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奴船退之后,石载给我备好了海船,本来还要找一些护航的战船,只是一把火烧得干净,怎么也找不到。
“大夫,倭奴在海上横行霸道,我军鞭长莫及,还是别走海路了吧。”石载劝我。我道:“弄艘小船,要开得快的,就充商人回去吧。唉,若是希文在,必然不至于有什么惊险。”石载行礼道:“我等必将继续打探金先生下落,想来是受了伤,或许等哪日伤好了便能寻来了。”
我微微点头,道:“他四处都有产业,未归之前你派兵都给他看好了,该是他的东西不能少一分一毫。若是外人要抢,杀无赦。若是家贼要偷,一样杀无赦。他在平图的家人,传书李浑将军,代我照料。”其实,我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战阵之上,往往有下落不明的,大多都是已经死于非命,真的能再回来的可说凤毛麟角。
五月十九,船工硬说不是吉日不能出海。我只用了五十两银子便让这天变成了吉日,章仪在一旁暗自咋舌,道:“早就听那些兵士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如此。”我冷笑道:“你少装天真,若是你没有使什么手段,怎么混入我军中的?”
章仪不满道:“自己治军不严还怪起我来了,当年我怎么就没混入爹爹的军中?要不是倭奴不会说汉话,你军中早就奸细成群了。”“刘统领护着你,你倒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道。章仪咯咯笑了起来,没有答话。
倭奴退得不远,却也没有为难我这等小船。我扮作商人,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大越,在勃州上陆。说来奇怪,没见大海时总想见一面,真的见到了,反而没什么感觉。在海上漂泊了六七天,胃里几次翻腾,此生是不愿意再出海了。
不过,大海的深邃和宽广仿佛要在我见到它的第一眼时挤进我的心里,读书时常常读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崖立千尺,无欲则刚。”此行倒是有了一番新体悟。这广袤无垠的大海,它的边际真是天的尽头吗?
“海上无风三尺浪,这位客官,今次算是海神保佑,平平安安回来了,若是遇到风暴,嘿嘿,客官,您的五脏六腑恐怕都要留在小老儿的船上咯。”船家说笑着,让我们换了小船,送我们上岸。
章仪本来是最喜欢笑的,只是这船家在我们第一天登船时就大发牢骚,臭骂了“明可名”一顿,所以一路上章仪都不搭理他。我虽然觉得尴尬,却也无所谓,看着大海,心胸也会宽广起来。
“让勃州太守来见我,传令驿丞,备下快马,我今日就要赶回京师。”我在码头下令道。
本以为只需片刻便会有人来接我,只是派出的人迟迟没有回来。我有些等不及了,问章仪道:“文书上的官印不清楚吗?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章仪摇了摇头,道:“莫非太守不在府衙?”
“推我去府衙,兵士换甲,前面立旗开路。”我挥出如意,整了整衣服。
因为商船不大,又是回京,此番我只挑了五十精兵随行,气势不大。不过一路上的百姓见了还是退开两旁,我的车驾很快就到了太守府衙。勃州不是大州,却因为与高济倭国交易,颇为富庶,一座府衙修得巍峨壮观,比之直隶大州也毫不逊色。
“尔等何人!居然持兵临近府衙,要造反吗!”府衙门口的差役拔刀冲了上来,把我围住。
“狂奴!”前面的卫士喝道,“此乃平倭大将军中散大夫明大人的军驾!还不叫你们太守出来迎驾?”
“哈哈,原来真有这等骗子,来人,给我抓起来!”
“不可杀人!”我喊了一句,兵士们会意,只用刀背便把他们打翻在地。战阵上得多了,动辄血流成河,真的打架反而新鲜了。
我举起虎符,道,“本官乃领兵之将,有虎符为证,速去通报!”
终于有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进去通报。不一时,府衙中门大开,一个衣衫不整的朝廷命官出门相迎。看他的服色,该是正五品的勃州太守。
“啊!真是虎符?”
