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弃子

惊蛰时节,桃花已开了满山,远远望去,一片花海遍野相接,将稀疏分散的林荫小径,都遮蔽在了这似云霞般的仙境里。

随着一阵清风吹过,几片花瓣落了下来,粘在林间的那名着鸦青色衣袍的青年肩头,隐隐散发出残余的香气。

“荀兄,说不准,你可是要走桃花运了。”程若欢用食指与拇指拈起那片掉落在荀弋肩头的花瓣,笑嘻嘻说道。

荀弋惜字如金,只漠然冷哼一声。

沈茹薇闻声朝二人往来,不觉微笑摇头。

“你一直声称,找不到白煜,便誓不罢休。”荀弋右眼余光扫到她这一笑,忽然停下脚步,凝神问道,“为何?”

“对啊,”程若欢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向前跨出几个大步走到沈茹薇身旁,伸手搂过她的肩,道,“当年的事,师父也未对我详细说过,如今既然都上了贼船,不如就说出来,给师姐……不,给师叔答疑解惑?”

“那不如小师叔你先告诉我,为何你要找他呢?”沈茹薇眨了眨眼,冲她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先前说,是因为家仇让你无法一直侍奉在师祖身边,可事实却是,在你说破身世之后,也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你的麻烦。所以说,你不该到今日还这般执着,对不对?”

“这个好说。”程若欢即刻伸手挡在唇侧,靠近沈茹薇耳边,压低嗓音道,“这是咱们孤城派的家事,别胳膊肘往外拐。”

说完以后,她便收回了刚凑过去的脑袋,对沈茹薇挑眉一笑。这一连串动作,惹得荀弋目露狐疑,将她打量了好几遍,越发疑心她是不是图谋不轨。

“当年师父与白师伯之事,到处传得沸沸扬扬,想必荀兄也曾听说。”沈茹薇莞尔,“如今师父病重,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应当给她一个交代了。”

“照你这般说法,不是荆师姐耽误白师兄,而是白师兄耽误了荆师姐?”程若欢眉心微微一蹙。

“那种龌龊的东西,我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过活的。”沈茹薇道,“他嫉妒师父的天分,三番五次撩拨不成,便强行将她玷污,那时的师父年纪尚轻,被他三言两语蛊惑,以为是他用情至深方出此下策,方应允同他厮守,可他却在师父有了身孕之后,变了脸色,还向师祖告黑状,用尽诡辩言辞。”

“世上当真会有用心如此险恶之人?”荀弋似乎有些不信,“那么荆前辈,便不辩解吗?”

“师父那时前程尽毁,又遭那畜生恶言相向,早已歇斯底里,一个冷静,一个疯狂,若换成你是师祖,又会相信谁呢?”沈茹薇不觉嗤笑一声,道,“在那之后不久,白煜更是为逃避师祖对此事的调查,设计假死,以致师祖对师父信任全无,师父找了他多年,烙下心病,若非有故人将她带离中原,谁知又会遭遇怎样的是非?”

程若欢听完这些,愣了半晌,方长舒一口气,道:“那还真是……不过师父对我说过,她最看重的弟子,还是荆师姐,而白师兄虽然聪明,却有着太多她亏不破的小心思,不论当年真相如何,他负了师姐都是不争之实,所以……唉——”

“可师父想要的,是让白煜亲口承认他的所作所为。”沈茹薇看了看程若欢,摇摇头道。

程若欢没吱声,只是朝荀弋望了过去,却见荀弋只是低着头,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荀兄,”程若欢想了想,便即冲他喊道,“白煜同你有过往来,难道没对你提过此事?”

