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1.1.1

郁明对郁鹿向来宽容。

他不像李皎一样对郁鹿要求很多, 管束很多。他认为该释放小孩子的天性,能玩的时候痛快玩,不必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他对教育小孩采取放养政策, 只要不涉及到大是大非,他都能轻易放过郁鹿。在李皎教训郁鹿太过严格的时候,郁明都会给郁鹿大行方便之门。

所以郁鹿认为自己的阿父好说话, 没脾气,没性格。只要他掉两滴眼泪,郁明就会心软, 就会原谅他。

等郁鹿小朋友逃家逃去父亲身边,要求跟父亲同行时,他才第一次知道, 郁明并非他所想象的那种无原则的人。

郁明若当真诸事不讲究,不在意,他便不会和李皎耗上那样多年;他若当真性情柔软, 李皎也不会偶有低头。郁鹿小朋友错把郁明对他的宽容, 当成理所当然,当成人性如此。郁鹿小朋友长到这么大,他从未见过郁明真正发怒的时候。他印象中的阿父,在被他气急时, 只会把他吊起来打一顿;打完了, 阿父的气就消了,小朋友就可以继续无法无天了。

然而这次不一样——

远离统万已数十里,天高人远, 郁明不可能把郁鹿再送回去。赫连平出来的人手也就这样多,无法分人手给郁鹿,况且郁明也担心郁鹿不听话,再次逃脱。跟李皎写完书信报平安后,郁明思量一番,决定接下来一路,还是他亲自来照看郁鹿吧。

郁鹿欢呼一声,以为自己的心愿得逞,可以跟着郁明到处玩。在被阿父打了一顿后,小朋友含着眼泪,幸福地入睡。他在梦里梦到日后的甜蜜生活,跟阿父走遍很多地方,玩很多有趣的……郁鹿小朋友开心地在梦里笑出声。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翌日。

扈从把郁鹿从美梦中叫醒,温声告诉他简单洗漱一下就该上路了。郁鹿揉着惺忪睡眼,在昏黄灯火下看着陌生叔叔。他在新环境拥着衾被,感觉到寂寞孤独,并很冷。小孩儿喃声问:“叔叔,我阿父呢?他不给我穿衣服么?”

扈从同情地看着郁呦呦:“郁郎在楼下和皇子用早膳,呦呦你自己穿衣服吧。”

郁鹿:“……”

他愣一下,想了半天,觉得阿父可能认为他长大了,不需要大人帮穿衣服了。郁鹿也没多想,懵懵地点点头。扈从叔叔走后,他自己笨手笨脚地穿戴一新后,爬下小榻,垫着脚去就着冰凉的井水洗脸梳发。虽然天还未亮,起得有些早,郁鹿有些困顿,精神却很亢奋。

郁鹿欢欢喜喜地哒哒哒推门跑下楼,看到楼下人都在用早膳。郁鹿不认生,跟每个大人打招呼。灯火四亮,通堂明耀,郁鹿看到青年挺拔修长的跪坐姿势,跑过去趴在小案上,扬起小爪子和郁明笑:“阿父!”

郁明抬起眼皮,淡淡撩了他一眼,没吭气。郁明喝完粥,直接起身,面容冷然,转头和赫连平皇子说了一声:“我去看看马的情况。”赫连平点头后,郁明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和郁鹿说一句话。

郁明这样冷硬少语,是郁鹿从来没见过的。郁鹿只见过郁明潇洒肆意、慵懒含笑、滔滔不绝的模样,他不知道郁明冷起来,不说话的样子,如此生人勿近。郁鹿愣愣地看着郁明走出门,回头与赫连平对望一眼。赫连平叹口气,郁鹿低头,有点儿意识到了阿父对他的惩罚。

之后上路,一上午的时间,郁鹿小朋友坐在马车中,都心神不宁,希望郁明来跟他说话,或者问一问他坐马车累不累,屁股痛不痛。但是没有,郁明冷起来,是真冷;一上午,郁明控制得当,连余光都没施舍给郁鹿。

中午到官道上的茶肆喝茶休息时,郁鹿趴在阿父身边说话:“阿父,你昨天给我阿母写信,她什么时候会回你呀?”

