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屋子里。
“你这倒霉丫头,寒疾非但没有好转,怎的还加重了许多?”天琊坐在一旁看着她,眉毛眼睛都拧在了一起,活脱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姑娘的身子,只怕还需静养。”一旁的柳擒芳道,“方才你突然昏厥,可把天琊兄给吓坏了。”
“让您担心了……”青芜心不在焉应着,坐起身来,目光转向躺在不远处的荆夜兰,对柳擒芳问道,“我师父她可好些了?”
“你这丫头,还有空管别人?”天琊屈起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你这丫头,一直不肯说出当年遭遇了什么,难不成,你的仇人比碧华门还要麻烦?”
“我……还没查清楚是谁。”青芜垂眸。
趁着柳擒芳出门煎药的空当,天琊压低了嗓音,对青芜问道:“小丫头,我看你时常摆弄些偃甲,莫不是与青婵有些关系?”
“青……婵?那是谁?”青芜迷惑道。
“不认得便罢了,”天琊摆摆手道,“就是个避世而居的女偃师,我看你自称叫做青芜……罢了罢了,想来她也不会收你这样毫无天分的弟子。”
毫无天分?
天琊说得极对,沈家最有偃术天分的孩子沈浛瑛,早已深埋黄土之下,再无声息了。
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的天琊,在柳擒芳将汤药端进来后,便退出了屋子。
“小姑娘,”柳擒芳递上汤药道,“凡事当适可而止,执念太深,只会伤了自己啊。”
“前辈教训的是。”青芜垂眼,眉心却越发紧蹙。
“老夫当年也是如此,却不想那一时的执着,却酿成了大祸。”柳擒芳正欲转身,却被青芜叫住,问道:“前辈这般年纪,应是当世一代名医,却为何会流落至此?”
“姑娘说笑了,”柳擒芳在她身旁坐下,面目慈祥,“不过,七年过去了,你还是第一个问起老夫过去的。”
“七年?”青芜一惊,“前辈是……七年前来的东瀛?”
怎就这般巧?
七年以前,难道江湖之中,还有其他变故吗?
“是啊,七年……不,快到八年了,”柳擒芳叹道,“不提也罢,姑娘还是好好休息吧。”
言罢,便即站起身来,却被青芜拉住了衣角。
“前辈您……您和沐剑山庄有关系吗?”青芜本能地问出了这句话,却看见柳擒芳的眸光,倏地一紧。
“小姑娘,你是什么来历?”柳擒芳脸色变了,“听天琊兄说你身负家仇,难不成,你姓沈?”
青芜咬紧了唇,略一点头。
“许是冥冥之中注定,当年秦阁主感慨未能救下的女娃,竟也飘摇到了东瀛来,”柳擒芳盘膝而坐,“你若是想听,老夫倒是可以将当年我所知之事,慢慢道来。”
“愿闻其详。”青芜眸底渐露殷切之色。
“在中原曾经有个门派,叫做神农谷,常年居于深谷,那山谷之中,一半种药,一半种毒,两个堂主各据一半山头,药的那半叫药宗,堂主被称作‘药王’,毒的那半为毒宗,堂主便奉为‘毒仙’,顾名思义,药王的徒弟,世代承医学药理,毒仙弟子,则修习制毒,用毒之术。”
“可我听说,医毒本不分家,”青芜凝眉道,“就好比毒蛇,虽身怀剧毒,可蛇胆却能入药。”
“的确如此,”柳擒芳点头,“神农谷创立之初,并无药毒两派之分,而是早年某一任堂主的两位关门弟子,皆天赋超群,其中一人擅药理,另一人擅毒术,堂主之位因此难以取舍,终演为二者相争,后因高下难分,而将神农谷一分为二,方成药毒双宗之局。在那之后,两宗各奉一方师尊,虽同居一谷,却从不往来。长此以往,持续近百年。”
青芜听及此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我本是医宗弟子,”柳擒芳叹了一声,“大概是五十多年前,神农谷因分裂已久,两宗各走偏锋,又不肯涉及另一宗半点所长,声名日渐萧条。我的妻子温桐絮,为求两宗重归于好,振我神农谷威名,便去劝说我们的师父,也就是当时的医宗宗主。”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番劝说,自然无果,”柳擒芳叹道,“内子医术,远远在我之上,本是宗主的得意门生,那时虽惹了嫌隙,可若是能向他服个软,安静些时日,师父自然不会再有芥蒂。可谁知道,她一心期盼神农谷能恢复昔日光景,竟只身探入毒宗,还因此结识了几名与她同样筹谋的毒宗弟子,私下交流切磋,互授两宗医理典籍。”
青芜听着,眉心不觉微微一蹙。
“后来我知晓这一切,自然是劝她,可她却告诉我,两宗本是同源,若继续这般下去,只会令神农谷溃散灭亡。”柳擒芳言罢,神色逐渐黯然,“我二人因此有所误会,这倒也罢了,可谁知道,好景不长,此事竟被人告发了。”
“是何人告发的?”青芜下意识问道。
“我事后曾经调查过,似乎是几个毒宗的弟子,然而……”柳擒芳叹道,“此事越闹越大,双宗各有反对,亦有支持者,而后两宗大战,谷中弟子大多死在同门手下,或是作鸟兽散,而絮儿却始终误会于我,认为我有意泄露此事,便在离开神农谷后,与我义绝,并将她私下所制药物‘断尘散’予我,好令我忘却前尘,再无瓜葛。”
“断尘散是何物?”青芜不解。
“忘却前尘,从此再无瓜葛。”柳擒芳浑浊的眼眸里,忽然浮现起一丝清明。
“可前辈……并未服过,对不对?”青芜小心问道。
“夫妻恩情,岂能就此毁于一场误会?”柳擒芳摇头,目光始终平静,“絮儿不告而别,我曾辗转多处寻过,却始终不得她下落,后机缘巧合,在江南结识了一位朋友。”
“前辈说的这位朋友,可就是您方才提到的秦阁主?”青芜凝眉。
柳擒芳识得秦忧寒,而他自己,正是七年前来到的东瀛。
那么他会不会就是找到秦忧寒的关键?
