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虽说清荷裴九新词都跟着顾吟海学习,但三人程度各有不同,偏好专长也不尽相同。比如,裴九现阶段字还认不全,汗牛书海唯独想学一本《六韬》;清荷早已熟读了《诗》《春秋》《左传》《尚书》,对读书一事有天分也有爱好。顾吟海因材施教,故而三人课业并不完全相同。

今日,清荷就得了休息,一大早便赶往县城。

茂乡向西,走大约两个时辰山路,就是比茂乡大数倍的宜丰县城。宜丰乃颍川治下重镇,繁华热闹,富庶非常。城内酒肆旌旗招展,市集人声鼎沸,各类商铺数不胜数。

清荷此来却并非为了享乐,作为家中长女,清荷向来将自己看作半个家长,她想试试能否在县城找一份抄书的工作,也为顾家生计做点贡献。

然一路打听过来,店家都对她一个小女子表现出极度不信任,到了晌午,还是一无所获。未吃早饭的清荷饥肠辘辘,看着路边的面食小摊,不免垂头丧气。

“这位妹妹,可是饿了?”面摊前一位正在等着面条出锅的少女问道,她接过自己的面,往清荷手中一推,道:“请你吃面。”

顾清荷打量眼前少女,见她约十七八的年纪,衣着朴实,面容憔悴,想来家中也是不易,摇摇头,道:“多谢姐姐美意,妹子还不饿,姐姐吃罢。”

少女看清荷生的貌美,却很是瘦弱,尤其是那腰身,盈盈不堪一握,怜道:“妹子也是从北边逃难来吗?”

清荷不久前听裴九提起过北方战乱,此刻又听这少女提起不由好奇道:“宜丰县城如今可是有很多流民?”

少女面有哀伤,道:“可不是,我家乡正是在并州,那里战火不断,人口百不存一。我一路乞讨为生,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到宜丰。幸而得陆掌柜收留,才有了落脚之处。方才见你望着面摊出神,不由想到失散小妹,才出言询问,还望妹子不要见怪。”

清荷道:“姐姐是好心,妹子怎会见怪。姐姐死里逃生,必有后福,得见小妹。我叫顾清荷,姐姐叫什么?”

那少女问掌柜要了只空碗,给清荷拨了大半面条,道:“我姓袁,名月华。”

清荷接过面条,讶然道:“姐姐莫不是并州袁家的小姐?”

袁月华想不到在颍川还有人知袁家大名,苦笑道:“清荷知道袁家?”

清荷一笑,道:“三大家族据并州百年之久,实力雄厚,坊间曾传言,并州百姓知袁梁杜而不知有皇帝,如此大名小妹不敢不知。”

袁月华点点头,道:“我确是并州袁家人,不过只是旁系,并非什么大小姐。并州战乱,袁家早已覆灭,我亦不知同族除了我还有谁尚在人世。”吃了口面条,又幽幽道:“梁汶画地为王,趁机割据。至于杜家,投了鲜卑,认贼作父。”

清荷万万没想到裴九所说的流民作乱如此严重,吃惊道:“流民之难缘何而起?袁家又何至于此?”

袁月华对于时局也百思不得其解,茫然不知如何作答,叹了口气,道:“清荷妹妹小小年纪,考虑问题却懂追本溯源,若你同我去见陆掌柜,他必然欢喜。”

“陆掌柜是何人?”清荷问道。

“陆掌柜是东街春晖书局的掌柜,平日里最好读书饮酒和论天下事。清荷妹妹的问题我答不上来,陆掌柜定能答上来。”袁月华俏脸一红,憔悴的面容倒显得红润起来,容貌也动人不少。

清荷答应下来,心中则有另一番计较,一来陆掌柜掌管书局,也许能替自己某一份差事,二来顾家人在山村之中,了解天下大事,全靠村民口口相传和迟伯父的信件,消息滞后不说,往往经人演绎,多有不实,如能与县中人士交往,兴许消息能知道的快上不少。

二人扒拉完面条,起身往春晖书局而去。

且说这春晖书局掌柜陆照影,不过弱冠之年却嗜酒如命,一月前,常去酒肆的老板着小二来邀,说从并州来了位逃难的姑娘,要以袁家不外传的酿酒之方,换一两金子。酒肆老板只听过袁家酒的大名,却不曾亲自尝过,想请陆照影一辨真假。

陆照影赶到酒肆,看到的就是衣衫褴褛的袁月华。言谈之下,才知袁家遭此巨变,而袁月华只身一人流亡两月,陆照影既同情她的遭遇,也佩服她的勇敢,便道:“姑娘纵使换了一两金子,可钱总有用完的时候,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去我书局做点杂事,也好安身立命?”