“你没见过?”我有些不悦,他见了我居然连官名都不报。
“这是真的吗?”
我让章仪取出圣旨,道:“当今圣上的圣旨,你总该认识吧!”
那官员凑上来看了半晌,细细研究着圣旨背面的九龙图纹。“哦!真的是真的,这位……如何称呼?”那官员朦胧道。
我胸闷得厉害,若是倭奴不打高济而攻我朝,恐怕也能三月下了山东路。居然有这等牧守!
“本官中散大夫执掌平倭事,明可名。”我冷声道。
“哦,原来是在高济打仗的明大人,下官勃州太守贾政廉。”那官员躬身行礼道。
“贾太守,之前的公文没有收到吗?”我不满道。“下官收到了,只是不知道真伪,暂时搁下了。”我心头火起,低声道:“本官领的是军事,军国大事,地方上的事本官不便多言,只是贵官如此对待军文,若是有外敌来侵,如何防备?”
“下官知罪。”
“我的信使呢?快些放出来,他们都是百战之余的人,不能受辱。”
“下官明白。”
“嗯,还有,发文前州,别再拦了我的军驾。近来的邸报有吗?拿来我看。”我道。
“邸报?公孙夫子,我们有邸报吗?”贾政廉问身边的一个中年文士。那文士上前行礼,道:“学生公孙婴,是太守大人的幕僚,见过明大人。”我拱了拱手,道:“公孙夫子。”“明大人,我勃州太守府,从来不看邸报。”
“你这……”我一时说不上话来,终于问道,“这是大越的勃州吗?”
“明大人,下官知守勃州府,并不关心天下。下官是勃州的父母官,并非庙堂的公卿,实百里之才,不敢枉窥天下。”贾政廉躬身道。“强词夺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解君之困。你只守好勃州,难道就算进了本分?”我喝问道。
“下官以为,的确是进了本分。”
纠查地方官吏的事不在我的职权范围,我虽然对他反感却也无权说什么,转问道:“本官收到圣旨,有句‘将星又陨’,陨的是谁?”
“哦,这个下官倒是知道,匈厥古扣关,武啸星将军殉国了。”
“武啸星将军,殉国了?”我心一沉,“当下北疆谁人驻守?匈厥古的铁骑到了哪里?”
贾政廉一奇,道:“这匈厥古每次扣关之后总是很快就走了,下官不知明大人是何意思?”
“回去了?嗯,是该回去了。”现在,我知道手里的圣旨十成是矫诏,马上就回高济吗?还是依旧入朝?
“嗯,本官知道了,本官要觐见圣上,即刻便走。”
“大人不喝盏茶再走吗?”
“时机紧迫,还请太守大人备些路上的饮水干粮,一切从简。”
“下官明白。”说着,他便和那个公孙夫子退了出去。
章仪身穿甲胄,刚才不能开口,现在没了外人,对我道:“大夫,这贾政廉真是个庸官。”我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尽快回京,最麻烦的就是我手里的矫诏。”我摸了摸袖口,真像是个滚烫的栗子。
“大夫,怎么办?知道了是矫诏还要入朝吗?”
“章小姐,不知是否听说过权谋之术?我不担心矫诏想杀我的人,我现在担心的是这矫诏,是皇上发的。”
“皇上发的还叫什么‘矫诏’啊?”
