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星儿心里,最委屈的人,还是她自己。
青芜此前的猜测,几乎已经贴近真相。的确,玉星儿要偷的那件东西,仅仅是为了某一个人——一个对她“海誓山盟”,却至今受困于夜明宫内一方天地,不得自由之人。
她自幼流离,九岁就被夜明宫宫主裘慕云收留。
裘慕云如今有多少岁了,没有任何人知道。
所有人都只知道她至今练着一种奇怪的功夫,可以长葆青春貌美。她有数十男宠,其中最得她信任的便是江焕膺。
玉星儿的爱郎——那个被她唤作张郎的男人,也是宫中男宠之一。
夜明宫的弟子,平日里多半没有机会认识宫主的那些男宠,即便是有,也是像江焕膺那种身负武艺,又身负宫中要任的,而这样的人,对于这位裘宫主的忠心,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挑拨的。
玉星儿认识那位张公子,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个来月,那还是她有一日闯入内苑去寻裘慕云时,偶然撞见他的。那张公子相貌生得极是清秀白嫩,还是个读书人,张口便是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也无怪乎会令玉星儿这般怀春少女怦然心动。
据这个张公子自己说,他是七年前被裘慕云抓来的,裘慕云为了留下这个“张郎”,把他随身包袱里的重要物件全都搜刮一空,并占为己有。
他还说自己原本心怀天下,却因裘慕云之故,至今困缚于夜明宫内一方天地,不得施展。
玉星儿一心觉着,女人若真爱一个男人,就该一心一意,她虽受裘慕云恩惠多年,却始终觉得她这般过于在意自己的年轻容颜与豢养男宠着太过浪荡。何况张公子还总对她诉说在裘慕云那里所受屈辱,还给她看过自己身上的种种伤痕。在二人一次干柴烈火共度良宵之后,玉星儿便决定要凭着自己的微薄之力,带他脱出囚笼,找个无人之地,男耕女织,共度一生。
然而张公子却告诉她,裘慕云拿了他家一件传家宝物威胁他留下,还说那是个玄铁打造的黑色盒子,若不取回此物,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的。
心上人发话,玉星儿自然照做,可在裘慕云眼皮底下偷东西,对她这种三脚猫而言,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更何况,裘慕云也远比她了解,那个男人心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只可怜如玉星儿这般痴儿,当真便醉在了这场幻梦中,不可自拔。
她过了许久才从这阵恍惚中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青芜带出了很远。
“我可不可以不回夜明宫?”玉星儿低头想了半晌,又抬起头,试探问道。
“不能。”
“我告诉你为何,你帮我好不好?”玉星儿可怜兮兮道。
“我不是男人,这种招数对我没用。”青芜言罢顿了顿,又道,“你是为了男人罢?”
“你怎知道?”玉星儿一脸惊恐。
“被人一说就露底。”青芜嗤笑。
“是裘婆婆说了什么?”玉星儿脸色发白,“不可能啊,她那么逼问我,我都没承认过……”
玉星儿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有多蠢。
“若真是你的东西,为何你早不去取?你武功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从前不敢反抗,如今怎又敢了?”青芜似笑非笑。
玉星儿涨红了脸。
“他是你们宫主的男宠。”青芜浅笑。
“你怎么知道的?”玉星儿惊呼。
“需要倚仗你,又与夜明宫相关,还有哪里会有男人?”
