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蕴也没有闲着。
她不愿与普通百姓计较,更不会对村民睚眦必报,但如果这个人不是普通村民呢?
这阵子邺城方面安静得很。
李宗训忙着整肃朝纲,忙着防备西京进攻,忙着搞物资救急——这些是她从各个方面综合得来的消息。
可就她对李氏父女的了解,就算当爹的想韬光养晦,不露锋铓,李桑若也不是一个会消停的性子。
还有那个总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唐少恭……
不把这个天下搅得昏天黑地,他是不会甘休的。
“这么久了,她找到那个替身裴郎了吗?”
这是她在孔云娥屋里,见到金戈时问的。
金戈常给她一些邺城的情报,却很少说起台城。
冯蕴心知肚明,除了觉得萧狗很有些驭人的本事外,从不逼他。
金戈闻声摇头。
“天下哪里去找那般肖似的人?李太后也知道找不到那个人,无非是寻个由头,恶心旁人,自找乐子。”
冯蕴失笑,“没想到你把她看得这样透彻。”
金戈也跟着笑了下。
“邺城当下也是一团糟,自顾不暇,依我看,那卢贵全也就是小人之心、爱贪便宜,所言所行应当与邺城无关。”
顿一下,他好似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冯蕴。
“倒是濮阳纵这个人……娘子放心他在村里讲学?”
冯蕴搭下眼帘,懒洋洋笑道:“我连任先生都容得下,还能容不得一个濮阳纵?”
金戈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比起卢贵全这种小人物,濮阳纵才是最麻烦和最危险的。
他和元铿、曲封关系非浅,是极有可能被邺城渗透的……
但冯蕴这一句话,堵住了金戈的嘴。
他也是南齐的密探。
冯蕴可以与他谈笑风生,说话全无芥蒂,就好像真的不曾疑心过他一样。
那对濮阳纵,大抵也是如此……
放长线钓大鱼。
可利用的时候就尽情利用……
她就像是一个下好香饵的钓鱼人,俯视着他们所有人,又在暗中为他们每一个人都算好一个结局……
金戈敛住眉眼,嘴角抿了一下。
“小人还有一个消息,娘子兴许不很爱听……”
冯蕴眉梢微扬,“不好听的消息,我听得还少吗?说吧。”
金戈迟疑,“秀峰山刺杀事件,背后也是邺城的手笔。此事,在侯准投靠雍怀王时,想必已经交代清楚……”
也就是说,侯准告诉了雍怀王。
但雍怀王并没有告诉她真话,是在为李桑若保密?
冯蕴道:“你是在为萧呈开脱?对我用反间计?”
金戈吓一跳,对上冯蕴冷冽的目光,连忙低头拱手。
“小人不敢。”
孔云娥见状也紧张起来。
她偷偷拉一下金戈的衣袖,略带愁绪地道:“也难怪蕴娘疑心你……你这张嘴啊,对台城的事,闭得太严了。蕴娘待你掏心窝子,你却为着萧呈防她。换我,也该难过了……”
冯蕴看一眼孔云娥,“无妨。忠心是美德,云娘,这样的男人,值得你托付的。”
金戈让她二人说得汗颜,脊背上汗津津的,低眉思量片刻,忽地开口。
“近日陛下,确实频频来信,给任先生。”
他极少主动说起萧呈的事,冯蕴扬了扬眉梢,笑问:
“说什么?”
金戈迟疑道:“来信了解娘子和雍怀王的事情。”
“是吗?”冯蕴语气带笑,满是不屑。
金戈目光炯炯,“许是任先生给了陛下太多错误的引导,陛下对娘子之心……较往日更甚了。”
冯蕴心弦微微一绷。
“更甚,是何意?”
金戈道:“势在必得,从无改变。”
“哦。”冯蕴手指落在桌沿上,轻轻叩了叩,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那双漆黑的美眸里,却满是阴霾……
“正巧,我对他,也从无改变。”
金戈一惊。
与孔云娥对视一眼,噤声。
心底,对萧呈默默生出一份同情。
冯十二娘待他,分明就没有半分情意。
她早已走出了台城的桎梏,不再留恋,留在月牙巷雨雾中的,唯有陛下一人。
-
花溪村的井渠通了,在整个安渡郡都引来了瞩目。
上次那一群功曹又来了,跟着贺洽一起,过来学习经验,而拿到图纸的万宁郡,更为直接,回去就派人寻找地下水源,准备开凿动工。
其他人则是万分后悔,没有早一步,赶在万宁之前,拿到图纸,早早干起来……
冯蕴不多说什么,让人在庄子里备了凉茶,等各郡功曹们走访回来,将人请入厅里小憩。
临走的时候,又让阿楼给每人送上一份薄礼——
鸣泉糖坊产的糖。
历时几个月,她家的糖开始量产了,正需要打开销路,这些功曹就是最好的传播者……
冯蕴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毛病。
入夜裴獗回来得知此事,都不免心生感慨。
“蕴娘如此大智,屈才了。”
冯蕴白他一眼,“说人话。”
她难得娇嗔,这般神态落在裴獗的眼里,心弦便是一荡。情起不知所起,他手指抚上她的下巴,摩挲两下,低头啄吻。
“这样大智慧的女子,正该为本王所用,排忧解难才是……”
冯蕴弯了弯嘴角,瞥他一眼。“大王遇到什么难题了?是朝中那些迂腐的家伙,还不肯让你兴建水利?”
