”程若欢龇牙一笑,从袖子里扒拉出一把小扇,在这风雪天里惬意地扇了起来,直叫人疑心他是不是有毛病。
“你才是贼,我为何要脸红?”施诗冷哼一声。
“方才,何夫人说‘你们’?怎么,我一个人住,又会多出他人来?”青芜唇角微微上扬。
“你方才分明在房中与……”施诗觉出自己说漏嘴,便连忙打住,却见青芜轻笑道,“看来,夫人真是眼观千里,耳听八方,还有透视之能,还请恕青芜眼拙,误会了夫人一番好意。”
“你们两个在这阴阳怪气的,一唱一和,到底什么意思?”施诗怒道。
“夫人心里应当明了,又何苦追问?”青芜说着便即转向程若欢,眉心一蹙。
程若欢曾说过她有家仇,也曾说过,她要惹事。
莫非……
那日程若欢假扮碧华门弟子救下唐月儿时,青芜与萧璧凌、苏易这三个见过他的人,都不在山上。而当三人陆续赶到时,她则早已隐入人群,加之场面混乱,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察觉?
“怎么,”程若欢话虽猥琐,可表情却偏偏是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丝毫不见轻薄之意,“才多久没见,你俩怎么凑一块去了?”
说着,努嘴望了望刚好追过来的萧璧凌。
萧璧凌看见程若欢,那表情才叫一个诧异。
“怎么……”他看见程若欢一门心思调戏青芜,便不由得有些不悦,“怎么是你?”
“是萧兄啊?”程若欢摇着小扇,漫不经心道,“巧了巧了,怎么你们两个会待在一处?何夫人,你无端打搅他人,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青芜十分配合地瞥了一眼施诗。
程若欢若真是与周素妍合作揭穿何偅舒一事之人,在这种时候露面,似乎处境有些危险。
这位大冷天里扇扇子的公子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只摆了摆手,道:“别急,再等等就好。”
青芜凝眉回首,片刻之后,方见有大批人马朝这走来,为首的正是唐远,卓超然二人,身旁的则是唐掌门的那个宝贝女儿月儿姑娘。
这般场面,直看得施诗面色大变。
“好你个逆徒!”唐远伤情本便不曾痊愈,一见又与施诗相关,气得当场一个趔趄。
“父亲你不要动怒……”唐月儿抿了抿嘴,随即上前一步道,“施师姐,你前些日子不告而别,如今打扮成这样回来,又是何故?”
青芜的目光飞快地捕捉到了她与程若欢那一瞬间的对视。
“掌门,这不是那天救唐师妹的那个师弟吗?”林天舒眼尖,立刻便将人认了出来。
“你究竟是哪一堂的弟子?”唐远凝眉问道。
“这不重要。”
程若欢说着,随即乜了一眼施诗,却见她整了整衣衫,道:“这贼人跑来山上,试图伤人害命,被我拦下。”
“那这……这青芜姑娘又是……”唐远看了看青芜架在施诗项上的刀,却是欲言又止。
自镜渊来犯那日,见到她种种雷厉风行的决断之后,他便隐约觉着,此女像极了一人。
那是他多年未见的师姐,离开碧华门后,凭一己之力开山立派的师姐。
黎蔓菁。
他心下早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却万万不好在此时说破。
“是这样,”青芜从容笑道,“萧公子前来探望我的伤势,可我却听到,隔墙有耳。”
“我都说了是这个贼人你还……”
“何夫人别急,”青芜打断了施诗的话,将横刀收回鞘中,敛衽衣衫向她行了个礼,道,“还请何夫人大人大量,恕青芜失礼之罪。”
“怎么又有你的事?”方铮旭瞪了一眼萧璧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可萧璧凌只是无辜地摊了摊手,一句话也不说。
“何夫人,平心而论,你拦得住我吗?”程若欢露出一脸嫌弃,“贼喊捉贼,可非正道之举啊——”
“你少在这血口喷人!”施诗骂道。
程若欢轻笑,并不辩解,却只见得唐月儿上前一步,道:“这位师兄,多谢你前几日的救命之恩,可月儿还是要多问一句,你并非我碧华门中弟子,对不对?”
