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闺房,我只顾在美人榻上闷闷倚靠着,纷乱的思绪让我剪不断理还乱。
小夭见我脸色不好,便小心问我:“小姐可是为要不要去看秦城主一事烦恼?”
“你都知道了?”我微微讶异,心想这丫头何时变得这么伶俐了?
“弄雪小姐来找过小姐,但小姐不在。奴婢隐约听得烟影宫的下人私下里议论,她们说秦城主得了很重得病,奴婢猜想弄雪小姐应该是为此事来***的。”她给我倒来一杯热茶。
我接过,却没有饮。我微微点头:“嗯。”
其他的,却不愿多说。
我浑身冰冷,冷到了骨髓,这样一杯热茶是无法温暖我的冰冷的身体。
小夭似提醒我:“小姐若不去看看秦城主,弄雪小姐可能会怨小姐冷酷。”
“那你的意思是,我该去看看秦城主吗?”我黯然了情绪,透窗天光中,我脸色清寒如霜。我也知道弄雪的父亲可能真的时日无多了,可我就是无法以湮儿的身份去看他。我以手摁住了隐隐发痛的太阳穴,闷闷道:“只要想想以前他所做的一切是那么的龌蹉,我就会认为他不配做一个父亲。若说他今日落得老来无靠,也只能说是他的报应。”
“可他不是已经得到报应了吗?”小夭蹲在我的身边,伸手握住了我发凉的手,她忧郁道:“或许小姐你真的不是暮湮小姐,可是在世人的眼中,你就是暮湮小姐,是秦城主的女儿。若他时日无多,小姐也不肯去看他一眼,世人会认为小姐无情无义,更是个不孝的女儿。”小夭的话让我一震,我刚要开口,小夭却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顺的儿女。小姐,你不要因做错事而懊悔一辈子 啊。”
“我好好想想,你先出去罢。”我看一眼小夭关切的脸,无声无息叹了口气,静静闭上眼睛。
夜色一点一点沉下去,沉重的思绪如巨石压在了我的胸腔。怨恨不会使人快乐,也不能度化别人更无法救赎自己。
弄雪泛着泪光的眸子在我眼前晃动,她凄楚的面容,让我越来越不安。
终于,我去见了酸与。
寥廓无边的天幕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寒凉的夜气在周遭充溢。
我与他并肩而立,檐下的灯笼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等我开口。
半晌,我淡淡问他:“我想知道他的病情到底怎么回事!”
“谁?”酸与反问我。
我有些恼怒,他明知道我问的谁却偏要装作不知。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见我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便叹气道:“你终于肯关心他了么?”
我瞧了他一眼,我转身语走。我想我是来询问某人的情况的,不是来聆听训诫的。
秋风吹过,繁花谢尽,唯余一大片层层叠叠的枫叶经过一番秋霜后红得如一片燃烧的彩霞在烟影宫这一处撑起一把宽阔的巨伞。
他的声音便是这枫叶上的秋霜,一点点,逼进我这片枫叶的脉络里。他冷声呵斥我:“湮儿,你站住!”
我顿住了脚步,却是没有转身。我冷漠道:“若不不想说,我也不会求你!”
“你的冷酷让我忽然觉得,你真的不是之前的湮儿。”酸与低沉着嗓音。
听得出,他在指责我,我冷笑。
“他的病很重,想必季大夫已经和你说过。药能医假病,病入膏肓,则神仙难就救。”
我身子微颤。语气艰涩,好似有黄连在口:“你说什么?”
“他的五脏俱坏,最先发病应该在肺。最早的发病症状是伤风后以咳嗽为主,若不及时医治调理,日积月累,小病就会变成大病。到最后殃及肝脏、心脏、以及脑部,肝脏损坏则体内毒素无法排除,脑部病起则神智不清。”
酸与的话,让我顿时惶然。
他的病是日积月累而形成的,加上每次伤风后未及时医治调理,最后导致五脏俱病。而咯血,可能仅仅是恶化的开始。神志不清则是病入膏肓之时,那时候,只怕神仙已回天无力。
而秦归路,便已经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
我极力克制自己情绪,冷着语气问:“接下来,还会如何?”
“病入血液,则是……”
“则是什么?”
“命绝之时!”
酸与的话似一道眩亮霹雳在我脑海中赫然闪过,只震得我目眩魂散,我所有的意念在此刻冰冻,风再冷,却冷不过酸与短短几句话。
我的双唇开始颤抖:“他……还多久可以……活?”
“多则一月,少则……半月,甚至……随时会走!”酸与沉重的语气令人窒息。
“不!你撒谎!”我猛然转身,怒目而视:“庸医,自己医术不精却诅咒病人无药可医,你是庸医!”
“湮儿!”酸与愣住。
我神情肃杀,冷冷对酸与道:“我不会信你的,你和蔽月一样,不可信!”
说完,我大步离去。
东边的天空云霞涌动,晨曦初破云层,又是一天的黎明。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弄雪的屋子而去。
走得近了,脚步也愈发的沉重。沉重得似乎有千金的巨石绑在了腿上,迈动一步,也要耗费我太多的心力。
我是来看他的,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父亲,也不管我是不是他的女儿,我都来了。
屋子里,小池正帮弄雪照看孩子,孩子抱在小池的怀中很安静,一点不吵。
弄雪则用湿布给老人擦脸,一下一下,关注而柔和。
我站在门边,却迈不开进去的脚步。直到小池看见我,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嘴里唤着“小姐?”