郁明不为所动,淡然喝茶,无视郁鹿的问题。青年面容俊冷,茶肆中有过路的女郎偷偷看来。女郎们只瞧得那趴在青年身边的小孩儿泫然欲泣,却看不出青年有丝毫心动模样。郁鹿小朋友看到了周围目光,扁嘴凶道:“你不理我,我回去就告诉阿母你在外面招蜂引蝶!”

郁明扯嘴角,不屑地笑了一下。他眼睛漆黑,鼻梁挺直,双手放于膝盖上。巍然不动,如山似岳。此番气势,让懒骨头一样趴于案头的小孩儿露怯,竟也慢吞吞坐起来,与他阿父一道坐好。郁鹿小朋友眨巴着眼睛:“你理理我,说说话嘛……”

父子二人置气,一旁人幸灾乐祸地围观。过路女郎中一人迟疑一二,起身前来,红着脸想与郁明搭话。女郎低着头,声音柔婉:“郎君这是要去哪里?是要回乡么?不知郎君……”

郁明没抬头,郁鹿抬了头。

郁鹿人小鬼大,对于妄图跟他阿父搭讪的女郎都不满。他阿父英俊无比,越来越吸引女子的目光,然而他阿母不美么?他阿母不光美,还有才华。大魏的女郎们都少有比得上他阿母的,这些夏国女郎如何比得上?郁鹿小朋友很维护自己母亲,不希望父亲被别的女人缠上。他颇为痴望父母的爱意,对于想抢走郁明和李皎关注的人都很警惕——“你不要跟我阿父说话了!我阿父不开心。”

女郎这才惊疑低头,看到郁鹿。

她对比下郁鹿和郁明的相貌,一大一小,何等相似。她颇受打击,没想到这位郎君居然已有这么大的儿子,天下的好儿郎尽是旁人家的。女郎却仍不死心,咬了下唇:“这位小阿郎,当真是郎君家的?”

她目光盈盈看着郁明。

郁明将茶碗放下。他被女子搭讪的次数太多,独身时满心不喜,成亲后倒是没那么怕女子和他说话。多年来,郁大侠已经习惯此况。女郎幽幽望着他,郁鹿也幽幽望着他,双方皆等他的回答。而郁明淡声:“你猜。”

女郎:“……”是不是你儿子,还要猜一猜?

郁呦呦:“……”他被堂而皇之地嫌弃,眼泪一眨,咧嘴便想哭。

这位郎君如此不好说话,女郎失魂落魄地离去。赫连平看够了戏,咳嗽一声后,笑着招呼众人上路。郁明起身,长腿一跨,再次把痴痴望着他的小郁鹿丢在身后。郁鹿心中受伤,他第一次知道他喜爱的人如果不欢喜他,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的。

郁鹿恍神了一下午。

晚上住宿时,被告知要分房,郁鹿彻底崩溃。他扑过去抱住郁明的腰,开始嚎:“阿父我错了!我不该逃家,但你不能不要我嘛!我要和你一起睡,你不要把我丢给不认识的人好不好?”

郁鹿嚎得情深意切,闻者动容。

郁明却随手将他一提,就把幼子甩开。郁鹿头一次知道自己如此容易被丢开,头一次清醒意识到他阿父真的是武功高手,平时被他甩不开,只是因为不想甩,喜欢陪他闹而已。郁鹿被甩入了手足无措的路过扈从怀里,他看到郁明瞥了他一眼。满心希望时,郁鹿小可爱听到他阿父一脸平静道:“我幼子不怕生,好照顾,随便给他一个铺盖,你今晚照顾他睡吧。”

郁明转身即走。

郁鹿与尴尬的陌生叔叔对视一眼,他心中酸楚,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惨烈,他挣扎着短手短腿,努力扑向已经走开的青年后腰。然而郁明走得头也不回,如此无情,郁鹿的心痛成一团,哭得更惨了。

他嚷道:“阿父阿父阿父……你别不要我!”