这话说完,立刻就撇开关系了。
还能有个中立的立场,来查明真相。
这唐月儿看起来不简单,只是不知,这是程若欢教她说的,还是她天生就沉着稳重。
“唐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我不知道,你与我师姐有何恩怨,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为难她。”唐月儿说着,却从袖里掏出两支烧了一半,早已熄灭的迷香,举起来晃了晃,“这是我在青芜姑娘门前捡到的。”
众人哗然。
“大家都知道,我这几日照顾爹爹伤势,他也都告诉了我,由于何师兄的事,最近几日,卓长老都派了人,留意周长老与这位萧公子的动静。”唐月儿说着,随即顿了顿,道,“我想替爹爹分忧,便领命和几个师姐妹一起守在周长老那里,她与青芜姑娘都住在西厢房,所以今日,在萧公子去探望青芜姑娘时,我们都看到了,在他身后有人跟踪。”
“所以,真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唐远惊道。
“不……”唐月儿踟蹰许久,方才开口,“不是他,是个女子。”
“师妹!”施诗的口气似有恳求之意。
“碧华门是大派,若真出了什么不肖弟子,丢的是我派的百年清誉。”唐月儿的口气似乎有些哽咽,她望了一眼父亲,见他点头,方才继续说下去,“我们好几个姐妹在,都不会看错,来人穿的一身黑衣,就是施师姐这一身……”
“你……你……你胳膊肘怎么往外拐?”施诗愤然开口,却被唐远一声断喝吓住。
“我们先是听见师姐的惨叫,之后就看到青芜姑娘和萧公子一前一后追了出来,便是你们如今看到的情形了。”唐月儿继续说道。
“你……确定她从我出门开始就在跟着?”萧璧凌只觉不可思议,他竟丝毫不曾察觉。
“一个武功这么差,一个底子单薄,这都不曾发现?”青芜只觉忍俊不禁,只小声道,“萧大侠,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时隔七年,怎么连最基本的都给忘了?”
“这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萧璧凌挑眉,这表情在青芜看来,脸皮当真厚得可以丈量了。
“惨叫?”卓超然凝眉,“青芜姑娘,这又是如何一回事?”
“回卓长老,是青芜觉得异常,投出暗器,或许正中了那个贼人也不一定。”青芜正色答道,“我倒有个主意,身中我那暗器之人,脉象当有紊乱之状,只需请这山中医师一测即可。”
“好好好,求之不得。”程若欢听到这话,已然挽起袖子,伸出手来,“来来来,谁来替我一测?”
“脉象……”施诗目露惊惧,不自觉退后一步,“我……”
“怎么了,何夫人?”青芜的话颇显意味深长。
“是我又如何!”施诗退开几步,指着程若欢,怒言道,“难道他就不可疑吗?处心积虑混上山来,还……”
“你给我住口!”唐远气得涨红了脸。
“掌门!此人不死,死的便是我丈夫!他要我家破人亡,我为何不能杀他?”施诗大声质问道。
“你……”唐远好容易平息了些许怒火,这才缓缓开口,“此事尚未查清,你……你竟然要……”
“这个呢,就叫做‘先下手为强’,未免罪行暴露,先斩除所有障碍,”程若欢嬉皮笑脸道,“既然何夫人想知道我为何而来,那我便告诉何夫人,那些信件,正是我带来的。”
“你说什么?”
“是你?”
众人大惊,你一言我一语便说了起来。
“足下究竟是何人?”唐远某种疑色越发凝重,“与我门中弟子,又是何愁何怨呐?”
“这些先放一边,”程若欢脑袋清醒得很,“各位掌门也都看过那些信件了,从时辰上看这前几年的那几封信,都是在说,他私自上山的确不对,并恳求程林原谅;之后的信件,都在三四年后,是说骨气不重要,过去的事本不当再计较,并且张长老对他极为器重,万不可在此时坏了他的事;最后那一封,也就是在九年前,说的是程林夫妇出逐女儿,便是活该,而何偅舒已是顺风顺水,程林若再来打扰,便莫要怪他不顾念父子之情。如此看来,何偅舒原本姓程,他瞒着父母拜入张长老门下,得到器重,可却被程家夫妇所知,多番劝回而不得最终,程林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上山把人带回去。岂知却遭遇不测,一命呜呼。”
他像是说故事一样,嘻嘻哈哈将一切道来,听得在场众人是面面相觑。
“原来如此。”唐远眉头深锁,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不然,唐掌门认为在下又为何会在此处出现?”程若欢将那些不正经的表情都给收了起来,右手所执折扇轻轻敲打左手掌心,道,“当年张长老之死,原就有疑点未破,不过此事能为碧华门扫清当年耻辱,即便是有疑点也……”他话未说完,卓超然已然一个纵步上前,右手五指微屈,直取他喉心,程若欢以折扇格挡,身子却如游鱼般一个翻身从他紧接递来的左掌之下脱出,旋身退后,再看一眼那已被拧成麻花的小扇,摇了摇头,顺手便掷在地上。
卓超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本欲再次出手,却听得青芜道了一声:“慢!”