“他只说,少时曾负一人,如今深感有愧,无颜苟活于世。”荀弋眉头渐渐舒展,随即扭头望向沈茹薇,道,“你若肯早些相告,我便是违背承诺,也定会尽早带你去见他。”

“这……”程若欢看了看荀弋,又看了看有些愕然的沈茹薇,当下一拍大腿,道,“早知道早知道,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你们这些人,肠子弯弯绕绕,心里藏着事又不肯直接说,怎么就……唉——”

“如今说出倒也不晚,”荀弋顿住脚步,回头对沈茹薇道,“等去到那里,先莫要告诉他你的身份,这些年来,江湖上发生的事,白煜多多少少也都知情,幸好,你如今容貌身份都与以往不同,想要隐瞒,并非难事。”

“那我呢?”程若欢一愣,当即指着自己,道。

“你穿回女装,我来替你换一张脸。”沈茹薇灵机一动,道。

于是等到了镇上,沈茹薇便拉着她去了一家成衣铺子,挑了件月白衫子,缠枝纹下裙,配上素净的银色头面。

如此打扮一番,再以特制妆粉改换容颜,这位过去大大咧咧的“承欢公子”,立刻便成了一个娇俏动人的少女。

“这么一看,我都不像是你师叔,反倒像你师妹了。”程若欢啧声感叹,“那我该叫你什么?还是谷雨姑娘吗?”

“当然了。”沈茹薇莞尔一笑。

“你这个人,总是神神秘秘,叫人捉摸不透。”程若欢对着眼前的铜镜做了几个鬼脸,又摇摇头道,“我做不来小姑娘,一点也不习惯。”

“也就这么几天了,”沈茹薇道,“再说了,你想要的桃花运,不也是同你一样,喜欢姑娘的女孩子吗?若总是作男人打扮,还怎么找得到与你一样的人?”

程若欢听着,不觉一愣。

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从前她惯以男装示人,归根结底,还是担心自己不同于常人的喜好,会遭人说道。

可不论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又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过错呢?她生来便是如此,改定是改不了的,若是强扭着与男人厮守一生,于人于己,皆是辜负。

“走了。”程若欢连忙岔开话题,拉着沈茹薇朝门外走去,她二人借了成衣铺的里屋打扮,外头可还等着个人呢。

荀弋此刻就站在成衣铺的门口,双手抱臂横在胸前,背后倚靠着石柱,闻得儿女走出大门的脚步声,便即扭头看来,一瞧见程若欢的模样,便蹙紧了眉头,转向沈茹薇道:“你是打算带个娘去吗?”

“滚蛋!”程若欢啧啧两声,“别扭不死你。”

“的确是别扭。”荀弋说着,便提起被他搁在一旁的长刀,转身朝大路上走去。

满城微风,吹散了道旁花树旖旎的春意,酿得一丝甘甜,弥漫在风里,覆上青瓦,也染醉了脚下的黄泥。

沈茹薇不自觉回首,目光却蓦地变得迷惘。

这漾然春意不止在南国,也在泰山。只可惜一片好景,都被摧毁在了尔虞我诈的刀光剑影中。

各派掌门派出的人手,并未能追踪到逃走的桫椤一行人,陆陆续续也都回到青州复命,玉星儿再度被提出问话时,已经哭得没了人形,被关押了这么些日子,她即便是再傻,也已能够猜到,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这日众派以唐远为首聚齐,陆续都上了泰山,本不愿参与此事的萧璧凌也极为不情愿地跟着去了。就在后山的空旷地,早已搭好了一方石台,高量尺,方圆三丈有余,泣不成声的玉星儿早被五花大绑捆好,就这样孤零零被扔在了石台上。

“我等在青州滞留近两月,在此期间,也出了不少或大或小的卵子,”唐远起身发话,“经诸位掌门提议,此事是该尽快做个了结。”

“唐掌门!”人群中有人提议,“此妖女蛊惑人心,分明就是个祸害,我看还是尽早处置了的好。”

听到这话,萧璧凌不自觉瞥了一眼叶枫。

他分明就知道,这个女人手里握着沈轩下落的线索,却为何直到现在,都不曾采取任何措施?玉星儿再如何蠢钝痴狂,又与玄澈在蜀中的所作所为有何关系呢?

“你这妖女,便交代了罢。”边修明见玉星儿哭得伤心,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看你这般年纪,与我孩儿也差不了许多,偏偏生来作恶,真是可惜。”

“我交代了,我都已交代了!”玉星儿哭喊着,大肆挣扎起来,“我没有一个字是胡编乱造,张郎对我说的就是这样,都是沐剑山庄!都是那个叫叶枫的人!他才是蛊惑人心的妖魔鬼怪啊……”

“你这丫头,还不住口!”岳鸣渊大喝,见玉星儿面露恐惧,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辩驳之时,即刻向叶枫拱手道,“庄主,此女妖言惑众,坏我山庄清誉,又岂能容得?”