“不错,”柳擒芳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应允替他医治垂死的恩师,他也许诺,将会凭借扶风阁主的身份,尽力寻找我的家人。”
“秦阁主的师父……那就是扶风阁第一任阁主,任峡云了?”
青芜不禁想起了萧璧凌所说的,经卷室内的密室。
事情远远没有她当初所想的那么简单,这当中一环紧扣一环,每一件事背后,都能牵扯出一件新的事情。
那么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任阁主很早便已卸任,可这阁主之位,却只肯交给秦忧寒,”柳擒芳道,“谁知不久之后,方铮旭却发现任阁主在经卷楼密室内墙,刻有一部残缺的留仙引,与门中所流传版本不同,且更为精妙。是以心生邪念,却在窃取心法时为任阁主所见,冲突之下误伤恩师。而得知此事的秦阁主,念在兄弟情义,只当师弟是一念之差,便对外谎称任阁主暴病而亡,替方铮旭隐瞒此事,可任阁主到底是他师父,便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将他送来我手中,请我代为医治,却仍是无力回天。”
青芜想起那日在萧璧凌房中,看到的残缺秘籍,忽然便想明白了什么。
方铮旭……与叶涛之死,怕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只是他与叶涛本无仇,莫非背后还有其他主使?
想必秦忧寒当年也看出了叶涛死因,却刻意拖延,只怕也是想要维护方铮旭,或是寻找更多的证据。
可这始终都是方铮旭忌惮他的理由,因此招来祸端,想必对方也是决心下了狠手。
“起先方铮旭并不知晓此事,兄弟二人,平日里相处,也无异状。对于方铮旭提出共享秘籍一事,秦阁主亦推诿不练,却不想如此之举,日积月累之下,反增添了他的怀疑。”柳擒芳叹道,“是以,兄弟二人在表面,仍是其乐融融,然而在暗地里,早已不再如当初那般和睦。而后,沐剑山庄一事,秦阁主也隐约感到,方铮旭牵涉其中,后沈肇峰一家遇难,他将唯一救下的沈家长子送至我在温州附近的居所,请我医治,一路跟踪的方铮旭,也得知了当初他请我代为救治恩师一事,新仇旧怨,终而爆发。”
青芜听罢,略略颔首,也大概猜出了沈轩会出现在夜明宫内的缘由。
不等他发问,便听得柳擒芳继续说道:“在那之后,被他送来的那个年轻人刚好醒过来,我跑出去查看情形,却险些被赶来的追兵所伤,秦阁主说,此事与我并不相干,不愿连累于我,便极力将我送出那多年隐居之处,直到码头,这才会到了奈良。之后为求谋生,便在东瀛寻了个家医的营生。”
“沈家的事,我隐约听过些,”柳擒芳道,“听姑娘对七年前这几个字如此敏锐,又问老夫沐剑山庄的事,除了秦阁主当年提过的那个失踪的沈姑娘,怕也没有第二人了。”柳擒芳沉敛眸光,道。
青芜不答,只轻轻点头,以示默认。
“那个沈家的年轻人,他可是你的兄弟?”柳擒芳问道,“也不知他当年可曾脱险,如今,又是否还活着……你找到了他吗?”
“没有。”青芜淡淡道。
她不在意沈轩的死活,只是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想起二姐的死,心隐隐疼了一下。只可惜柳擒芳并不知道,沈轩那厮到底是个怎样的败家玩意,兴许秦忧寒救他,多半只是为了追查沈家人遭遇追杀的缘由。
“不提他了,”青芜莞尔,摇摇头道,“柳前辈可曾想过,要再去寻找家人?”
“人海茫茫,只要他们如今安好,老夫便再无他求。”柳擒芳叹道。
“但愿……秦阁主尚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