袁月华看陆照影风度翩翩,容貌俊美,心地又善良,自己也确实需要一个去处,就应承了下来。月余的相处,她被陆照影的性格吸引,见地折服,不禁芳心暗许,只是这陆照影不是对着书本酒杯,就是走街串巷的四处谈天,对袁月华的小女儿情思视而不见。

今日陆照影在家中与父亲大吵一架,正在书局门前坐着发愣,就看见袁月华带着位仙子般的少女越走越近。仙子不过十四五,素衣不掩国色,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气质疏离,容貌冷艳,可一颦一笑间气度又沉稳大气,不必争艳,既可压群芳。

陆照影看的忘神,直到袁月华出言介绍,方才醒觉。虽然自感有些孟浪,依旧不吝啬的赞道:“清荷姑娘国色天香,再过几年必定名满天下。“

清荷弯了弯嘴角,道了声谢谢。

陆照影引了清荷入内,袁月华特意泡了书局熟客刚送来的春茶。许久不曾喝茶的清荷,颇感怀念的捧着手中的瓷盏。

袁月华见清荷不开口,以为是小姑娘害羞,便道:“清荷妹子今日问了不少问题,我没一件想明白的,特地带她来见陆先生。”

清荷点点头,道:“并州流民之乱危急,不知先生可否详解一二?”

陆照影没想到清荷一个小姑娘,来访不为别的,而是关心这诡谲局势,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意味,又仔细咀嚼一番清荷之姓名,一拍脑袋,道:“顾吟海,顾祭酒是你何人?”

顾清荷道:“正是家父。”

“难怪,难怪”,陆照影赞赏的点点头,又道:“久仰顾家家学渊源,顾太常慷慨赴死,更是令人动容。”

自来茂乡,提起顾家名头,人人都摇头称不,就是当年在洛阳,伯父出事后,父亲同僚下属也免不了骂一句不识时务,今日在小小的春晖书局,得了陆照影肯定,清荷心情大好,心头防备卸了大半,道:“ 举朝皆言我大伯乃废太子门下…”,走狗二字清荷说不出口,顿了顿才道:“先生却偏偏为之动容?”

陆照影正襟危坐,肃然道:“ 乃伯父,乃父,忠的是国家社稷,非一人之臣,岂是小人可以理解!”摇了摇手中酒壶,道:“清荷可会喝酒?”

袁月华接过酒壶,柔道:“清荷妹子还小,我陪先生喝罢。”

陆照影并未接话,在身后小柜翻腾半响,找出一套碧玉酒盏,喜道:“天下之事,佐酒最佳,若配上这套玉盏,更是快活无边!清荷喝上一杯罢?月华妹子也请同饮。”

清荷微微一笑,接过酒盏,道:“清荷还未饮过酒,一会如果出丑了,还请先生和姐姐多多包涵。”

陆照影大喜,替众人斟满,缓缓开口道:“并州之乱,还要从今上征丁北伐的政策说起。大成历经怀帝武帝两朝兴兵,边关人困马乏,民不聊生,本该与民休息,垂拱而治,然今上却听从国丈之言,于边关抽丁,再进鲜卑,耀大成国威。并州乃北据鲜卑之门户,疲于战事久矣,劳动力本就不足,闻此政令家家惶恐,成年男子或闻风而逃,或扯旗造反,留下大片土地无人耕种,妇孺无人照看。是以流民日益增多,起义队伍多而庞杂,政府官员多弃城而逃,不少郡县门户大开,鲜卑趁此南下,烧杀劫掠,如入无人之境。并州三大家族,唯袁家抗击鲜卑,却孤掌难鸣,成覆巢之势,可悲可叹。”

陆照影扣桌而叹,道:“民生多艰,祸乱四起,今上不思其过,反而横征暴敛,重用酷吏,偏听偏信。”

清荷从前在家也听父亲和伯父说国事,但父亲忠君爱国,很少非议今上,宜丰书局的掌柜能说出此番话来,令清荷震撼不已,双眼睁大了数倍。

袁月华抿嘴一笑 “清荷妹子觉得我们掌柜可担的起先生二字?”

清荷真诚的点点头,欠着身子敬了陆照影一杯,道:“先生乃‘智术之士,远见明察’”,又疑惑道:“先生为何不谋一官半职?”

陆照影把玩手中的玉盏,沉吟道:“良禽择木,并非不谋,只是时候未到。”

清荷凌然,仔细看了面前温文尔雅的书生,白净柔弱的外表下,原是一番坚持和风骨。

袁月华见二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态,几不可察的捏了捏手中的杯子,面上依旧温柔笑道:“清荷妹子如今家住何处?靠何谋生?”

经袁月华提醒,清荷这才想到来县城目的,忙问道:“不知书局可需要人抄书?”

陆照影见清荷正是芳华之年,却着布衣素履,不饰脂粉,不配首饰,想来顾家并不好过。清流之首,沦落至此,心中唏嘘,轻声道:“清荷真是找对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