此言一出,众派门人议论纷纷。

萧璧凌听着这些乱哄哄的话语,不自觉伸出手来,用手背搓了搓鼻尖,又想开口,却又有些拿不准主意。如今的他全无自保之力,若是把人都给得罪干净了,萧元祺也定不会保他,因此,许多话若说不巧妙,那便是决计不能开口的。

“我很好奇,”梅韵心清脆的话音打破了在场的一片嘈杂,“这个姑娘来历不明,却非要一口咬定她的出现,与沐剑山庄八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有关,且不论她所言真假,你们就一点也不觉得古怪吗?”

“有什么古怪?”吴少钧见岳父眉间隐有怒意,便忙讨好似的替他开口。

“有什么古怪,吴兄看不出来吗?”梅韵心冷哼一声,道,“我可记得,去年在蜀中发生的事情,玄澈所为,对众派皆有损害,并无所针对,而如今这丫头的话,矛头直指沐剑山庄,甚至牵扯出八年前那一桩悬案,要是这个还不古怪,那就没什么是古怪的了。”

“所以杨夫人的意思,是指我派与魔教为伍?”岳鸣渊拦住了气急败坏只会说瞎话坏事的女婿,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可没这么说,”梅韵心冷哼一声,极为不屑道,“诸位可别忘了,前些日子出了件什么事——扶风阁方阁主师徒双双殒命,倘若这是镜渊所为,那为何所有的一切,都只针对金陵?”

“少昀,”解秋堂主贺峰清了清嗓子,“管好她!”

杨少昀此时刚好端起了一盏茶,听到这话,便神色凝重地放下了茶盏,转向贺峰道:“堂主,这种事情,在场诸位都心知肚明,夫人不过出言说破,又何错之有?”

贺峰听了,没有吭声。

解秋堂如今这一席之地,皆是倚仗这夫妇二人闯下的侠名,他又能说什么呢?

众派也不过是碍于情面,不便掺和沐剑山庄的私事而已。

“叶庄主,”唐远想了想,不免有些尴尬地转向叶枫,道,“你看……”

“我从未见过画上之人。”叶枫的面色突然冷了下来。

萧璧凌听着,心想方铮旭所言,或许是真的,说不准,叶枫自己也知道,沐剑山庄里,那个密道所通向的地方,埋藏着一个决不可为外人所道的秘密。

既然玉星儿当众说出了口,那么只好牺牲这一条线索,换得那个秘密的安全。叶枫可是连自己的夫人都能牺牲的狠人,一个萍水相逢的玉星儿,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玉星儿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无比,她疯狂地挪动着身子,仿佛想要冲下石台与叶枫拼命。

在她心里,也始终对眼前这一切怀着不解——为何?为何自己所述皆是实情,却无一人肯信?

人心险恶,最是难测,在这一场场诡谲纷争里,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人人自危的道理。

唯有玉星儿不懂。

此时此刻,萧璧凌的心下也备受煎熬,许多念头挣扎在心头,已是呼之欲出,却都被他用理智强压着。

他很清楚,那个秘密一旦揭开,得到的并不是解脱与释放,只会让更多居心叵测的人加入争夺,届时受此牵连的,又何止沐剑山庄与扶风阁这两家?

可他偏偏是温厚之人,要他压抑这本该自然流露的善良,又谈何容易。

“话又说回来,”一个声音忽然开口,“庄主没有见过的人,也未必不存在。”

萧璧凌猛然扭头,时才发觉,这话竟是冷君弥说的。

几乎是同一时刻,叶枫同岳鸣渊都看向了这个一直以来,心思都那么变幻莫测的青年,一个诧异,一个恐慌,还夹杂着许多旁人看不懂的颜色。

“随意说说而已,不必当真。”冷君弥一笑置之,仿佛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对啊!”梅韵心不顾贺峰与丈夫阻止,上前一步道,“叶庄主,您这位门客的话,当真有几分道理。”