“青芜姑娘若有话说,也须等碧华门清理门户之后。”卓超然的口气不容置辩。
“如今各派掌门皆已看过书信,此人看来也的确知道些内情,为何不让他说下去?”青芜凝眉,望了一眼程若欢。
此人毕竟是她师叔,哪怕有再多疑虑,也该放在一边。
更何况,程若欢方才所用那招,正是黎蔓菁自创的“解芳尘”的身法当中第十七式“流水无踪”。
这比那琥珀挂牌更能坐实她的身份。
“张师弟之死早有定论,如今那些书信所能证明的,也不过是他欺上瞒下,不忠不孝,又何须再听这小人妄言?”卓超然面色冷峻,眸中隐隐透出杀机。
“卓长老如此急着灭口,莫非还有其他隐情?”青芜出语嘲讽。
“唐掌门,”萧元祺忽然发话,“此处属碧华门地界,您又是前辈,照理而言,应当是您说了算,可如今这位小兄弟来得不明不白,话也说得不明不白,不知唐掌门能否为各位解答,何为‘清理门户’一说?”
萧元祺到底不是寻常人,自上雪山起,除与玄澈对招那回,皆是锋芒尽敛。
可他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多上这么一句嘴。
唐远的年纪,与碧华门的资历都摆在那里,自然而然便是众派上首,可如今种种事端凸显,这上首的位置,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唐远将此事轻重掂量一番,方令卓超然退回,对程若欢道:“这位公子,话不可乱说,还望你接下来,能够注意分寸。”
“好,”程若欢笑得别有深意,“敢问唐掌门,张长老是因何亡故?”
“无非便是师徒之间的新仇旧怨,争了个两败俱伤。”
“好,那我敢问唐掌门,程林夫妇的伤势,与张长老的伤势相比,哪一个所受掌力的手法更为精深?”
“那叛徒是张师弟弟子,又叛逃多年,与他不分高下,也不古怪。”
“那么,程夫人呢?既然是两者相争,那么程夫人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妇人,又是哪里开罪了张长老,要遭此横祸?”
唐远原本从容的表情,多出了一丝突兀的僵硬。
“唐掌门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唐远哑然。
当时的三具尸首,除了程夫人是遭人一击毙命之外,均是累积而成的掌伤。
按说张行异心性仁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一个妇人下手才是,若是本就有杀心在,对程林也该下狠手才是。
可仔细想想,二人当时所受最致命的一掌,皆是最平淡无奇的。
二人皆是高手,到了搏命之时,怎会选择这种最没有胜算的打法?
若并非搏命,那么程夫人又是为何会平白遭人杀害?
如此算来,只有一种可能在——二人战至力竭,皆已到了无力反抗的虚脱境地,届时只消身旁最亲近者随便一出手,便可让二人魂归天外。
而程夫人的死,只会是因为对方想要灭口而已。
“公子说得再如何在理,也无法证明,出手的便是偅舒,”唐远道,“或许有其他仇家趁机下手也不一定。”
“那么那个仇家又是如何找到程家隐居之所的呢?”程若欢轻笑一声,“而且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挑那个时候?”
“也许循着那叛徒来的蛛丝马迹找去也不一定。”唐远正色驳道。
“既然何偅舒无辜,他当初百般阻挠扶风阁的人调查真相,又是为何呢?”程若欢笑道,“那大火来得也巧,程家的火,来得更是巧,更巧的事,每回山下失火,何偅舒都在那失火处所在村镇呆着,还不在山上,这些证人,唐掌门要见吗?”
“你住口,休得妄言!”有碧华门弟子叫嚣,“你一个外人,掺和我碧华门内事宜,在此大放厥词,究竟有何目的?”
“我说各位,我亲大哥杀了我亲爹娘,这仇还不让我报,是不是太过分了?”