玉星儿哑口无言。
过了半晌,她又嗫嚅着开口:“我其实……”
“我其实……”玉星儿咬着唇,似乎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嗯?”青芜看了她一眼。
“我怕……”玉星儿脚步稍稍凝滞,忽然便转身要跑,青芜见了,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张郎……张郎他……”玉星儿再一次抽泣起来,“你们都说他不好,可我觉得他很好……但是……但是……”
青芜凝神,稍稍想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未发一语。
“我……原本是去找宫主的,她那后院也没什么人看守,我便直接进去了,就是那时,看见张郎在树下吟诗……”玉星儿的手指把衣角绞得皱巴巴的,神情略显局促,然而透过这掩护似的局促,那对小眼睛底下,竟还透露出一丝收不住的娇羞,“他看见我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走,我就问他,知不知道宫主在哪里,他好像很不高兴,问我去那里干什么的,我就告诉他,说宫主总是关着我,我要出去……跟着,他很赞同我的话,我说裘婆婆不好,他也那么说,还说裘婆婆不把他当人看,总是虐待他,伤害他……”
“我和他说了很多话,后来,我就经常跑去见他,他说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他还为我作诗,陪我赏月。我问他是不是只喜欢我一个人,以后要是再遇到别的更美,更聪明的女子,他还会不会喜欢别人。可是他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听得不是很懂,可他告诉我,就是一旦有了我,再好的女人也都无法让他动心了。”
“你可知这是谁的诗?”青芜听到此处,适才开口。
“肯定是他为我作的诗呀!”玉星儿道。
青芜不觉嗤笑一声,摇头说道:“这是元稹为亡妻所作,后头还有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什么……意思?”玉星儿身子微微一颤。
“诗是好诗,可元稹所作《传奇》中言,张生与莺莺私定终身,后将她抛弃,待得莺莺嫁人后,张生路过崔莺莺门前,要求以‘外兄’之名相见,遭莺莺拒绝。元稹在这书中,对莺莺竭尽诋毁之能事,称之为‘尤物’,并言自身‘德不足以胜妖孽’,将这始乱终弃之举称为‘善于补过’。”青芜顿了顿,道,“书里的张生便是元稹自己,不过真正的崔莺莺,遭他抛弃之后,却出乎他意料嫁得良人。元稹心中妒忌,方写下此书,中伤这好女子。”
“那莺莺不能从一而终,又移情他人,也是她负人在先,怪不了你说的那个……元什么的公子。”
“你说……什么?”纵是青芜如此淡定之人,也难免被她这番言语所惊。
她想自己大概是错了,竟然同她论去这些旧人是非,是以只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我就是不信,能写出这般诗句的男人,会是负心的种。”玉星儿撇撇嘴道。
“你不必与我争辩,”青芜摆摆手道,“你能与我说这么多,分明是你自己也在怀疑那张公子对你的心意,作诗之人尚且多情,何况只是吟诗的?不过,我只负责将你送回夜明宫,其他的事,与我无关。”
“你……”玉星儿见她不再理会自己,当下赌气似的一跺脚。
青芜根本懒得再理她。
多说一句,都是对牛弹琴。
等玉星儿当真回到了夜明宫,却又拿出了另一番做派。
她对裘慕云不敢造次,倒是能指着青芜的鼻子骂道:“你说了一会儿偷偷带我走的,怎的又不守信了?”
只可惜,这是她一个人的猴戏。
裘慕云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对青芜说道:“你看,这丫头就是喜欢对人胡说八道,叫我怎敢放她出去呢?”
青芜莞尔,无意瞥了一眼玉星儿,只见她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裘慕云唇角微挑,随即抬手命人拿来解药,然而等那解药到了青芜手中,只听得一声清叱响起,便有十数人从殿外涌入,将她包围在其中。
“不知宫主还有何条件?”青芜笑问,手却不自觉将那柄横刀又攥紧了几分。
裘慕云悠悠走到她跟前,望了她片刻,忽然附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这一路上,星儿没对你透露过什么吗?”
“好像没有。”青芜浅笑。
“聪明人做聪明事,你是聪明人。”裘慕云注视着她的眸子,目光深邃,似乎别有意味。
“不敢当。”青芜笑答。
裘慕云轻轻挥手,命那人潮退去,中间刚好让出一条道来。
“接下来的都是家事,想来你应当知道如何做。”
青芜略微颔首,随即便在玉星儿焦灼而绝望的目光下扬长而去。
“你在看什么?”裘慕云的口气忽然冷了下来。
玉星儿连头也不敢抬。
“这许久不见,你竟毫不想念你的情郎?”裘慕云好似话中有话,听得玉星儿心惊肉跳。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头,才看见江焕膺推搡着一个畏畏缩缩的青年进殿,那青年不是别人,正是玉星儿日思夜想的张公子。
她不敢开口唤他张郎,却不知为何,他宁可跪下来向裘慕云求饶,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宫主……宫主饶命!”张公子浑身颤抖,拼命对裘慕云磕头哀求道,“小的不认得什么玉星儿,更没有指使她做背叛您的事,宫主您可千万别误信了小人……”
“张郎!”玉星儿憋不住开口道,“你怕她作甚?”