叶枫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金陵那些事,我们也都不过耳闻,”梅韵心道,“沈肇峰一家,皆是深居简出……对了,他还是读书人呢,对于妻儿的管束,当是处处遵循礼教,他的孩子,说不准连沐剑山庄里的人都还认不全呢。”

叶枫闻之大笑:“有理有理,我也只是见过那沈轩一两次,这八年过去,若是形貌有所改变,我等又仅仅是见过那画像而已,无法辨别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呵呵笑着,目光转向了周素妍,道:“周阁主,我听闻,贵派有人见过那个‘张公子’,可是真的?”

“李长空已死,宋云锡失踪,您让我去问谁?”周素妍冷哼一声,答道。

她将在场同样见过此人的萧璧凌的名字刻意隐去了,也不曾提起曾赶去相助的苏易。

“这样吗?那当真是可惜了,”叶枫转向还在石台上挪腾着,衣裳都已变得破烂的玉星儿,道,“不如这样罢,玉姑娘既然非要说此事与我派相关,不如指点一番,如今那位‘张公子’人在何处,让叶某亲眼见一见,也好看看玉姑娘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我不知道。”玉星儿脸上还挂着泪痕,“不是那老妖婆便是镜渊,你们……你们真的肯相信我?”

“信不信可不好说,”叶枫笑呵呵道,“总得见了才知道。”

叶枫说完这话,却见玉星儿忽然蜷缩起身子,发出剧烈的颤抖,周遭亦泛起森寒杀气,显是来了不速之客。

“星儿,你唤谁是‘老妖婆’?”一个柔媚的声音,在玉星儿的耳边响了起来。

众人这才惊觉,玉星儿的身旁已经站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穿着一身紫色衣裙,长发披散在面颊两侧,没有梳髻,却丝毫不显凌乱,生得一双媚眼如丝,贝齿朱唇。娇俏的脸孔未施粉黛,却携着天然成就的邪惑之色,在女人看来,这是出类拔萃,令人艳羡的美,而在男人看来,却是祸国妖姬才有的面相。

也算是天上难寻,人间独有的妙曼姿色了。

“你……你莫非是……裘慕云?”人群中有人发出颤抖的声音。

玉星儿已是面如死灰。

“小丫头啊,”裘慕云伸出右手,弹指在玉星儿额前轻轻一点,“怎就不挑时辰,逮着机会便要说我坏话?你是真当我舍不得杀你,还是,根本毫不畏死呢?”

玉星儿死死咬住嘴唇,整张脸都是惨白的颜色。

“你可是说呀,”裘慕云悠哉在她身旁坐下,道,“说给我听听,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还有什么难听的话,你也不用憋在心里,尽管说出来给我听就是了。”

“你是何方妖人?也敢在此放肆!”卓超然发出一声低吼,对身旁弟子轻轻一挥手,道,“拿下!”

碧华门是大派,即便明知对手来路不明,也该做出表率,此举一出,一呼百应,在场众多门派纷纷也派出了自己的人手,一时之间,黑压压的一片,涌上那石台,将裘慕云与玉星儿二人围在正中央。

此番泰山聚义,各派主力仍旧留守门中,是以手边人手并不算多。裘慕云此前,都活在各种江湖传闻里,而不曾现身,如今出现在各大门派眼前,对于许多小派门人,哪怕是他们的掌门而言,心里都是发怵的。

“你再不说,我可就没功夫听了。”裘慕云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还是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不出口?”