“什么?”众人闻之面面相觑。
“怎么没听说过何偅舒有弟弟?”萧璧凌不觉凝眉。
“若是妹妹呢?”青芜小声问道。
“听足下所言,你是程林之子?”卓超然冷笑,“程林膝下,唯有一女早逝,这些,足下在这信口雌黄之前,可曾听说。”
“我是女人不错,你们要验身吗?”程若欢大大方方便承认了自己是女子一事,她看着有些目瞪口呆的众人,不由摇头叹道,“哪有那么麻烦,把何偅舒叫出来滴血认亲不就得了?”
唐远长叹一声,眸中似乎压抑着什么,半晌,方对卓超然道:“把偅舒叫来。”
此事再不了结,被当众揭露的往事,可就不止于此了。
倒不如借此机会清理门户,把该算的账通通算清楚。
卓超然瞥了程若欢一眼,正要转身,却听得萧元祺道:“卓长老,一路当心。”
“多谢萧庄主好意。”卓超然言罢,便即转身而去。
唐远缓缓睁眼,神情已有倦怠:“这位公子……不,这位姑娘,还请多等候片刻。”
他原是想着,何偅舒此举,多少也是替他拔除了心中大患,即便有何野心,从此不再重用便是。
可谁知,他竟是程氏之子。
还有这么一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妹妹。
唐远想着这些,面色越发阴沉,郁结于心,竟无端咳了起来,唐月儿担心父亲,连忙伸手去抚他后背,一时失措道:“程姑娘,见好就收罢……”
听到这话的唐远,不由得眸光一紧。
玄澈曾说人不在他手中,紧跟着唐月儿便出现还被这姓程的女子所救,难道……
“月儿,你当真是被镜渊的人抓去的?”唐远面色大变。
“是呀……”唐月儿愈觉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答道。
她本不必牵扯进镜渊之乱,可偏偏救她的人,是程若欢。
一个少年女子,被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所救,自然会心生好感,是以当程若欢对她说碧华门中有内鬼,还害过门中长老,并恳请她合作时,她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装作被顾莲笙抓去,又与周素妍合作设法将人放上山,再到玄澈出口诬赖父亲时故意自投罗网打消众人疑虑——
反正程若欢不会让她受伤,能抓出内鬼,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可她哪里知道这程若欢是个女人?又哪里知道,此人处处针对的,并不仅仅是何偅舒一人?
“对不住了,唐姑娘,”程若欢眸光一沉,握紧手中竹萧,“程林上山一事,唐掌门分明早已知情,对不对?”
唐远听罢,沉吟不语。
“而那件事的发生,刚好巧妙掩盖了,程林与碧华门之间真正的恩怨——”
“把他给我拿下!”唐远忽然发出一声怒吼,只见身后那些碧华门下弟子,闻令一拥而上。青芜见状大惊,正欲出手,却见一道雪青色身影从天而降,众人全然不及看清眼前发生何事,那一众弟子便已被点中穴道,悉数倒地,定睛再望,程若欢跟前已然多了一人,雪青直裾,螺髻飞扬,额前眼角虽有斑驳,却掩盖不了依旧光华照人的神采。
“黎师姐!”唐远愕然,“你……竟也来了”
此人,便是黎蔓菁?
“欢儿是我如今膝下唯一的徒儿,难道我还会由着她如此任性,让你们宰割不成?”黎蔓菁说着,眼角瞥向程若欢道,“你个顽劣的丫头,竟还是如此做了。”
“师父,”程若欢脸上全无玩笑之色,只是叹道,“徒儿私事是小,可您难道就该平白承受那些污蔑至今,即便白师兄当年名震江湖,这些凡夫俗子对您的非议,难道还少了吗?您怎么能……”
“别说了,”黎蔓菁长叹一声,“接下来的话,为师自然会说清楚。”
“这又是怎么回事?”萧璧凌凝眉,小声对青芜问了道,“你师祖?”
“我没见过。”青芜凝眉,心下却忽地掀起一阵波澜。
白煜下落未明,眼下并不是相认的时候。
是以,她也只能如此看着,可她却瞥见萧元祺低声对身旁的随从交代了些什么,便看着那几人默默退出人群,朝卓超然所行方向而去。
“唐师弟啊唐师弟,你怎就那么害怕欢儿将那件事给说出来?”黎蔓菁摇头,颇为不屑道,“我与张师弟商讨门中心法漏洞,最终受益之人还不是你们?拿了我的心法,又对张师弟的死置之不理,唯一知晓此事的程林,在这无端纠葛中丧命,而你们,竟还为此沾沾自喜!所谓大派风范,简直就是笑话!”