“我出兵近两年有半,朝中小人的中伤不会少,皇上若是起了疑心,难免要试试我的忠心。这也是我在船上才想到的,唉,高处不胜寒啊。”我叹了口气。
章仪突然按住我的肩膀,附耳道:“吉人天相,你不会有事的。”
我偏头看到肩上的五指如葱,又嗅到了兰花混着皮革的气味,心里居然安定了许多,道:“办法总是有的,圣人道:‘祸者,福之所倚;福者,祸之所寄。’我总能化祸为福的。”章仪的手重了些,低声道:“我帮不了你什么,不过你若是有事,我一定会陪着你的。”
“傻孩子,我会有什么事?我真有事倒好了,免得你一天到晚缠着我。”我笑道。
玉手变成了拳头,狠狠砸在我背上。我也奇怪,为什么这么大的力气,我居然没有吐血。想起章仪也曾提刀上阵,心里寒了一记。
我在马车上颠簸了五天,终于望到了京师的高强。到底是华夏之都,城墙参天,在高济那么久,连十丈的高墙都很久没见了。而且官道上人来人往,光是一个村落便比高济的一个小县更加富庶热闹。
京城里是不能策马狂奔的,不过我既然要表露忠心,自然不能不做足戏码,亮出了军旗,直冲皇城。
“传进去,明可名奉诏回师,求见陛下!”我高声嚷道,“中散大夫领平倭事明可名,奉诏回师!”
军门匆匆接了腰牌和圣旨,跑了进去。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大门中开,跑出来一队内侍,领头的喊道:“传皇上口谕,中散大夫明可名即刻于御书房觐见万岁,赐宫中跑马,赐面君不拜,赐座。”
“我等你。”章仪拉住我的袖子,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会有事,你先回家吧,日后我传人去找你。”
“我等你。”
我理了理衣服,对御者道了声走。
上一次皇宫中响起马蹄的声响,已经是五十年前前吴覆灭在际,哀宗一日下了三十二诏……
“明大人在此稍候……”
“明可名!进来!”内侍的话还没说完,皇上的声音已经在里面响起,我一时难以分辨其中是怒是喜,是惊是怨……
“微臣明可名,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被抬入御书房,躬身行礼道。
“明可名,朕想死你了!”圣上居然冲了上来,一把把我抱住,两臂如同铁箍,居然把我抱了起来。
“皇上,皇上,让人见了不雅。”我连忙劝道。
圣上把我放下,笑道:“几年不见你,你更瘦了。”我见气氛不错,也笑道:“陛下倒是更健壮了。”圣上仰头大笑,道:“明卿当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风平浪静才好再挽狂澜,海阔天空方能大展拳脚。朕让严秀卿写了,挂在这里,你看。”
我顺着圣上的手指,看到了几案后屏风上的两句话,用的是大篆,古朴遒劲。
“朕以为,朕已经够了,只等明卿平了高济,便可回来与朕一道大展拳脚啦。”圣上绝口不提矫诏的话,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臣听闻武啸星殉国了?”我大着胆子,往圣旨上引。
圣上一愣,道:“是呀,天妒我大越,夺朕利剑。不过有明卿在,朕也不担心北疆,只是苦了明卿。唉,我大越历朝不足四十年,却满堂暮气,明卿可是朕最年轻的臣子了吧。”圣上说着,上榻坐了。
“哦,对了,明卿给朕讲讲高济战事吧。”
我思索了一下,道:“高济战事,皆如战报中所言,臣不敢谎报。”
“战报哪里说得详细?朕想听听趣味些的,明卿,朕不明白,为何当日你敢断定倭兵会连夜入汉平?”我一点头,道:“陛下,非是臣断定倭奴会入汉平,而是臣让其入汉平啊。兵者有料敌驱敌之谓,驱敌者非是驱逐敌兵,实乃将敌兵当作牛羊,驱赶牧守。”
“哦?明卿怎能驱使敌兵?”
“敌兵只要是人,便有人心,人心皆有缺,用其缺便可驱其身。”我道。
圣上沉吟半晌,道:“昔日你也说朕只要有了权谋霸术便可安座朝堂,朕也深有感触啊。”我看了圣上一眼,道:“陛下,法家的权谋之术只是小术,陛下要真的想坐稳龙廷,还是要多看道家的书。”
“哦?朝中谏议朕从儒的,尊墨的,立法的,振农的,兴兵的,真正的兵家倒是要朕修道?这还真有意思。明卿以为,那无为而治,如何治我大越?”