裴獗不屑地冷哼一声。
冯蕴轻声:“难道是被哪个美娇娘缠上,脱不开身,须得我出面,替你收拾残局?”
裴獗睨着她,“你愿意?”
“愿意啊。”冯蕴淡淡一笑,朝他摊开手,“只要价好,无事不可为。莫说替你收拾残局,把你卖了,也是可以的。”
裴獗拍在她的掌心上,见她蹙眉,又用力握住,将人拉过来搂住。
“蕴娘的藏书中,可有开凿河渠的记载?”
冯蕴恍然大悟。
原来是取经来了。
“这个好说。”她笑道,娇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但我也有求于将军……”
裴獗凝视她,“说说看?”
冯蕴饶有兴味地道:“我这个里正,为大晋做了这么多贡献,是不是也该提拔提拔了?”
裴獗:“一品国夫人,雍怀王妃,都不足够吗?”
冯蕴勾唇,“那些都是虚的。”
都是因为男人而顺便得到的附属品,不是属于她的。
裴獗眉头皱起,“我朝并无女官。”
冯蕴道:“大王或可破个例?”
裴獗沉默,双眼牢牢地盯住她。
冯蕴回视着,淡淡而笑。
这个事情她以前就提过,他也在口头上答应过她,让她做他麾下的属官,于是,给了她一个里正,也是大晋朝唯一的女里正。
但是,里正不是官。
她从来没有成为过他真正的属官。
冯蕴不急,也不催,更没有流露出半分失望。
她知道自己触碰到的是什么……
是社会潜在的规则,是从古到今的女子都争不来的某些权力……
裴獗眉头轻蹙,“跟着我,不好吗?”
四目相对,冯蕴半晌才笑道:“跟着大王很好,但我不能一辈子只干跟着大王这一件事。”
裴獗没有说话,眼神深沉,久久不动。
他始终走不进她的心底,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冯蕴也是一样。
猜心是最累的,她早就不猜了。
只谈得失。
“我知道这个请求,让将军为难。这件事情,也不是那么好办的,单是朝中那些大臣,还有大长公主,他们都不会答应……”
低压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中。
裴獗冷峻的面容,无比严肃,“你本不需要这些。”
冯蕴嗯声,轻轻点头,“我是可以不要,但我想要。”
她眼里很平静,几乎不见波光。
不是持宠而娇的游说,也不是狂妄到不可一世,她就是想去改变,改变一些墨守成规的规矩,同时也改变自己那个早已注定的悲惨结局……
她不想红颜薄命。
又笑一下,眉眼弯弯。
“可以有女里正,为何不能有女郡守,女将军,女丞相?”
裴獗眼角抽搐一下。
“原来蕴娘,有此野心?”
那不是野心。
那只是生而为人的求生欲。
冯蕴在心里,如是说。
但她知道裴獗身为男子,是不会明白她,也不可能理解她的。
一个女子相夫教子就好了,为何要那么多呢?他此刻一定是这么想的。
他还会想,已经给她这么多了,她为什么还不满足呢?功名利禄,那是男子的天下,哪有女子觊觎的道理?
冯蕴想着裴獗心里那个扭曲到面目狰狞的自己,淡淡一笑,轻轻依偎上去,圈住裴獗的腰。
“大王不用即刻答复我,我也不急。等有一天,你认为我的才干,足堪胜任,再说。”
半开的窗户,透过一抹带着热气的风吹过来。
九月了,还这么热。
裴獗低下头,盯着靠在怀里的小娇娘,掌心落在她的后背上,安抚般轻拍两下,没有言语。
冯蕴靠着他,也是寂静。
他们是这样古怪的一对……夫妻。
亲密时有着足以毁天灭地般的爱欲,冷却时又有那样多的不解和顾虑。
冯蕴心头微动,突然抬高手臂,用力搂紧裴獗的脖子,像鹰、像狼,像捕猎的母兽,冷不丁咬在他滑动的喉结上……
无比快速,又无比缓慢,仿佛要把人逼疯。
裴獗嘶声,低头。
轻纱暖帐,油灯昏黄。
女郎白皙的肌肤犹如瓷器,一双黑眸深邃明亮,浓密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一颦一笑,美得动人心魂。
“蕴娘……”
裴獗勒住她的腰,将人提到胸膛,紧紧压住……
冯蕴这才寻到机会,用力啃他的嘴。
裴獗眼眸漆黑,盯住她,有一瞬的冰冷。
“只是想亲你,与提不提拔无关。”冯蕴媚眼如丝,看着他,将温柔敛去,“大王不要误会,这不是色诱。”
“没有误会。”裴獗眼神锐利,好像要刺穿她,“我宁愿是色诱。”
“那好。”冯蕴扬眉,扣住他的脖子拉近彼此,吻上去,声音轻柔地荡在唇边,好似化不开,
“大王……杀了李桑若,替我出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