“什么?碧华门中绝学,竟是经由这女人之手修改过?”
“我就说呢,早年碧华门的声势,哪有如今这般壮大……”
众人闻之,一时之间,议论纷纷,唏嘘之声,此起彼伏,竟再也停不下来。
“唐掌门,此人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人群之中有人发问。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唐远勃然大怒,“你黎蔓菁是碧华门中弃徒,怎会知晓我门中绝学!”
“唐师弟,你知我为避嫌,自离开这雪山之后,便再未学过或用过这碧华门中任何武功,如今你这般说话,可是要卸磨杀驴不成?”黎蔓菁目露嘲讽之色,就在这时,何偅舒已被押来,听萧元祺与随从曾勇等人耳语,似乎是截住了卓超然即将下的杀手。
何偅舒一看见黎蔓菁,登时便变了脸色,“你……你是……”
“当初张师弟对你,也是极为信任,将我修改之后的心法也传授与你,殊不知,你竟是这等欺师灭祖之辈。”黎蔓菁面无表情,话语却是字字有力,她放眼朝四下一望,忽然冷哼一声道,“各位若是还有兴趣,那么不妨由我把这前因后果,来给诸位说个清楚?”
何偅舒的事,的确还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也未必非得要用众派之势相逼。
程若欢想要的,无非是借这般场合,为孤城派正名。
周素妍或许不知道她的目的,但此事于她,自有益处,也无需计较太多。
如今程若欢一出面,青芜与萧璧凌所受怀疑自然也不复存在。
而在此事之中,参与设局,又给予协助之人,最受伤的只怕便是唐月儿了。她本无恶意,如今却帮着他人,给自己父亲,自己师叔伯下了这么大一个套。
只怕此刻心里,早已成了翻江倒海之势。
如今听到黎蔓菁开口,场中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都静静伫立原地,听她将一切娓娓道来。
“在三十几年前,我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那时碧华门的掌门,叫做冯应泉,也就是我与唐师弟、卓师弟与张师弟的师父,”黎蔓菁悠悠道,“碧华门中几门绝学,向来是传男不传女,可师父对我十分器重,并不曾薄待与我。而后甄选下任掌门之时,也破格将我的名字写入其中。这些事情,问问如今江湖上那些早已退隐的前辈,大概多少还有人记得。”
众人屏息凝神,仍在认真听着。
“此举自是遭到了门中诸位长老强烈反对,此后很长一段时日,师父疲于应对,也无太多空闲指导我练功,我一人闲着无聊,翻阅门中典籍,却发现许多疏漏之处。可我知道唐师弟视我为劲敌,卓师弟又与他走得近,未免引起不必要的争执,便只得去找张师弟商量,并找出破绽,加以修正,”黎蔓菁叹了口气,道,“我们本想告知师父此事,他却尚在闭关之中,之后不巧又因练功不慎而致病重,我二人再想见他,却在进屋后便给门人包围,说我二人私通,有损门楣。”
“那时,张师弟与我都各有婚约在身。私通罪名,兹事体大,我极力解释,却是越描越黑,随后我与张师弟二人都从掌门人选之中除名,被罚闭门思过。我那时心中愤懑,便独自离开雪山,发誓再不会与碧华门有所瓜葛,而后自立门户,是谓‘孤城派’。”黎蔓菁叙述之事,口气始终沉稳淡定,而唐,卓二人,却有意别过脸去,不愿看她。
“师父不久后过世,唐远自然便成了掌门,”黎蔓菁摇头,缓缓舒了口气道,“张师弟私下辗转找到了我,说其实唐远也很想知道,将如何修改那些典籍中的疏漏之处,便与我商议,要不要索性和解,共同将碧华门基业发扬光大。”
“可我说过的话,发过的誓,也绝不可能违背,唐远与那时的诸位长老,更不可能允许我重回这碧华门中,占领一席之地,可我却心疼那些典籍错漏,仍有心完善,便悄悄上山,瞒着各位长老,与唐远定下约定,说我虽已离开碧华门,却看在师父的份上,协助他们完善典籍,从此不得再对外侮辱我孤城派声名,毁我清誉。”黎蔓菁说着,又不自觉冷哼一声,“然而事成之后,唐远却私下劝张师弟除掉我,以免心法外泄,张师弟并不同意,可唐远却执意布下埋伏,并阻止他告知我此事。可惜,这一切却被程林偷听到,也多亏了他好心相告,我这才幸免于难。”
唐远冷笑,心中焉能不恨?