“我……我不认得你!”张公子连头也不抬就开始胡说八道。
“张郎你……你的盒子就不要了么?”玉星儿急得索性站了起来,对着裘慕云吼道,“你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裘慕云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在想什么,玉星儿肯定不会知道,这个狼心狗肺好心当作驴肝肺的蠢丫头只觉得裘慕云在嫉妒自己年轻“貌美”,还抢走了她的男人。
不等玉星儿有所反应,那个在她眼里被看做不要脸的老妖怪的身形已然从坐榻上疾纵而起,在她跟前站定。
“愚不可及!”江焕膺冷言。
裘慕云盯着玉星儿看了好一会儿,却并未开口或是动手,反倒忽然回头对张公子露出妖娆的笑容:“看在这些年来,你费心讨好我的份上,此事我便不计较了。”
张公子大喜起身,却又不迭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道:“宫主……宫主小的知错了,您……”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江焕膺说着,便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黑咕隆咚的物件,双手呈给裘慕云。
二人眼神交汇,刹那之间,少年眼底的万重冰川,便如同被烈阳烧灼,悉数消融。
他交给裘慕云的,是个通体漆黑的小盒,初看并不起眼,一个成年男子的巴掌便能盖住。
可仔细一看这盒子,竟是用玄铁所铸,盒上还几个不知是用来作甚的小孔,八成是开盒的锁。
“我可早说过,对你的东西不感兴趣,”裘慕云有些懊恼地将那个盒子丢在张公子跟前地上,砸出一声闷响,“还你了,有多远便滚多远。”
张公子先是被那盒子砸在地上的声音吓得抱头嚎叫,可听完这话,却愣了一愣,他低着头,闭着眼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下一句话,这才试探着睁开半边眼,瞟了瞟裘慕云,见她没有反应,才摸索着把那盒子扒到身边,紧紧抱住。
“对了,有句话我忘了说,”裘慕云冷笑,“星儿与盒子,你只能选一个。”
“王八蛋!老妖婆!”玉星儿大骂。
“你不选嘛?还是选好了?”裘慕云对张公子抛了个媚眼。
张公子看了一眼玉星儿,没有说话,九成是狗胆不够大。
他抱紧那个盒子,躬身站了起来,这个动作,持续的过程十分漫长,都够在大殿里走一圈,再喝两口茶了。
张公子始终埋着头,不吭声,灰溜溜走了两步,又偷瞄了一眼玉星儿。
“张郎……”玉星儿意欲上前,却被裘慕云食指弹在小腹,当下便疼出眼泪,抱腹蹲了下去。
“你不选她,我可就直接杀了。”裘慕云轻笑。
“嗯……嗯嗯……”张公子仍旧不敢抬头,只是支支吾吾应着,连连点头,“我……我不要……我……就要这个。”说着,怀里的盒子便抱得越发紧了。
“对我无用之物,尽可拿走,而对我无用之人——”裘慕云垂眸望着玉星儿,眼里隐约还有一丝怜惜。
“你不要为难他,”玉星儿已全然没有了继续横下去的勇气,内心只剩下即将被抛弃的惶恐,以及对裘慕云更深的痛恨,“张郎……张郎你要记得,一定要给我报仇……”
这个执迷不悟的丫头,由始至终都只会将所有的怨与恨,都加诸女人,她只觉得,一切祸根都起于裘慕云,只觉得是这“老妖婆”作怪,给这位张郎施加压力,以及伤害。
而她爱的男人,完美无瑕,全无缺憾。
江焕膺不觉侧目,有些看不下去。
可他看不下去的,分明不是这场“生离死别”,而是玉星儿蠢钝至此,裘慕云却仍有恻隐之心。
费尽心思想让玉星儿看清这厮的真面目,竟全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