“陛下,世有无知小儿,读了几句圣人的书便以为明了了圣人的道,其实不尽然。道家所言,虽然提倡‘无为’,其后尚有一句‘无不为’。虽然费解说玄,其实又是最简单最实在的根本道理,什么是道?路便是道。如何行路?不必想那么多,迈开步子走便是了。走便是德。所以臣以为,道德就是自然。儒生们抓住一个‘无为’大做文章,肆意扭曲,实在是作孽。”
圣上沉思片刻,道:“虚师名不虚传,观明卿可知一二。明卿,朕有一宝,也让你开开眼界。”圣上起身,拍了拍手。有内侍从后碎步而出,手里捧着一把弯刀,弯得几如新月,最为可怖的是,上面点点血锈。
我若不是因为近年领兵,见惯了兵器血迹,还真会吓一跳。
“呵,明卿久经战阵,莫非还怕兵器?”
我欠一欠身,没有说话。
圣上举起弯刀,道:“明卿可知这柄弯刀是何来历?”我摇了摇头,道:“微臣不知。”“来人!”圣上喊了一声。门口的黄门卫士应声而入。“拔剑!”圣上叫了一声,用手中的弯刀用力砍了下去。
金铁交鸣,卫士手里的宝剑被斩断了。
我心中一惊,道了声:“宝刀。”
“这刀的确是宝刀,可惜啊,不是朕的刀。此刀乃是从武啸星将军遗体上拔下来的,当时武啸星手里的宝剑被削去了一半啊!”圣上细细看着手里的弯刀,“知道此刀是哪里来的了吧?”
“原来如此,若非此宝刀,武啸星将军也未必会亡命阵前。”
“宝刀,宝刀啊。朕已经命人去造了,可惜我大越居然没有这种精铁。”圣上说得叹惋,转而笑道:“这刀便赏给明卿了吧。”
“回陛下,微臣不惯佩带兵器,且敌国之兵,用之不祥。”我躬身谢赏。
圣上显然满意我的答复,笑道:“见宝不贪,明卿果然是朕的栋梁。明卿,朕还有一宝要让你看看,还要你出出主意。随朕来。”
我心中渐渐安定了下来,多年不见,皇上还不见生分,此行看来不会有什么大祸了。黄门推着我进了内宫,穿过御花园,入后宫,几个弯拐之后,来到一处大殿前,匾额上题着“澄明殿”三字。
“来,明卿,进来。”圣上居然亲手拉车,我连连拱手示意不敢。
“这是朕的长子,皇太后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驹儿。来,打个招呼。”圣上说了,我也不好迟钝,连忙把他当个大人,作揖道:“明可名见过皇子殿下,殿下……”“哎,不是说你,是说驹儿呢。来,驹儿,去,拜拜你的老师。”
“陛下,这……”我听了一惊,还没等我说完,那驹儿已经跪倒在我面前,奶声奶气道:“驹儿见过老师。”
“怎么样?才三岁,已经聪明得什么似的,呵呵,你不会藏私不教吧。”圣上抱起小皇子,对我笑道。突然又放低了声音,道:“他母亲是何美人,原本只是宫女,有了朕的皇子之后才被册封的美人。是以众臣不肯让我立长,死咬着要立嫡。明卿怎么看?”
“陛下,礼法有云立子以嫡,无嫡以长,大臣们倒非无理取闹。”我躬身道。
圣上瞪了我一眼,道:“朕要将家国托付给自己喜爱的儿子都不行吗?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这个问题,皇帝早年便告诉过我,现在再问恐怕是自己也忘了答案。
“陛下,臣以为,立哪子并非重要,重要的是能安国。陛下的家事便是国事,皇太后也许还有话说呢。”我笑道。
“唉,母后,母后虽是妇人,却比男人更明白天下大事啊。当日母后要朕去找虚师,要朕拜虚师为师,可见母后还是独具慧眼啊。只是,母后也不同意朕立驹儿,这才让朕为难。”圣上落寞道。
“陛下,臣猜度太后并非不愿陛下立此皇子为太子,而是不愿陛下如此之早便立下太子。”我微微思索,拢手袖中,道,“既然太后赐皇子‘驹’字为名,可见有期待其长成千里良驹之意,还请陛下明察。”
“朕也这么想过,不过为何现在不能立太子?”