可这又能如何?如今的黎蔓菁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那个小姑娘,只怕自己与卓超然加起来,也未必是这个女人的对手。而其余门派未免是非缠身,也绝不可能帮他。
碧华门在江湖之中,声势何其大,又有多少门派巴望着能够取而代之?
因此不论黎蔓菁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们自然会本着“侠义之心”袒护帮腔,或是索性把两派争端,当作是一场笑话。
就如同当初的天元堂一样,当丑事被揭穿,只能默默接受一切。
甚至是与他们一样,有朝一日遭遇飞来横祸,满门尽灭。
到了那时,甚至不会有人垂怜。
谁说江湖便是快意恩仇的逍遥地?这般勾心斗角,比起庙堂之上的权谋算计,又轻松几分?
只不过少了王法约束,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某一方尊位来作生死裁决,或许还有机会熬过风声,再重振旗鼓。
又或许会因此毫无靠山可借,丧失一切可能翻身的机会。
反正说到底,自己也不曾亲自动手杀过什么不该杀的人,在场这些所谓名门正派,即便是如沐剑山庄或飞云居这般大派,又能拿他如何?拿碧华门如何?
“程林是在我离开以后,紧跟着逃走的,他改名换姓,藏于市井之间。我也同样躲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间苦心钻研武学,并收了两名弟子,便是兰儿与煜儿,等他二人出师之后,方才重现江湖。”黎蔓菁似乎是累了,她停下歇了片刻,又道,“我本以为,与碧华门之间,已是毫无瓜葛,却哪里知道,我当初的恩人竟会遭遇如此不测。”
“你……你……”何偅舒望向程若欢,瞳孔急剧紧缩,登时跳起来道,“难怪你要针对我!你这阴阳怪气的不肖女!”
“大哥稍安毋躁,先听我师父把话说完,可好?”程若欢不紧不慢说着,还对他挑了挑眉,这时场中气氛又热闹了些许,纷纷猜测起程若欢“死而复生”的因由来。
“程若欢,你莫要以为穿这一身男装,便能脱胎换骨!你有那磨镜之好,永远都不会为天下所容!”何偅舒大声说完,场面已是哗然。
磨镜之好?
青芜不由一愣。
世有男风,多番典故之下,得有“龙阳”“断袖”等别名。
而女子与女子之间,产生别样的感情,则被称之为“磨镜”。
有苏易之事在先,程若欢的特别,也就不那么特别了。
再看她那悠哉的模样,被人揭穿这些私隐,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比起苏易的遮掩与躲闪,倒的确是让人钦佩。
听了方才那些话,接下来的一切,不用多猜,诸人也都听得明白。
程林于市井之中隐居,娶妻生子,长子偅舒,次女若欢,原当如此平淡一生,不想偅舒却偷听到父母谈话,得知父亲本是碧华门弟子,便自称孤儿拜入碧华门,改姓为“何处”之“何”,此后又从门中听闻,父亲是背弃门派的逆徒,因此心生厌憎。
可在此之后,程林还是找到了他,劝他回家,对他说这江湖绝不是他所向往的这般简单,也训斥他毫无骨气,竟拜入这些宵小门中。
与此同时,若欢因坦诚恋慕女子而拒绝父母安排的婚事,被逐出家门,而程林夫妇对外宣称,她是暴病而亡。
纸终究包不住火,张行异开始怀疑何偅舒,何偅舒失手弑师,同时程林也找来,他虽误认当年张行异也参与伏击一事,却仍然对这不孝子弑杀恩师极为愤怒,回到家中,父子再起争执,何偅舒一时只为宣泄心中愤恨,却不想又一次失手,将父母置之死地。
随后,伪造一切,并借由扶风阁之口昭告天下,唐远心中祸患,不费一兵一卒一一拔除,他虽忌惮何偅舒,却更畏惧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往因此事而被揭开。可他万料不到这何偅舒与程林竟是父子,更未想到悄悄回家的若欢提前收起了书信,更遇上得到程林遇害消息赶来的黎蔓菁,随后若欢拜入黎蔓菁门下,改扮男装,以程若欢之名闯荡江湖。
直到今日,若欢一为揭穿胞兄丑事,二则是为师门及父亲正名,因而借镜渊之事契机,将一切公之于众,令众派一同见识到这接二连三的惊心动魄。
“黎师姐,你终于说完了。”唐远听罢一切,闭目长叹。
“说完了,就当这只是个故事而已吗?”黎蔓菁望向何偅舒夫妇,道,“唐掌门决定如何处置?”