就在她说出“口”字的一刹,随着她轻轻一抬手,一道长绫便自袖中翻飞而出,径自便卷上冲在最前头的一名碧华门下少年弟子的颈项,稍一用力,便令那年轻人身首分离,轰然倒在地上。

这帮弟子见顷刻间便死了人,再联想起从前听过的那些传闻,一个个本能都朝后退开,原本密不透风的人网,旋即便疏松了许多。

“怎么回事?不许退!”人群外的卓超然瞧不见当中情形,甚至惨叫声都没听见,便瞧见了门人懦弱的一面,心下蓦地便燃起怒火。

可他哪里想得到,裘慕云少说也是有一百岁的人,她的功力修为,岂是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可匹敌的?若是还能在杀人前给对方留下惨叫的空当,那这女人的本事,才真的叫做稀松平常呢。

见长老有命,那些门人当然不敢退,林天舒身为长老弟子,更是首当其冲,可不论他的剑如何刺出,仍是沾不到裘慕云的一片衣角,反倒被她耍得团团转。

裘慕云生性喜怒无常,爱杀人便杀人,爱愚弄便愚弄,那石台又比空地上其他位置高出许多,被这么些人围着,台下的那帮掌门长老,也没一人能看出当中情形如何,更不可能剖析出裘慕云这一身武功深浅。然而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那帮年轻后生大多也都作鸟兽散,原本聚集在一处黑压压的人马,已被石台上十数具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给取代。

只剩下林天舒等几个碧华门下弟子,仍在与之苦战。不过到了这个时候,石台上统共也没能剩下几人,裘慕云的一招一式,功力收放如何,那些在场的大派掌门长老看过之后,也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妖孽……当真是妖孽!”唐远暗自吸了口凉气,立时也便觉出,在场那些所谓高手,只怕到了这女人手下,连十招都捱不过,便忙下令,大声朝石台方向喝道,“都给我退下!”

林天舒等人虽有不甘,却只能依言后退。

当初在益州时,黎蔓菁的身手已然叫汤圆望洋兴叹,更何况这个连黎蔓菁见了也只能自愧不如的裘慕云。

那个深山老妖的传说,莫非是真的?

唐远不觉有些恍惚,却突然听到人群中发出一声低喝:“你待如何?”于是扭头望去,却看见裘慕云不知何时下了石台,一步步走到了周素妍跟前,而说话的人,是她身旁的陆寒青,竟丝毫不见畏惧,仅以一人一剑,拦在这二人中间。

“你不是她的对手,退下。”周素妍淡淡开口,随即抬眼望向裘慕云,道,“不知宫主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就被人把脸给糟蹋了?”裘慕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素妍,她虽以轻纱覆面,却仍旧能隐约看出面颊上的疤痕。

周素妍本当这是嘲讽,却在与裘慕云目光对视的一瞬,觉出了几分怜悯与心疼的意味来。

“你要如何?”陆寒青微微蹙眉,冲裘慕云问道。

“我心疼这小娘子,关你什么事?”裘慕云目露轻蔑,道,“心疼她非但毁了容貌,还得住在贼窝里,管着这么一帮大贼小贼。”

陆寒青不屑与之争论,然而不等他做出表态,便被周素妍一把推到了身后。

“我听闻,就在前些日子,有人在此冒犯了我手下的姑娘。”裘慕云漫不经心垂眼欣赏起了自己双手用花汁染过的指甲,那指甲的形状被修得有些尖锐,衬着她白皙而纤长的十指,显得异常妖冶。

“可是贵派派出这细作扰乱人心,如今却倒打一耙,是否有些不妥?”唐远双手负在身后,挺直了颀长的身形,正色反问。

“细作?你可是在说这蠢丫头?”裘慕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摆摆手道,“你们要杀就杀了,免得我再带回去管教。”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不免哗然。他们本以为裘慕云现身,是打算搭救玉星儿,可谁知道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卓超然冷哼一声,冲裘慕云道:“那么裘宫主今日造访,又是所为何事?”

“看你们这些臭男人不顺眼,就不能杀掉几个,好清静清静?”裘慕云转过身去,莲步轻移,姗姗走上那石台,忽然抬足踹了玉星儿一脚,直把这丫头踹得从石台边缘滚落下去。

玉星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直接撞在了一块岩石上,呕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死丫头,净会添乱。”裘慕云像是解了气,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向周素妍道,“小姑娘,你的事我可听说了,臭男人信不得,看看星儿,为了个直娘贼,把自己都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周素妍懒得理她,只是别过脸去,不予理会。

裘慕云却笑了。

她并不怎么喜欢对女人生气,只有玉星儿除外。

“好啦,我也不多说了,”裘慕云转向唐远,道,“把欺负我手下小姑娘的臭男人都交出来,要不然,我定荡平这泰山!”