“皇上,近些年或许还看不出,若是将来皇上又有了其他的皇子,又或宠幸了其他嫔妃,这皇位之争,恐怕会动摇社稷。”我道。
“朕立了太子,自然是为绝了他人的非分之想。”圣上不以为意。
“陛下,换言之,今日皇子子以母贵,他日何美人老珠黄,皇子若再被人挑唆得令陛下不满,到时换太子恐怕就不容易了。”
圣上不耐烦地放下皇子,道:“所以朕才让你当他老师嘛!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立储的事让朕头疼。你看看小皇子的几案上。”我顺着圣上的手指望去,厚厚的书册堆了一堵墙,感叹道:“皇子果然聪明过人,小小年纪已经博览群书。”
“哈哈哈,”圣上随手扔给我一本,“这些都是弹劾你明可名的奏章,什么残酷杀戮、不敬王室,阴谋反叛,贪墨军饷,私带军妓妾婢,哈哈哈,凡是明卿能想到的罪名这里都有了。朕本是闹着玩,给皇子当榻垫,现在让皇子学习百家字体,哈哈哈。”
我陪着干笑了两声,道:“陛下圣明。”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现在脑袋已经离开脖子一半了。”圣上正容,“你私自回师,可知已经犯了族灭之罪?”我勉强笑了笑,道:“微臣奉了十万火急诏,不知何谓‘私自回师’。”
“哈哈,十万火急诏?是朕的亲笔么?朕怎么不知道?领兵大将被骗回来,你恐怕还是我朝第一人啊。可是羞耻万分?”
“陛下,我朝可有人曾敢矫诏召回领兵大将?”我一语顶了回去。
圣上的脸色变了两变,道:“一回来就气朕,哼,本以为你长了两岁能积些口德!幸好是矫诏,若是真有其事,你只身回来又有何用?”我笑了笑,道:“微臣带了十万兵甲回师,怎是只身回来?”
“十万?在哪?”
“陛下不曾听闻:胸怀十万士,策马出玉京?”我说的乃是当年有汉一朝词臣司马如,手持汉帝节杖,单人匹马收服了北狄三十二夷国。
“哼,你倒是会自夸。”
“微臣以为,当日司马如收服夷国三十有二,靠的乃是大汉之国威。故臣所言,实非自夸,只是假借老虎之威的狐狸罢了。”
“哼哼,你巧舌如簧,倒不愧此夸。但是啊,明卿,你可给了朕块烫手的石头。这矫诏一事,追究好呢?还是不追究好?”
“陛下一定知道,此事不能不追究。”
“那矫诏之人也定是知道,而且他还一定知道,朕追查不出什么。到廷议之时,你被大臣群起而攻,朕只有让你当替罪羊,平息此事。”陛下仰头叹了口气,“这群无知小儿,要坏朕的江山啊。”
我心中一惊,不料两年不见,皇帝居然已经如此深谙权道,离他的明君之志又近了一步。只是,我却不甘心被人当牺牲白白宰了,道:“陛下,还有个办法,陛下也矫诏招臣回来便万事大吉了。”
“朕矫诏?”圣上看着我。
“陛下只需照抄一遍十万火急诏,不是什么都结了?”
“哈哈哈,你个坏小子,要朕和你一起骗人?你怎知朕肯答应?”
“陛下,其实臣在高济便猜这诏书九成九是假的,只是不知陛下的意思。今日得见天颜,心中阴云一扫而空。”我笑道。
“唉,你错了,十万火急诏的确是皇帝亲笔,可是还要赤金虎符才能发啊。”
“不错啊,皇帝调兵,总要赤金虎符呀。”我不知道为何皇帝要这么说。
“但是赤金虎符在母后手里。”
“啊?”