“杀……”唐远的话音有些颤抖,却见施诗一下子扑入早已僵住的何偅舒怀中,泣不成声。
“我……我还有一问。”
众人闻声侧目,却见说话的人,竟是周素妍:“程公子……不,程姑娘,你方才提到那场火……”
“周长老这是明知故问了,”程若欢两手一摊,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挥动手中竹箫大声说道:“还有两件事呢!那日牢狱失守,就是因为我嫂子害周长老掉下悬崖的事情败露,她们起了争执,所以我大哥才赶去和解,那件事他好几个师兄弟都在场,只是不敢说出来。还有还有,镜渊攻来那天,我哥撇下我嫂子逃走,然后……”
“够了!”唐远怒吼,“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程若欢点头,那表情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她是如何做到的?亲人死亡,亲生兄长杀死父母,她竟全无悲愤心绪。
的确,她已感受不到半点伤怀。
她早已和那个家剥离了所有关系,加上长年跟着性情寡淡的黎蔓菁,对她而言,如今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师父和门派。
以及,再也不想看见恶人逍遥法外。
此外,再无其他。
能有这般心性,真好。
“掌门,事到如今,我已无话可说,”何偅舒眸色寂如死灰,“可我还有清儿……他是我的儿子,我……我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唐远听罢,沉默,却听得萧元祺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唐掌门认为如何?”
卓超然同时望向唐远,在他点头应允后带来了何晏清,这可怜的孩子,根本还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茫然走到父母跟前,不及开口却被施诗揽入怀中。看着母亲失声痛哭,他只能用那稚嫩的话音问道:“娘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施诗听见这话,也越发止不住这哭声,众人观之,无一不在心中感叹,这孩子的名字,本是取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意,却无端受这风浪所扰,从今往后,便要与父母阴阳相隔。
如此,何其残忍?
“孩子,你过来,”程若欢饶有兴味同何晏清招手道,“我是你舅舅……不对,我是你叔叔……还是不对……快,叫我姑姑!”
如今在场之人,也只有她还能摆出这般若无其事之态,真是叫人惊讶,却又羡慕。
惊讶于她是此间最大的受害之人,还能如此云淡风轻,羡慕的,却恰恰是她的洒脱。
何晏清只觉得这话听得无头无脑,却见何偅舒拉起他的手,道:“清儿,告诉爹爹,你想不想同爹爹在一起?”
“想——”何晏清甜甜一笑,“可我更想同娘亲在一起……”
随着青芜忽然大喊“不好”,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已然被何偅舒掐着颈项,挟于怀中起身。何晏清只吓得哭出声来,连一旁的施诗都已惊呆,失声喊道:“夫君,夫君你要干什么!”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黎蔓菁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程若欢,道,“欢儿。”
“我说你啊,狗改不了吃屎了是不是?”程若欢挽起袖子,指着何偅舒道,“放下我侄子,不然老子今天剁了你。”
“你侄子?”何偅舒冷笑,“爹娘早已不再认你,我也没有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妹妹!”
“他们不认我,难道认你?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自己亲生儿子也拿来利用,给老子放下。”程若欢以手中竹箫指着他,破口大骂。
“何偅舒,你想作甚?”唐远怒目圆瞪,“你可知这是哪?”
“西岭雪山,可那又如何?”何偅舒思绪十分清晰,却见施诗忽然跪在他脚边,哭求道,“夫君,夫君你冷静,别伤害清儿……”
“你这个贱人!”何偅舒一脚踹开施诗,恶狠狠骂道,“要不是你这个蠢货,我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夫君……我本意并非……”施诗不住摇头,几乎已哭哑了嗓子。
她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是她一生所求,可拼尽一切争取,到头来,却为何会如此待她?
周素妍本厌恶她的愚蠢,可看她如今惨状,心下却不免慨叹不已。
夫妻之情,父子之情,又有哪一个又能比得过人性深处,最阴暗角落里极致的私欲?