说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裘慕云显然是发了狠,眉眼间甚至是牙缝里,透出的都是令人胆寒的杀意。

可这个要求,这一干名门正派人士,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贵派与镜渊勾结,伤我弟子,害我门人,”唐远眉头紧锁,道,“难道这笔账,裘宫主便打算一笔勾销不成?”

“镜渊是什么东西,也配同我合作?”裘慕云冷笑道,“小子,要是打算倚老卖老,这还没你说话的份!”

唐远已是这场泰山聚义当中,年事最高,也最德高望重的一位掌门,至于益州发生的那些事,并没有多少人会在意。

男人多是如此,即便明知同类做了不齿之事,也都视为一种上位手段,纷纷向往,或是效仿。

哪怕一切得来得名不正,言也不顺。男人终归是最团结的。

除了黎蔓菁,也就只有裘慕云敢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既是如此,便不与你废话。”卓超然轻叱一声,即刻飞身而来,屈指拿向裘慕云肩头。

此举堪称得上是鲁莽已极,可如今情形,却偏偏是骑虎难下,非得有一人做出表率不可。

否则传扬出去,今日情形便成了“魔教妖女在各大门派的眼皮底下公然闹事,碧华门掌门更是受此女言语侮辱,却不敢做声”。

如此这般,纵能苟活于世,这些个“名门正派”的面子又岂能好看?

可若只让卓超然一人出手,也必然落败,因而众派掌门长老,也都心领神会,不约而同上前,试图合力拦下这个“妖女”。

“还真是讲义气。”裘慕云挨个人头点过去,目光落在萧元祺身上,却啧啧了两声,摇头说道,“你这人面相不好,假仁假义,就先杀你好了。”言罢,一掌斜劈而上,直取对方眉心。

飞云居藏书阁绝学众多,萧元祺虽背不得滚瓜烂熟,却也习得大半,其中有一门轻功,名作“游龙吟”,须得有长足的内劲,方得施展。而一旦施展开来,足下方圆即成大阵,非但可于当中来去自如,还可借大阵窥探对手空门,伺机而动。

可偏偏裘慕云是个被岁月饶过的小妖精,功力深厚,眉眼脏腑也全无沧桑,她这一掌劈下,极是刚猛,直看得旁人心惊肉跳。

“父亲!”萧璧凌眼看着萧元祺险而又险地避开这致命一击,悬着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哟,又是哪个臭男人?”

裘慕云故作娇嗔,在人群中扫视一番,目光在萧璧凌身上落定,道,“你也想一起死吗?”

萧璧凌不觉愣住了。

为何他竟会如此在意萧元祺的生死?本以为自己早已看破,那些曾压抑许久,也缺失了许久的感受,却在这种时候表露了出来。

然而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他只得拨开人群,向裘慕云与众派掌门长老所在方向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萧清瑜在他身后冷哼一声,道:“你想死吗?”

“岂不正合你意?”萧璧凌言罢,决然走上前去。

“他真是你老子?”裘慕云露出有些玩味的笑容,看着一步步走到眼前的萧璧凌,上下打量几眼,道,“哪里像了?”

“你给我站着别动!”萧元祺喉头一动,立时大声喝止道。

“简直是找死!”周素妍将手肘在轮椅一侧轻轻一撞,便即使那轮椅退后,到了萧璧凌身旁,随即一手拽住萧璧凌一条胳膊,喝道,“你尚未脱离本门,这条性命,我还管得起。”

“哦?”裘慕云听到这话,似乎也起了兴致,便即一个旋身到了二人跟前,伸手把玩着鬓发,饶有兴味说道,“原来你也是个贼啊?”

“裘宫主口口声声说,扶风阁上下皆是贼,那么在下可否问问,究竟我等因何被称为‘贼’?”萧璧凌看起来十分平静,丝毫不见性命受胁的惊慌。

“那当然是因为偷东西呀。”裘慕云笑眯眯道。

周素妍别过脸去,小声对萧璧凌道:“你如今不宜与人动武,还是让我来对付她。”

“不宜动武?”裘慕云闻之哈哈大笑,“我就说嘛,偷来的东西,就是耍不好。”

萧璧凌听完这话,不觉心念一动。

她既然也知道“留仙引”是从墓穴窃取而来,那么是否便可证明,沈轩也了解不少内情?