弄雪转身,凝眸看着门外的我。
我无声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弄雪走到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含着泪道:“湮儿,你肯来,爹会很开心的。”
我难受,却不肯说话。
弄雪将我带到老人的面前,看着老人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大夫人、二夫人,他曾经深爱的女人,他都忘记了。”
是么,他曾经口口声声说爱着姚梨,爱得那么深,爱得那么伤,到头来,终究还是将她忘记了么?
我冷漠地看着他,他正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微微垂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根本没有看到我的到来,他根本就没有看我一眼。
这就是姚梨深爱过的男人么?
我走近他两步,蹲下身,微微抬首凝视着的他的双眼。
他忽然望着我,一动不动,眸光紧紧地盯住了我。很久,很久,都不曾移开。
你认出我了么?我暗自问。
他移开了视线,似乎又跌入了他的世界。而那个世界,遥远得让我无法触碰。
他,根本就再认不出我。
我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弄雪。我不知道我此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从骨髓里沁出一种荒寒来,漫漫无边。
“湮儿,爹虽然认不出你,可在他的记忆里,他依旧记得自己有三个孩子。”
我愣愣地垂首沉思,低喃问:“是么?”
“爹会叫着湮儿,叫着浅儿,还有雪儿的名字。”弄雪抚一抚我的肩头,温然道:“爹爹记得小时候的我们,可见,他的心里是很牵挂自己的儿女的。”
是么,他即便将自己深爱的女人都忘了,也不会忘记他的三个儿女么?
“昨日,爹忽然说起我们姊妹三个小时候的事情,说的时候一脸慈爱。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弄雪哽咽着,抓着我的手,剧烈颤抖。
而我,却不肯再听弄雪说下去,撇下她,朝屋外奔去。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一路狂奔,不顾他人惊讶的神情和各种议论,我受不了那记忆深处的纷纷往事如潮水般吞没我的感觉。
他呆滞的眸光,他暖暖的笑意,他沉醉在我们所不知道的那个世界里的神情,让我终于相信了酸与的话,他的时日,真的不多了。
我恨他,可面对这样的事实,我却无法承受。我无法承受才选择逃开,唯有逃开,才可以不接受最后残酷的事实。
他将离世,是我最不能接受的!
我御风而去,越过烟影宫,越过市集,越过雪峰山,最后扑倒在崖下那一片彼岸花丛中。
我恨他的残忍,他曾如此残忍地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悬崖。
我恨他的自私,他曾将亲生女儿的婚事作为完成自己大业的垫脚石。
我恨他的无情,他到死也没有将与姚梨相遇的墓地告诉他的女儿。
趴在花丛,我无声悸痛。倔强如我,依旧没有留下一滴泪,即便是痛,也不肯流半滴泪。
我闭着眼,从儿时到少女的往事一一浮现眼前。我一直想忘记的,可偏偏却记得最清楚。这一生,不管是悲是喜,是愁是怨,是恨是痛,原来都已深入骨髓,根深蒂固到不可磨灭。
很久很久,我感觉到有人轻抚我的背脊,带着一种温柔和抚慰,想要抚平我的悸痛。
这样的崖底,谁又能下得来?
我缓缓抬头,看见的是一张俊美冷酷的脸。
他是蔽月。
我怔怔地望着他,复杂的情愫让我不知道该驱逐他还是该倚靠他。我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带着一种无助,带着一种惧怕。
原来,我是那么惧怕老人会从此消失,可我却又不肯将曾经的怨恨放下。
“湮儿,想哭,你就哭出来。不要憋着,这样会憋坏的。”低柔的声音再没有了往日的冷酷,他看我的眸色多了一抹暖意。
我望着他,好似坠落梦境。
他是何时才变得如此温柔的?他不是一直以来,都以折磨我、伤害我为乐趣么?
我忽然笑了起来,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哭?”
“你哭出来吧,别强撑着,这样会更难受!”他扶起我的身子,将我拢向怀中。
我没有拒绝,任他拢住了我。
“就算他真的治不好了,你还有我,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他伸出一手抚摸我的鬓发。
我偎在了他的怀中,聆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却于嘴角凝结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我淡淡问他:“你救救他好么?”
明显的,他的身子一颤,我感觉到了。因为他将我揉得很紧,他一点点动作,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湮儿,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他的话好似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将我泼了个痛快。
我飞快地脱离了他的怀抱,跌坐在他的面前。我直直地看着他,冷冷的问:“你不肯救他是么?”
他摇摇头,沉声道:“不是这样的,每个人的生死都是注定,我无法改变!”
“可他是生病啊,生病了,总该想法医治吧?”我瞪着他,大声喊着。
“湮儿你听我说……”他试图向我解释。
而我已经无法冷静,我激动地朝他吼着:“你不是亿兆年不死的魔吗,你不是无所不能的魔吗?为什么你不能救他,为什么?”
“我并非无所不能……”
“就像当日暮湮跳下悬崖时,你无能为力救她一样对吗?你此刻看着他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你还是无能为力救他对吗?”
“湮儿!”
“你不要叫我,我不想见到你!”我起身,决定离开这,我不想看见他!
他拉住我,脸上,有着很深的痛楚:“原谅我,我真的救不了他!”
我冷冷逼视着他,良久,我别开视线。甩脱他的手,我朝崖顶掠去。