唐远早便被程若欢这一场闹腾搅得怒不可遏,此时何偅舒有心找死,恰好便给他烦乱的心绪开了个宣泄的口子,是以他当下便拔出林天舒腰间佩剑,扬手掷了出去。
可施诗却毫不犹豫挡在了丈夫身前。
何偅舒趁这空当,转身欲逃,却见程若欢已飞身上前,夺他怀中孩子。惊慌之中,何偅舒身法已乱,也不知夺了谁的剑便刺出去,卓超然趁着这混乱,也试图擒下黎蔓菁,却不想她早已退到一边,根本就是在让那些碧华门的弟子自己人和自己人动手。场中便这么东一处,西一处,斗成一团,唯有何晏清注意到母亲已被一剑刺中,当场便吓昏过去。
“夫……夫君……”施诗气息将绝,却仍旧挣扎着,朝何偅舒所在的方向爬去。她的伤口不断向外渗出的血,被她的衣裳手脚,生生蹭出一条蜿蜒的“路”来。
“夫君……你……曾经说过……这一生一世,都只……只会有我一个……”施诗艰难道,“我不想……我不想……”
她因重伤垂危,嗓音已哑,何偅舒身处乱局,又如何能听得到?
即使听得到,难道就会怜惜她吗?
“夫君……你们不要……不要……”施诗哭出声来,却忽然看见眼前多了一架轮椅。
正是周素妍。
施诗缓缓抬头,眼底倏地涌起恨意。
“你后悔吗?”周素妍低声问道。
“都是……都是因为你……我……我就算做鬼……也……也不会……”
可惜,这句话,她永远也说不完了。
耗尽力气的施诗,就这么扭曲地趴着,垂下头去,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而另一头,程若欢仍旧将何晏清抱在手里,脸上那神情似乎心疼得要命。各门各派当然也不会掺和什么,一个个都站着看热闹。
周素妍同样冷眼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看着某些人丑态尽出,蓦地便痛快了。
这九年所受的屈辱,终于可以通通放下了。
碧华门一众弟子随着唐远一声令下,一拥而上,终于将何偅舒擒下,程若欢却开心得被石头绊倒,一个趔趄便向后栽去。
“当心。”
这一声,温柔似水,只令她觉得如梦似幻。
搀稳她的人,正是青芜,等她回过神来,却恰好对上萧璧凌递过来那个嫌弃的眼神。
“我说萧兄,大度一点。”程若欢一手抱着孩子,拍了拍他胸口,却被他躲了开去。
“你这疯妇!贱人!”何偅舒几近癫狂,在众人钳制之下,亦不住试图扑向程若欢,“我要杀了你!”
“无可救药。”周素妍冷冷闭目,也不管这场面混乱至此,即刻拂袖而去。
“素素!救我!素素!”何偅舒仍在她身后狂喊,可不论如何,周素妍却再也不会回头了。
那些往事,从此之后,都将烟消云散。
她仿佛听见何偅舒绝望的恸哭,以及众人的嘲讽与议论。
可这一切,与她再也无关。
青芜试图上前安慰,却见她摆手婉拒,便也只能停在原地,而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程若欢,还在萧璧凌耳旁打趣,道:“你看,她好像更在乎女人。”
“呵。”萧璧凌白了她一眼,笑声干瘪还带有敌意。
黎蔓菁见此事终于收场,便即回头对程若欢道:“欢儿,差不多该走了。”
“且慢!”唐远见状,立刻上前将人叫住。
“唐掌门还有话说?”黎蔓菁似乎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不,”唐远摇头,却忽然躬身行礼,“鄙人唐远,代碧华门上下,谢过黎掌门。”
黎蔓菁听罢,轻哼一声。
她当然知道唐远此举用意。
大丈夫能屈能伸,丑事揭开,碧华门今坦然回应,大度向孤城派赔罪道谢,那么,所有过往,便可就此尘封,既往不咎了。
“黎某人也谢过,唐掌门不杀之恩。”黎蔓菁还礼过后,即刻唤上程若欢,一同下了山去。
而这一桩陈年旧事,也终于在此落下帷幕。
“欢儿,”下山途中,黎蔓菁忽然开口问道,“刚才那个姑娘,是谁?”
“她呀,”程若欢看着怀里熟睡的何晏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在山下认识的朋友。”
她忽然露出明朗笑意,道:“终于都结束了,师父,徒儿这就随你回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