然而不等他捋清这些,裘慕云已翻掌上前,拍向周素妍头顶,萧璧凌本能相拦,却被裘慕云反手一掌击在胸口,逼退数步之遥。

石台上的玉星儿,也被直接骇得惊叫出声。

几大掌门长老见状,默默对视一眼,登即联手纵身而上,将裘慕云拦下。

“无趣。”裘慕云言罢,旋身振臂,一掌拍向卓超然胸口,她身法极快,等到其他几人近身,却又虚晃一招,双足离地而起,凌空翻越过诸人头顶,双掌同时发力,一左一右分别拍向萧元祺与唐远二人头顶。

萧璧凌见状,一时紧张父亲安危,胸口血气上涌,足下顿时一软,单膝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不过,掌门毕竟是掌门,如今拿不下裘慕云,多半都吃亏在不能知己知彼,并且各派武学路数不同,又不曾有过这样的联手,这才无法制胜。

“不中用的小东西,”裘慕云余光瞥见萧璧凌,便颇为不屑道,“那狗尾续貂的老无赖把偷来的武功占为己有,你等看不出便罢了,还叫这被改得面目全非脏东西伤了身子,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说出这话,其余人听不明白,周素妍与萧璧凌,以及才赶到二人身后的陆寒青则心如明镜。

裘慕云分明知道这其中的许多事,可她久居世外,又是如何得知?难道只是因为沈轩多嘴吗?

但裘慕云在世人眼里,终归是邪魔外道的女人,且不论善恶黑白,过了百岁的年纪,心思城府都比寻常人多出数倍,说出这样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可这般僵持下去,各大掌门长老面对如此大敌,也越发显得左支右绌。

除了配合不当,这些人内功修为也远不及裘慕云,何况只要是个寻常人,上了年纪,体力总要渐渐衰微的,持久之战,对他们而言并不合适。

而裘慕云不知用什么方式永葆青春,似乎也将她的精力气脉给留在了豆蔻年华,加上日久积累的深厚内功,在这场对决中,只会源源不断给她提供力量。

“裘宫主,”萧璧凌见形势不妙,即刻朗声说道,“若您只是要带走玉星儿,此处也无人拦得住你,又何必与诸位掌门久战?”

“你这是什么话?”林天舒少年气盛,忍不住发话道,“这妖女害了这么多无辜性命,难道就这样……”

“蠢。”萧清瑜所立之处于他不远,不觉打断林天舒的话,低低道了这么一声。

林天舒有些不解地望了萧清瑜一眼,余光瞥见了在他身旁坐着的萧清玦,不由愣了愣。

他看见,萧清玦正目不转睛盯着正与各大掌门长老对峙的裘慕云,眼中满是诧异,还夹带着许多他看不分明的复杂心绪。

“妖女,”卓超然略一思索,与唐远对视一眼后,会意退步收势,面不改色对裘慕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之事,我等不与尔计较,还请带着你的人,速速去吧!”

说得好听,倒是挣足了面子,也就只有碧华门那一干看不出裘慕云深浅的愣头青,以及各门派的低辈弟子才会信。

“师父?”林天舒越发不解,似也忍不住要加入这战局,只是华双双一直拼死拉着,不让他上前罢了。

一旁的萧清瑜用带着探究与不解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紧跟着,便在裘慕云翻掌拍向萧元祺时,飞身上前,协助父亲向后退开,至安全位置。

“得饶人处且饶人,”萧清瑜直视裘慕云目光,正色说道,“若贵派真与镜渊所为无关,解释清楚便是,何苦再结仇怨?”

“你退开,”萧元祺的口气不容置辩,他甩开萧清瑜的手,喉头微微一动,即刻回身冲门人喊道,“高昱、余舟,立刻带人送三位公子下山!”