郁明立在屋檐下,靠着廊柱,听到屋中小孩儿凄惨的哭声。一众大人慌乱地哄着小孩儿,然郁鹿无法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赫连平在外吩咐明日行程,听到里头嘶声裂肺的哭声,他心中一悸,转头看到青年淡然靠柱的模样。

赫连平感叹:“不进去哄哄?你心真够狠的。”

郁明平声静气道:“若你有我家这般调皮的小郎君,你也得狠下心如我。呦呦渐大了,我可以接受他淘气,但是得有个度。他这样胡闹,无法无天,只会越来越让我和皎皎伤心。我可以对他宽容,却也可以无视他。”

“皎皎总教育他父母的爱是理所当然的,然我要让呦呦知道,理所当然,却不是他胡作非为的本钱,可以让他无度消耗。”

“殿下家若有个呦呦,也得如我这般伤透脑筋。”

赫连平面容掩在灯烛下,脸部线条阴鸷,微微笑了一下。他眯着眼,想到自己府上的皇妃,只想奚落地扯动嘴角。他和皇妃那般,相敬如冰,因政治缘故互相提防。夫妻感情差,他府上,可不会有呦呦这样的小孩儿。

盯着廊下青年俊朗面孔,赫连平思绪飘远,穿过如梭岁月,想到了当年一些事。他向来不重色,不好美。他和李皎当年的联姻,完全是利益使然。纵李皎貌若天仙,赫连平依然不在意。

所以他可以喝醉后,随口和娜迦讨论李皎的无趣,拿床笫事开玩笑;

所以他才会被郁明打过后,重新因为利益接受李皎这个情郎;

所以……

然而他夫妻感情颇涩。赫连平看着郁明,他想、他想——

当年若他重视李皎一些,是否今日结局完全不同?是否郁明今日的夫妻恩爱,他也能有?李皎之才,李皎之貌……女郎如山如水,立于对岸。风吹河衣,衣袂如霜,佳人可望不可即。

廊下站着的青年打个响指:“殿下,走什么神?”

赫连平回过神,苦笑下。何必多想?徒劳无用。反正感情于他向来无用,李皎已嫁作人.妻,错过的到底不能回头。赫连平应了声:“我进去帮你哄哄呦呦。”

郁明笑:“谢了啊。”

如是这般,无论郁鹿怎么闹腾,郁明也不理会他。在这一路上,郁鹿渐渐不再闹了,他试图跟郁明和好,试图跟郁明认错。他性格敏感,对郁明的惩罚心知肚明;正是因为明白,郁鹿才会不安。心思敏感的人对外界的回应向来在意,郁鹿收敛了自己的脾气,眼巴巴地望着郁明,期待阿父哪天和他说话,对他笑一下。因为这个原因,郁鹿想象中的有趣好玩的路途,他也没心情欣赏。

一路恹恹,半死不活。

身在统万的李皎,收到了郁明的家书。郁明没有告诉李皎自己对郁鹿采取的惩罚措施,只柔声宽慰她,说自己会照顾郁鹿,要她不必担心。李皎收到信,先是放下一颗担忧的人,然后又气又恼,再很关心郁明。

她坐在屋舍中给郁明回信,笔慢慢顿下,心中几多失落。

她想:为母如我,为父如他,怎教育出这样不懂事的小孩儿?我幼年时察言观色,既要讨好自怨自艾的母亲,又要讨好父亲那边长辈,一言一行,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我夫君性格磊落光明,幼时被领入师门习武,纵是活泼,也不会给大人添乱至此。怎呦呦如此放肆?

或许是她教孩子教得不对?