“要串通母后一起骗人,恐怕不易……”
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
“明卿先回府休息两天,后日来朝吧,到时明卿一口咬死十万火急诏在朕手里便可。”圣上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必不做丢车保帅之事。”
我点了点头,圣上牵着我的手一直送我出了宫城,依依惜别。
轮椅出了皇城,我的心尚未从感动中平静下来,一群红甲武士已经围住了我。我认识他们,太祖立了红甲军,人数不多,隶属府兵署,负责纠查军中违制之事。有三斩之权,其一斩逃阵之将,其二斩言降之将,其三斩叛乱之将。
“明将军,本将红甲军统领林晖弼,奉命请明将军前往府兵署问事。”领头的将军道。
“我不是将军,我是文官,也要去府兵署吗?”我摸着如意,勉强笑道。
“请将军移驾。”他们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本官的随从呢?”
“兵士已收归府兵署,那、那、那还请将军移驾。”
“林将军,本官毫无亏心之事,只有还有一事放心不下。能否附耳过来?”我的手在袖子里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一锭金银,握紧了如意。
林晖弼想了想,翻身下马,走到我身边,道:“将军请说。”
我假意拱手,偷偷将如意塞入他手中,轻声道:“此玉乃是国老本心先生所持,非同小可,还请将军笑纳。”如此一来,既行贿了这个将军,又让如意有了个明确的去向,日后找回也容易些。“这……恐怕不妥吧……”林晖弼已经收了如意,故作姿态道。
“只是那章……”我放低了声音。林晖弼将如意收入胸甲,道:“章将军之后,末将自然不敢为难她,何况只是路过的女子,不至于牵连。将军走吧。”
我点了点头,任由他们推着我去了府兵署。
听到当牢门砰地关上,狱卒在外上了铁链,我坐在稻草堆上,感慨万千。当年我也是因为牢狱而认识了师父,现在又回到了起点,只是牢里只有我一个人,和一群老鼠。
皇上会来救我吗?谁能调动府兵署的红甲军?身上的信件已经被人搜去,找史家求助也遥不可及。
我想到一个人,却毫无凭据,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牢里湿气重,又终日不见阳光,我不知日夜,更不知时辰,头混混沉沉之时便睡了过去。舟车劳顿,这一觉倒也睡得安稳了。
等我醒来时,已经有人送来了一碗白饭。我本来还妄想有人能在饭里藏点菜,吃来吃去也就是白米拌沙子。不过三天之后,我就不再抱怨了,因为难得才会送来一碗拌了沙子的糠。糠,我出生的时候天下已经安定,百姓生活开始富庶,家里再贫苦,也不曾吃过糠,最多也就是喝稀饭。
现在我只能吃糠,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恨不能多吃些。
我想过不食嗟来之食,也想过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只是,我更关心我的性命。黑牢之中,不知怎么就会死了,或是疾病,或是无疾而终。我就亲眼见过一个相识的狱卒收了人家的银子,半夜用沙包把人家压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人一旦入了狱,便是犯,一半已经是狗了,还有一半也没人形。
所以,我每次都把少许的糠喂给老鼠先吃。
终于有一天,那只吃了我糠的老鼠死了。
糠里有毒。
“他吃了?死了吗?”门口有人轻声说着。
“死了死了,死透了。”我大声在里面说道。
门口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旋即没了声音。
我放开喉咙大笑了一阵:“我在高济,喝着倭奴的血,吃着倭奴的肉打仗,那么毒都没能毒死我,你们这点小毒想毒死我?做你们的千秋大梦吧!”喊了几遍,我浑身无力,胸口又有些闷,便不再言语,爬到门口,就着门缝吸了几口气。
他们一直没有再给我送来一餐饭。
他们想饿死我,渴死我……
但是他们错了,地牢湿冷,虽然暗无光线,我还是循着声音找到一处滴水的所在。虽然很久才能滴下一滴,但是我也不至于渴死。只是这食物,我看着成群跑来跑去的老鼠,咽了口唾沫,却只有喉结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