“若是我们真下了山去,您自己又当如何?”萧清瑜微微蹙眉。

萧元祺并不说话。

毕竟,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

仅仅来了一个裘慕云,便能将各大门派逼到如此地步,相较之下,玄澈在益州大闹西岭雪山,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哟哟哟——这就要逃跑啦?”裘慕云轻笑道,“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就这么胆小怕事呢?”

“妖女,休得胡言乱语!”站在林天舒身后的钟毓骂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人,可不就在你的面前吗!”

“给我住口!”唐远觉出不妙,然而想要喝止已来不及。

“你说有人伤你手下,大可问问在场诸位,那日为首的,拦着你手下大打出手的,可不就是那个萧清琰?我说萧公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天生一个墙头草,搅和完了金陵又回齐州折腾,现在还想害死我们这么多人吗?”

“我?”萧璧凌不觉好笑,伸手指着自己,冲钟毓递过去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萧元祺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他有些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卓超然,却听见唐远静静说道:“裘宫主莫信小徒妄言,飞云居上下为人清正,绝不会做出这等下流龌龊之事。”

可这个时候,裘慕云哪里会听他多说?

她走到萧璧凌跟前,眼神渐渐变得阴冷,可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萧璧凌开口说什么。

“你不说话,我可要杀你了。”裘慕云起了玩心,“别人被这么说了,一定得跳起来,你居然连个狡辩都没有,难道是一心求死不成?”

“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求死?”萧璧凌摇头,略显无奈道,“可若您真要杀我,这里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那你告诉我,是谁哄骗桫椤在此逗留?”裘慕云沉下脸来,道,“不说,我就让你死得很不痛快。”

“桫椤是谁?”此前诸多事宜,萧璧凌都不曾参与,听裘慕云说出这个名字,他的反应还是懵的。

“桫椤是谁?桫椤是谁……”裘慕云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脸色渐渐由阴转晴,紧跟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萧璧凌两手一摊,眼里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这么些年了,除了江焕膺,难得有个男人让我不讨厌,”裘慕云说着,却又冷冷瞥了林天舒与钟毓一眼,道,“不像有些人,年纪轻轻便养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嘴脸,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林天舒顿时语塞。

而就在这时,萧璧凌面色突然一变,随着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整个身子都跟着颤了一颤,猛地呕出鲜血来。

“公子!”高昱等人连忙上前搀扶。

“你这妖人!”萧元祺见状勃然大怒,便要上那石台与裘慕云一争高下,却被萧清瑜给拉住了。

“莫要冲动,父亲。”萧清瑜心下虽不是滋味,却也只能压抑着。

他可未曾受过这般优待,只想着那厮不过是受了点伤,竟能得到父亲这般关心,还当真是叫人咬牙切齿。

“唉,不听话,”裘慕云这声叹息,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看来这偷来的东西,真是会害死人的。”

高昱等人没有理会,只是径自将萧璧凌搀到萧清玦身旁坐下,可就在他们几个将人放下,转身走开之后,萧清玦却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用了那残卷上的功夫。”

萧璧凌立时瞪大了双眼,诧异望向长兄。

“你伤势已入骨髓,若就此放任,后患无穷。”萧清玦眉心紧蹙。

萧璧凌听完,有些不解地朝裘慕云望了过去。

听她所言,对“留仙引”乃是盗取一事,似乎是知情的,再听长兄所言,似乎这女人所知道的,似乎远比萧璧凌能想象到的,还要多上许多。

“小子,”裘慕云站在石台上,伸出手指着萧璧凌道,“你要不要同我回去?”

“什么?”萧璧凌一愣。

“你若是主动答应同我回去,我便放了这的所有人,如何?”裘慕云笑容妩媚。

“若是不呢?”萧璧凌挑眉。

“你不答应,我一样有办法带你走。”裘慕云轻笑道,“可我会杀光我能杀光的人。”

“那还真是怕了你了。”萧璧凌双手十指交叠,轻轻一握,随即展开,略一耸肩,有些无奈摇摇头道,“那也只好随您开心了。”

他刻意用上敬辞,将长幼尊卑摆上了台面。

“你待如何?”萧元祺上前一步,“清琰,不要乱来。”

“可是,谁能拦得住她?”萧璧凌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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