像呦呦没到她身边时,李玉代她教郁鹿,便教得郁鹿进退有度,虽敏感,却乖巧。

而今、而今……

李皎心中怅然,想她纵是对郁鹿几多严厉,但心底深处,到底因为觉得亏欠郁鹿,而多多补偿郁鹿。郁鹿那般敏锐,自然觉得他如何闹,李皎和郁明都会原谅。李皎自我反思,想她教儿子确实走向畸形那条路了。此番待郁鹿随他阿父回来,李皎得改变自己的教育方式了。

首先,她现在最大的误区,就是总对郁鹿有亏欠心。实则纵是亏欠,父母子女之间,这么长的时间,根本不必在意。她总是一心围着郁鹿转,为了郁鹿,牺牲很多自己和郁明的感情。

往后不能这样了。

起码,李皎开始考虑给郁鹿生个弟弟妹妹,分散郁鹿身上过于旺盛的关注和疼爱。

当年郁明答应不给郁鹿生弟弟妹妹,李皎照顾郁明的面子,照顾郁鹿的心情,已经照顾了三年。然而郁明心中爱女之心,焉能因为郁鹿不懂事而永不提?郁鹿该长大了,该担起一个长子该有的责任。

李皎推开回信,另抽一书,开始写今后如何管教郁鹿的事。她列了一二三四,边想边写,细细分析自己以后和郁鹿的相处教育方式。李皎面容严肃,将她幼子当成一道人生难题,试图攻破,并且信心满满。

李皎此人,从小到大,便不会有主动认输的时候。她幼时在长辈膝下争宠,长大后追慕情郎,成亲后与夫君为大魏江山奔劳……一桩桩,一件件。当她认真将呦呦当做关卡时,当做必攻之城时,郁鹿势必要接受母亲的挑战。

李皎在屋中写书时,听到窗口一声咳嗽。她抬头侧过脸,看到窗下站着江唯言。

江唯言对上李皎的目光,轻声问:“呦呦找到了?没事吧?”

李皎“嗯”一声:“无妨。我自有手段对付他。”

江唯言:“哦。”

李皎何等聪敏,窗下寒冷,青年立于窗下,几多踟蹰。她顿觉有事,扬眉:“怎么?”

江唯言避开李皎探寻一样的目光,先问:“明晚,有事吩咐我吗?”

李皎微茫:“无。”

江唯言再问:“那殿下有事需要明雪么?”

李皎定定看着他,静静问:“你要找明雪告白了,希望我不要打扰你?”

江唯言猛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先前咳嗽是为引起李皎注意,这次他是真得咳嗽不住——李皎一猜就准,这样通透的心,让人压力倍增。江唯言涨红着脸,狼狈别目,对上李皎了然含笑的目光。李皎眼有笑意:“这是好事啊,你慌什么,老江?”

她故意如郁明般胡闹,称呼江唯言这个“老江”的称呼。

“殿下!”江唯言无奈看她。

李皎看着他,神色略恍。多少年过去了,江唯言背叛她,却又回来。她和江唯言之间的感情,拿起又放下,最后释然。恩恩怨怨牵扯纠结中,江唯言有了真正喜欢的人,虽然那个人懵懂不知情为何物。这些年,李皎眼睁睁看着江唯言止步不前,惆怅满怀。江唯言此人,每走一步,必犹豫十步。他最坚定的时候,居然是以前做卧底的时候。那时候有人告诉他该如何做,他有明确的目的。而今观江唯言和李明雪,如此蹉跎,何时能两情相悦?

李皎摆了摆手:“好了,不逗你了。明晚时间可以留给你和明雪,我不会打扰,好好干。”

江唯言含糊应了一声,落荒而逃。

次日晚前,江唯言偷偷摸摸般,给了李明雪一张图纸。李明雪茫然,被告知要她照地图去目的地,江唯言会在哪里等她。李明雪看眼低头,张口正要说话,江唯言已经低头转身即飞,眼望不到。

李明雪愕然。

她低头认真看了半晌图。这张图墨香浓郁,显然刚画出没多久。江唯言熬夜数日,得此成果。画中线条纵横,墨汁时浓时淡,如江唯言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框框线线,勾勒出四方城。女郎思忖半晌,如至迷宫,良久出走不得,想得头疼。

李明雪垮下肩,喃喃自语:“……江哥哥你跑那么快,图还画得这么乱,我看不太懂哎……我觉得我会迷路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的是剧情~~

谢谢霸王票,爱你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